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秦姝意还是不得不承认,高宗在为太子铺路。
甫想通这一点,她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当了这么些年凉薄无情的君父,如今竟也柔下了心肠。
少女轻啜一口面前的茶,心中长叹一口气,算算时间,只怕这位陛下是撑不了多久了。
刚放下茶杯,隐隐察觉到不远处的一束视线,她抬眸去看,却对上萧承豫隐含期待的目光。
当下人来人往,不好发作,秦姝意只垂下眸子,权当没看见。
片刻,秦姝意又瞥了一眼,正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穆王,又蹲下身不知说了些什么,而后起身向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同时看着青年离去的,还有坐在原处的萧承豫,右手端着茶杯,左手垂在一边,指尖却攥得发白,出卖了他的不悦。
裴景琛方才忽然站在他面前,严严实实地挡住他的视线,姿态倨傲地警告,“还请王爷自重,管好自己那双眼睛。”
“否则,裴某不介意把事情闹得更僵。”青年比他年纪小些,脸上还带着一抹从善如流的笑容,任落在谁眼里,都是极和谐的一幅场景。
可谁能知道,他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不顾及什么情面,尤其是对自己这位三皇子的敌意更甚。
萧承豫目送着裴景琛离开,撩袍坐在少女身边,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默契地笑了起来。
真是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可是萧承豫却生不出任何艳羡的心思,只恨不得将他们拆开,无论秦姝意身侧坐的是哪个男人,他都觉得碍眼。
近几日他已经不再做那些噩梦,可是梦中妻子的脸却愈发明显,总在他的脑海中晃来晃去。
至于他那所谓的发妻,自然是如今坐在席上的世子妃。
若说只是一场梦,可是梦中的情景又彷佛是亲身经历,而且也确实是他会做出的事,事情演变得正常到让人不安稳。
裴景琛奉旨前往扬州的前一夜,萧承豫做了最后一场梦。
他已经登基成为万人之上的新帝,却无意中得知秦家父子知道了他和母妃的身世,彼时他也曾想过就此当不知道,将这件事囫囵瞒下去。
可是母妃却给了他最后的选择,要么秦府满门抄斩,留秦姝意一条命。
要么连被贬妻为妾的贤妃娘娘也不必再留,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自懂事起,母妃就将当年发生的事全部告诉了他,多年蛰伏,萧承豫同样养成了一副铁石心肠。
秦家父子的存在就像是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倘若不除,他终究难以安眠。
所以他还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仅用了一天定了整个尚书府的罪行,甚至将来求情的秦姝意关在殿外,打入冷宫。
萧承豫自认不敢赌,人心向来是最浮动不明的东西,彼时已经被尊为太后的母妃所提醒的话,对他来说终究只是一根导火索。
真正给这群人判死罪的人,是他自己的疑心。
梦醒之后,萧承豫出了一身冷汗,还沉浸在梦中复杂的情绪里,一时有些微怔,但并不后悔。
他披衣下床,自顾自倒了一杯水,看着天边高悬的明月,整片夜幕黑沉沉压下来,宛如掩藏着无数秘密的野兽。
“就算是真的,可她为何要怪我?”男子抬眸望向月光,喃喃自语。
时至今日,他依旧在疑惑,就算是真的,可是他自认也给了尚书府荣耀,何况没有一个皇帝能容忍下属掌握着能够将自己置于死地的命脉。
秦姝意既然已经被封为贤妃,尽管被贬妻为妾,后宫中却并未立后,她只是没有中宫元后的名分,却有着恩宠事实,又在伤心什么?
他已经说过许多次,自己是有苦衷的,另有隐情,只是不便告诉她。
她为何那般刚烈?竟直接在冷宫里放了一把火,这把他这个新帝的尊严置于何地?
今日来之前,他也劝了自己许久。
想来那不过是一场梦,又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也没必要将心思放在那样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但坐在这儿,见到不远处的少女的那一刻,才发觉原来思绪早已不受自己的控制。
恰在此时,外面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紧跟着进来一列身着异服的外邦人,正是昨日刚到京的北狄使团。
满殿的人循声看过去,为首的男子年纪与裴景琛相仿,身形颀长挺拔,戴着一副银质面具,面具上的图案宛如一道延伸的狼纹。
青年身着一袭赤色盘领窄袖衣,脚踩乌皮靴,乌黑的长发一半结成发辫,垂在耳侧;另一半则披散在脑后,不显累赘,却露出几分异域的风采。
他就这样迎着众人打量的目光走进殿中,动作行云流水一般,左手停在胸前,缓缓开口。
“北狄百里昀,拜见皇上。”
百里昀的嗓音不同于中原人,却也没有大多数北狄人的粗犷,恰好是在二者之间的中音,温和悦耳,宛如碎玉。
高宗见他不卑不亢,自有一道风骨;虽是王子,可礼节周到,心中的不安也被冲淡一分。
秦姝意坐在一边,打量着坐到对面的男子,眸中不由得带了几分探究。
上一世死得早,也不知最后这北狄究竟是怎么个境况,细细想来,内乱也是有的。
但却正好是在明昭公主和亲之后不久,至于明昭嫁过去的情况,她并没有细心打听。
少女蹙眉细思,她记得有人跟她提过明昭公主和亲之后的事,现在却有些记不清。
那边,百里昀已经开始向坐在主位的高宗敬酒,高宗大喜,席上亦是一片觥筹交错。
两国交战无论是对谁,都算不上好事,劳民伤财,如今能了结,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喝杯酒,也是一件喜事。
又过了一会,北狄使团中站起来一个端着酒杯的老者,颌下留须,眸光锐利,对着高宗拱手。
“久闻贵朝人才济济,老朽想斗胆求陛下一件事。”
高宗眉头微皱,这时候提起来的能有什么好事?
但北狄人就坐在席上,也不好直接拂了他们的面子,只好笑道:“如今两朝正在交好之际,使臣但说无妨。”
老者闻言,笑道:“我们北狄是沿水草而居的国家,北狄儿郎也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人,从小到大都是饮风沐雨。”
他的话音一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大臣和皇室中人,复又补充道:“古语曰弓马、弓马,如今在贵朝宫中,按草原规矩来赛马自然是不合宜。”
“所以禀大周皇帝,我朝来使想与贵朝臣属比一比弓箭。”老者含笑说完最后一句话,语调微扬,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皇宫之内,公然动武,简直不成体统。
高宗正要婉拒,却见外面候着的北狄人已然摆好了长弓和箭靶,只等应战。
这下当真是箭在弦上而不得不发。
高宗的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转头正对上北狄那位六皇子意味深长的视线,只好讪笑着开口。
“百里王子打算派哪位勇士来挑战我朝臣属呢?”
百里昀露在面具下的薄唇勾起,笑得人畜无害,“托赫。”
他话音刚落,身后一个身形高大壮硕的男人就站了起来,胸前腱子肉一颤一颤,两只胳膊上的肌肉虬劲,扬声道:“王子!”
百里昀看他一眼,又朝高宗说道:“皇帝陛下恕罪,我们这次的使团中都是一群粗人,就算在北狄也都是一群在军中打杂的小兵。”
高宗的神色却更加凝重,看着他的眼眸也深了一分。
两国如今是在皇宫里的比试,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派一位与之身份相符的人。
胜了北狄,这才能既不折损两朝和气,又不损伤大周颜面。
可是如今这位北狄六王子先发制人,派出来一个壮汉,显然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练家子,偏说这是一个打杂的小兵,倒为难住了高高在上的皇帝。
在座的都是文官,唯有裴景琛和在外面守着的顾长靖会武,偏偏身份上又都甩了这个托赫一大截,就算赢了也会被人说一句“胜之不武”。 可若是连与之对战的人都找不出来,那又何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白白让北狄人瞧一场热闹,还会灭了大周的威风。
忽然席上传来青年清冽的笑声。
“既是比试,百里王子又何必找个打杂的小兵?裴某早在雍州时就听过北狄人善骑射,不如由......”
他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却传来少女娇俏的声音,“不如由本宫来比!”
她的话音娇而脆,人已如一阵风,进到殿中,呆在殿中的众人见状更是面面相觑。
少女穿了一身大红色云霞宫装,脚上穿了一双绣白莲花鞋,一头长发挽成精致的灵蛇髻,宛如一株盛放在夏日的芍药花。
她冲着主位上的帝后福身行礼,正要开口时却被裴皇后冷声打断。
“胡闹!这里有你什么事!赶快下去!”
裴皇后素来温婉贤淑,鲜少有在众人面前这样发怒的时候,如今却秀眉紧蹙,恨不得亲自下去将这位小公主带走。
秦姝意却看着站在殿中的少女,心中隐隐觉得有些奇怪。
平心而论,明昭此举虽有些突兀,却也不是不可行;至于裴皇后,爱子之心人皆有之,何况这是她历经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小女儿,想要阻拦自然也无可指摘。
如今正值进退两难之际,高宗自然不会放弃这样一个破局的机会,果然悄悄伸手将一旁生气的裴皇后按住。
而明昭却侧身看向戴着面具的百里昀,扬了扬下巴,姿态高傲,宛如一只要强的小孔雀。
“本宫是大周朝的九公主,萧珞,萧明昭,想要与王子的下属托赫比试。”
似乎是担心百里昀反悔,她又语速飞快、有理有据地补充道:“本宫虽是大周的公主,可是无论再如何显赫,都只不过是一介弱女子,并不算欺负了你的下属。”
少女的话掷地有声,北狄早先提议比试射箭的使臣见横空出来这样一个牙尖嘴利的刁蛮公主,脸上神色也变了变,只看着自家王子。
明昭的话和姿态难免咄咄逼人了些,殿中的文武百官,连带着坐在一边的秦姝意都不禁捏了一把冷汗。
百里昀眸中却闪过一丝期待的神色,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冒犯,唇角的笑意愈发真切。
“公主身份尊贵,恐怕托赫会辱没了您,倘若公主不弃,在下愿与公主比试。”
青年站起身,接过长弓,指着殿外的箭靶,笑道:“三局两胜,公主意下如何?”
“萧明昭!”
“好。”
两道声音一同响起,明昭只是看了一眼一旁已经站起来的萧承瑾,眉梢微挑。
“皇兄不必担心,我的箭可是父皇和舅舅两个人一起教的!”
说罢,少女还扭头对着高宗和裴皇后眨了眨眼,接过长弓,站到百里昀身侧,一双杏眼熠熠生辉。
“可不要因为我是个女子,就手下留情啊,百里王子。”
第78章
三声锣响, 两道箭靶立在宫苑之中。
戴着面具的青年笑道:“公主请。”
明昭斜看他一眼,挽弓上前,纤白的右手将弓弦拉紧, 脚步扎稳,宛如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