明明她才刚刚得知那些尘封两世的情谊。 在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为她喊一声怨;为她辗转千里;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弑君。
她还没来得及报答他,怎么他就忍心睡着呢?
秦姝意曾觉得自己何其有幸,得天道垂怜,重活一世,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
她保住了整个尚书府,保住了兄长的信仰,保住了自己的自由身,保住了在萧承豫面前能够选择的权利,甚至保住了凝姐姐的一生。
此生她无愧于任何人,可是现在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夫君离开。
秦姝意不禁放空思绪,只觉得往日那些本就令她生疑的小细节,如今也有了答案。
成婚之前,这人接连两次吐血;在扬州时,他时不时地出神;叶老大夫特意将她支出去后,裴景琛突然要说去广济寺上香。
他明明自幼习武,缘何身子骨这般差?秦姝意见过心悸之人,倘若保持着平顺的心绪,至少也能活过三十岁。
可是裴景琛现在才刚及弱冠之年。
叶伯分明是名满临安的医者,裴景琛有痼疾,他却突然建议世子去广济寺;只有一个原因。
秦姝意合上双眸,彷佛已经想到了他们的对话。
得道高僧能解决的事,可不是世俗之间的病痛,而是天、是命,是用药草治不了的心病。
何况那是玄空,是初见就认出她身份的大师。
少女跪着的双腿已然麻木,一双桃花眼中是凌厉的亮,彷佛寒夜里的一把刀,锋芒毕现。
她伸出攥得发白的手指,替青年将散乱的长发撩起,露出一张苍白俊美却毫无生机的脸,彷佛承诺般地执拗开口。
“裴二,既然我能活,那你也能活,你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第80章
四月正近尾声, 临安却罕见地下了一场雨,明月被遮掩在乌黑的云层之后,广阔的夜空之中只残留着几颗零散的星子。
国公府往日都会在府门口点上明亮的灯笼, 这几日却将高挂的灯笼摘了下来,狭长的街道, 连打更的更夫都绕过此地。
哪怕发生在深宫里, 可也挡不住悠悠众口。
恒国公世子散席后晕倒的事情早已传遍了都城的大街小巷,国公府如今封闭府门的做派, 更坐实了众人的猜测。
然而国公府内却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纷乱,反而是井然有序,只是大家的兴致依旧算不上高昂, 仍担心着屋子里昏迷许久的世子。
竹清阁内点着满院的灯,照亮这一方天地。
床边,两鬓斑白的老者坐在凳子上, 给床上的人施针。
老者额上流下两滴汗珠, 手上动作却不敢有丝毫迟疑, 看着青年的脸更加不忍。
很快,青年的胳膊上已然扎满了一排银针, 可他却恍若全无直觉, 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老大夫一面切他的脉象, 一面叹了口气。
秦姝意坐在床脚, 始终握着青年的手, 终是忍不住, 开口问道:“叶伯,他怎么样?”
叶湛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停在青年腕上的手指没动,“秦丫头, 距世子昏过去多久了?”
“半旬有余。”少女轻声回答。
“施了半月的针,却丝毫不见好转。”叶老大夫浑浊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酸涩,“不是长久之兆。”
“怎么会呢?”秦姝意似乎不信他的话,连声反问,“不会的,叶伯。”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面前的老者,颤声道:“叶伯,您是名满临安的神医啊!”
少女转头看着榻上安然阖目的青年,笃定地反问:“他说这是宿疾,既然是宿疾,想必您从前一定诊治过,怎么会没有法子呢?”
见状,叶老大夫亦是心有不忍,手从裴景琛苍白的手腕上挪开,一根根地捏起银针。
“世子没同夫人说过,他这是十年痼疾。” 一把银针在烛光的映照下闪着冷光,老者细心地将其重新放回布包,眼前却恍然出现许多年前的情景,同今日并无差别,只是多了个世子妃。
“国公夫人离开的第一年,世子便患上了这样奇怪的心疾,这个病纠缠了他整整十年。”
“老朽的父亲早年间曾收留过国公和皇后娘娘,有旧日之情谊,故而太夫人去世后,皇后娘娘带着这个病仄仄的侄子求到了我这里。”
叶老大夫看了一眼榻上的人,摸了摸青年仍旧有微弱跳动的颈侧,这才稍微放下心。
“家父是先帝时的老太师,老朽却并未承他衣钵,反而背着所有人,偷偷学了医。”
他的话音一顿,语调越来愈轻,“老朽在那年秋天,见到了此生的第一个病人。”
“就是世子。”叶老大夫的声音中依然带上了一丝哽咽,那些昔年的旧日情景如今说起却彷佛是一瞬之前发生的事。
秦姝意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抖,强咬着唇。
“最近一次差点死掉,是世子十四岁时,深夜带兵攻入北狄人的后营。”老者的眼眶微热,低声说道:“也是像现在这样,呼吸弱的几乎听不到。”
少女一听,红肿的双眸却亮了亮,“可他还是醒了,所以他还是有救的,对不对?”
叶老大夫却躲闪着她灼灼的目光,只将布包收在药箱中。
“那次,老朽和国公都做好了世子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世子如今不过二十岁,可走阎王殿的次数,却比任何人都多。”
“可是叶伯,他是裴景琛啊,他可是那个驰骋疆场、意气飞扬的少将军......”秦姝意的话堵在喉头,双肩彷佛千钧之重。
“老朽劝过了!”叶伯苍老的双眸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悲痛,“老朽劝过他,身负恶疾,勿要动气,勿要多思多虑。”
秦姝意一愣,手指攥得发白。
“可是少将军可有一次遵过医嘱么?没有。”叶老大夫眉头拢成一团,长叹一口气。
“以往在雍州军中,就算是再忙,闹翻了天也不过是和北狄人的一场战。可是现在呢?自从回京之后......”
老者没有再说下去,他将药箱挎在肩上,深深地看了昏迷的裴景琛一眼,轻声道:“这些事,都是作孽啊,不说也罢。”
秦姝意却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日夜守在这人身边,现在猛一站起来,还觉得整个人的精神有些恍惚。
她道:“我知道的,叶伯,我知道了,可我知道的太晚了。”
叶老大夫没有转身,眼角却一酸,少女微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在广济寺,他曾救我一次;在年夜宴上,他救了我第二次;上元节,满街人潮,我伤了踝骨,他把我送回了家。”
“春猎有人以我为饵引他入彀,他救了我第四次;萧承豫想要设计娶我,以此来拉拢尚书府,他次日亲自求了陛下,这是第五次。”
秦姝意伸手拂去眼角的泪,强装轻松道:“可他为我做的,又哪里只有这五次呢?”
“他曾收敛锋芒,远离京城十年之久,可去年甫一回京,就面临着明枪暗箭的朝堂。”
“皇帝疑心甚重,太子自身难保,桓王、穆王视他为眼中钉,恨不能除之而后快。纵有满腹才华,也只能在这样的时局之中当个废物。”
叶伯侧了侧身,并未回答,将药箱往上推了推。
秦姝意上前一步,“为了雍州二十万将士,明知去扬州是去另一个龙潭虎穴,他还是心甘情愿地接了这样的硬茬。”
“他的病不能多思多虑,可是整个天下、整个时局,每个人都在逼着他前行。”
少女的唇在烛光下也显得苍白,她苦笑道:“所有人都在逼他,包括我。”
老者终于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面前的姑娘。
上次见她时还是风姿绰约的世子妃,如今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清瘦了一圈,眼下还带着明显的青黑。
“秦丫头,世子他是心甘情愿的。”叶伯的声音夹杂着妥协和无奈,“他不是被逼的,这些事都是世子真心想做的。”
“能娶到你,世子不知有多开心,他怎么会觉得是强迫的买卖呢?”老者摇头叹息。
秦姝意的眼睛眨了眨,眼底的红血丝隐隐作痛,仿佛有人拿斧子将她从上往下劈成两半。
“可是,倘若当日得知他会因我出事,我绝不会选择嫁给他。”少女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
“我宁愿孑然一身。”
裴景琛昏迷了半月,她就在床边守了半月,这半个月来,她甚至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只要闭上眼,脑海里,耳畔就被青年的面庞和声音铺满,这一切都是那么突然,他嘴角的血止都止不住,却还吊着一口气叮嘱她。
自己尚且生死不明,却还在担心着她日后会不会过得开心,还在担心她的仇没报。
她多希望这人说几句梦话,或者手指动一动,眼睛眨一眨,可裴景琛都没有,他只是睡着,像个疲惫不堪的客人。
他没有睁眼看看周围的一切,包括守在身边的妻子,狠心的人当如恒国公世子。 叶老大夫看秦姝意冷冷站在原地,眉眼之间早已不见往日神采,被阴沉的郁气所替代。
老者推门的手一顿,还是说出了心中的话。
“秦丫头,这都是命数,世子此生,终究是个缘浅福薄的命数。”
门没有关上,叶老大夫背着药箱,沿着长廊大步离开,如行于暗夜的更夫。
秦姝意一步步走到门口,迎面而来的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泪痕干涸,仿佛吹来的不是风,而是刀子,一刀刀划过她的脸。
雨还在下,不大却没有要停的趋势。
少女身上单薄的裙角被吹起,她站在风口,伸出右手,果然有雨点落下来。
凉意很快沁在整个手心。
“命数,究竟什么才是命数?”雨点滴滴答答,掩盖了少女自言自语的声音。
活了两世,此刻她却第一次产生了如此浓烈的迷茫,天道、命数、生魇、心疾……一个个无比陌生的词汇在脑海中一一闪过。
秦姝意的眼前又出现一幕幕场景。
前世成婚时的欣喜,最后死在火场里的怨恨;今生重生后的震惊,在扬州中药后和裴景琛的那荒唐一夜……
走马观花,眼前出现的仿佛不是她的一生,而是别人的一生,她就像个身在局外的旁观者。
她的姿势没动,雨丝顺着少女微微抬高的手腕钻进衣袖,冰冷的雨滴激得她一个激灵。
长廊那边快步走来一个人,愈来愈近,正是穿着一身夜行衣的成均。
匆匆赶来的成均见她迎风站在门口,连忙行礼劝道:“外面风雨交加,夫人要当心身子!”
秦姝意只是看他一眼,缩回淋雨的手,将门关上,并未进屋,淡淡开口。
“无碍。让你查的事,怎么样了?”
“果如夫人所料。”成均点头。
“小人去了东宫,将您的话带给了太子殿下,殿下主动帮忙约见了卢大小姐,见到法慧师太后,问清了当年的事。”
少女轻嗯一声,并未再说话。 赵家当年逃出来的主子,可是两个女子;如今除去宁婕妤,自然也还有另一个活在世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