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重昼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原地,只片刻,他又再度迈步。
“穆重昼!”她依然是笑着的,却加重了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他,“我们打个赌,赌你一定会来找我!”
“我自然会来找你!归溟之事,我还待与曲魔尊商谈。”穆重昼淡道。
他出现在龙棘渊本来就是为了寻找曲悲楼,怎料阴差阳错救下的少女,竟就是传说中那位大魔修曲悲楼。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会为了归溟之事来找我,你来找我,就是为了我!”她笃定道。
面对诡计多端的她,穆重昼并没留下任何话,头也未回离开了。
长久的陪伴后,二人第一次分开。
穆重昼带着浮沧山的修士们,二征归溟。那场战,也斗得十分艰难……穆重昼以为自己不会有空闲想曲悲楼,也不会再回忆起和她之间的荒唐事,然而……就如同萧留年的每一次自欺欺人,穆重昼也不例外。
他是思念她的,那个诡计多端花样百出的女人。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见她,至少,不会如她所愿那般见她,然而他错了。二征归溟的战事到最后,他遇到了一生之中最可怕的对手。
那场斗法打得天昏地暗,几乎摧毁了归溟附近千里河山,他虽然赢了,却赢得非常艰难,也非常痛苦。
因为这场斗法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曲悲楼在他身上下了同生共死符……她虽然不在他身边,却替他硬生生扛去了一半伤害。
斗法结束,穆重昼没和任何人交代半句话,疯了般赶到龙棘渊。
曲悲楼浑身是血坐在那棵参天大树的树杆上,袖管下的手臂还在往下滴着血,雪白的肌肤衬得那红色愈发触目惊心,她却只管看着穆重昼笑。
哪有人拿自己的命来赌?
那一刻,穆重昼什么也说不出,只是飞身上前,将她拥入怀中。
萧留年知道,师尊的心,彻底丢了。就像他在别鹤海里输给了云繁,师尊也输给了她。
而他……他眼里心里看到的,仿佛是浴血的云繁坐在树下冲着他笑,他的心揪作一团。
穆重昼叫她小楼。
而他叫她云繁。
萧留年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不是轮回。
其实他们都该知道,哪怕是轮回转世,这天下也不会有两个容颜与性格都一模一样的人。云繁并不是师尊和曲悲楼的女儿,她就是曲悲楼。
那个师尊一辈子都念念不忘的女人。
她死在了归溟。
萧留年心里忽然涌入巨大的痛苦,他忍无可忍地蹲下身去,脱离了穆重昼的身体。
下一刻,天昏地暗,眼前景象再换。
黑雾弥漫,阴气蚀骨,四周没有一点生气与灵气。
萧留年认得这个地方,这里是归溟。
第86章 逆天
满天灰雾中, 忽然一张娇俏容颜闯进穆重昼眼中,像是这暗无天日地方的一缕阳光。曲悲楼手里把玩着那张可以幻化形态的黑色面具,坐到他身边, 挑眉问道:“穆重昼, 你蹙什么眉头?”
仙魔两界已经达成共识, 签下契约, 携手对付归溟的危机,曲悲楼率三万魔修抵至归溟,与穆重昼会合。
“在烦归溟的事?”见他遥望远空并不答话,曲悲楼一语道破他的心事,她无谓地耸耸肩, 道, “你们这些正道中人, 就爱自寻烦恼。”她说话间扔给他一坛酒,“喝两口吧,西洲的魔酒,烈得很。”
“小楼, 三征归溟若是失败,九寰则不保,我怕……”穆重昼摩挲着酒坛子,向她袒露心中担忧。就像曲悲楼在他眼前从不遮掩般, 他在曲悲楼面前亦无隐瞒。
“你是仙界第一修,我是魔界第一修,如果连你我联手都无法解决的危险,这世间也没有人可以解决, 那么……该覆灭就覆灭吧, 反正大家都尽了力。”曲悲楼冲他举坛, “如果明日就死,那今日这酒更要饮得痛快。”语毕,她仰头豪饮一大口,痛快地眯了眼。
今朝有酒今朝醉,是她的个性。穆重昼笑了笑,眉间渐松,仰头亦饮了一口。
灼烈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化作火焰烧向四肢百骸,在这阴寒无比的归溟,给了他炙热的暖意。
“小楼……”他向她掷去一样东西。
“这是什么?”曲悲楼信手接下,看了眼他扔过来的东西——一根五色鹤羽。
“别鹤海的钥匙。”他道。
曲悲楼挑眉,不解地望着他。
“等归溟大定,你我结修可好?这是信物,也是聘礼。”穆重昼认真道。
曲悲楼定定看着他,唇边渐渐扬起妩媚的笑:“你堂堂仙界第一修,浮沧山的道祖,要娶一个魔修?就不怕惹来非议,地位不保?”
“你也说了,我是仙界第一人,我有何好怕?谁又敢置喙我?”穆重昼语气淡淡的,却充满少有的不容置喙的霸道。
“我敢。”曲悲楼挑衅道。
“那你是要反对我的提议?”他问她。
曲悲楼把玩鹤羽片刻,也向他掷去一物。穆重昼信手接下,发现手里抓的是件女人的贴身抹胸,黑的底,绣着红的蛇,有些烫他的手。
她的目光嚼着一缕玩味,道:“穆仙尊,这是我的嫁妆,万妖海的掌印,你可敢收?”
尽管早已习惯她的大胆作派,但在这一刻,穆重昼亦是俊颜生红,他用力攥紧手里的薄如蝉翼般的衣物,倏尔闪至她身边,只道:“说定了,离开归溟,嫁我。”
语毕,他倾身一吻,曲悲楼热情回应了他的主动,于这昏暗的天地间,化一抹至死不渝的缠绵。
分明是暖昧而甜蜜的定情承诺,却不知为何,叫萧留年止不住的悲伤。
眼前的景象突然又是一改。
漫天昏沉的天光更加发暗,灰雾间尘沙滚滚,像要吞噬所有,天际是道血红色橄榄形的裂隙,像只巨大的眼睛,源源不绝的噩雾从里面涌出,化作成千数万的鬼爪将这片噩雾里的修士拖入裂隙中。
法宝的虹芒不时闪过,像萤虫微不足道的光芒,对抗着疾风骤雨下飘摇的天地,以蝼蚁之力填平巨壑。
这个代价,异常惨烈。
三万魔修,加上浮沧山全部的修士,并九寰一万多仙修,逾五万的修士,已经有半数折损,都填进了那道可怕的噩雾裂隙,才将这道裂隙缩小到眼下大小。
但现在,他们尚缺一个能够彻底堵上噩雾之眼的人。
“穆重昼,放手!”清冽的女音响起,冷静无比的语气中再无往昔妩媚。
曲悲楼浮身半空,腰部以下皆被噩雾缠住,她俏丽的脸惨白无色,身上锈红色的战铠已斑驳不堪,左胸处更是被噩雾洞穿,那道噩雾化作鬼爪,狠狠攀住她的伤口,将她往裂隙拖。
她已经在这里支撑了九天九夜,灵气早就耗尽。
“小楼,对不起……”穆重昼只能徒劳无功地抓紧她的手,赤红着双眸跟着她一点一点被拖进裂隙,却始终不肯松手。
他比她晚到了五天,就这五天时间,局势已无法挽回。
曲悲楼笑笑,这次,她笑得有些难看,却很真诚。
她知道他为何道歉——是他找到她,说服她,并促成了这次仙魔联手的三征归溟。
“别傻了,穆重昼。我虽爱你,却还不至于为了男人拿我数万魔修开玩笑。答应与仙界联手,不过是因为你们开出的条件足够丰厚,与你无关,不必把自己想得那般重要。”她道。
她不是什么好人,并没拯救苍生的怜悯心,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是因为仙界开出足够丰厚的条件,待归溟定后,划西洲以东数千仙山归入魔修地界,如此而已。
也许,还因为他说的那句话,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若九寰不保,还谈什么仙魔?
又或者,还真是因为穆重昼这个人,让她愿意相信这场结盟吧。
总之……他们各为其途,与男女情爱无关……
穆重昼摇了摇头,手上绽出的青光愈炽,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中如同一道炽电。
曲悲楼蹙起眉头,声音愈厉:“牺牲了这么多人才勉强将裂隙缩小至此,如果在这里放弃,那我们将前功尽弃,你的同门,我的同袍,都将白白折损,到时九寰难保,苍生难救。我这人虽然没什么同情心,但也不想做无用功,既然被人设计困在此地,本就是绝路,那不妨在拼死一战,成全你我此前大计。”
她中计闯入此地,又因此地埋有禁制法阵被困,断绝生路。既然如此,何妨拼尽全力,以命填眼,彻底封住这个裂隙。
总归一死,不要浪费她的命才行。
穆重昼双眸赤红,已近疯狂,根本不管她说了什么,炽烈青光暴起。
曲悲楼已然看出,他正在燃烧元神之力,妄图将她拉出,以取代她成为噩雾的食物。
这时喊他,已经唤不回他的理智。
她双眸顿沉,神情骤改,只狠道:“穆重昼,撒手。”
语未落,她身上就飞出道红光,红光化作利刃,毫不留情地斩向自己被穆重昼拉住的那条手臂。
穆重昼未料她对自己也如此果断狠辣,震愕之下不得不松开手。
“穆重昼,别逼我对付你。”
他的手虽然松开,可他的青光如藕断丝连般还缠着她,她身上已绽起微弱红芒,准备切断穆重昼缠住自己的力量。
“我不想与你同生共死,你的力量,留着最后封印裂隙用吧。”见自己的话震慑住他,曲悲楼撤去所有余力。
穆重昼便眼睁睁瞧着她如同残蝶般,被拽进天际巨眼。
他魂神俱颤,紧随其后飞到裂隙之前,曲悲楼的身影已浓郁噩雾包裹,人却在裂隙中间停下,身上红芒大炽,宛如巨眼红瞳,裂隙后的噩雾再难逸出。
这是她以魂神为引所化出的最后力量,死死堵在了裂隙之口处。
“穆重昼,可以开始封印。”她冷道,“不必手软,我只要你答应我两件事,其一,找出设此毒计的元凶,替我报仇;其二,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保住剩下的魔修。”
他依然不动,她眉眼狰狞。
“没有时间了,我快撑不住,快点动手!”她喝道。
四周不断传来鬼哭声,阴风呼嚎着,似乎要冲破曲悲楼的身体,侥幸未被拉进裂隙的修士浑噩倒地,看着遥远天际刺眼红光中,一道青芒闪过。
青芒没入曲悲楼的身体,似以她身体为符,化作无数符文,顷刻间吞没巨眼间这枚小小红瞳。
曲悲楼的身影,永远消失在这片噩雾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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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宁静,万事皆休。
萧留年垂眸,静静看着自己依然颤抖不休的手——是他,亲手封印了她?将她化为噩雾之眼,永远留在归溟?
泪水陡然间落下,他心中一片凄惶。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边景象再度改变。如水的镜面出现,他站在镜面之上,这一次,镜下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倒影,穆重昼站在他的对面,是年轻的眉眼。
“你还看不明白?照心镜照出的是施镜者的记忆,而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穆重昼一边说,一边走向他,“这才是你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