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监察司的情报中看过符危的过往履历,所以对今日出现的场面并不算吃惊,也谈不上愤恨,只是面对这样一个人,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难道符危以为做这些就能摆脱罪名吗?绝对不是!
崔凝有一种预感,符危所求并非为自己的生路。
很快,崔凝的想法便被证实。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黄格带着一张纸匆匆返回,“大人快看!这是宫里放出来东西。”
崔凝没有多问,接过快速看完。
黄格语气轻松道,“这是符危的罪己书,他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崔凝捏着这张薄薄的纸,久久没有言语。
这的确是符危的罪己书,里面一条条罗列出来的罪名中就包括屠杀道门这一条,但这又不完全是一篇罪己书。
其中罪状简单带过,反倒是用了极大的篇幅讲述寒门为官的种种艰难,心路历程,字字泣血,言辞极具感染力和煽动性,就连崔凝看了都不免心生悲戚愤懑,更遑论那么多寒门士子、普通百姓?!
可以想见,这篇《罪己书》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午时刚过,符危的尸体就从宫里抬出来了。
他死了,临死前还给了门阀士族一记重击。
明明他犯下重罪,这一篇罪己书却模糊视线,让人觉得他之所以会犯下这些罪行,全都是因为门阀贵族打压,迫不得已为之,再加上千人跪宫门和万民伞,都成了他本是个好官的佐证。
最关键的是,这篇文章是宫中放出来的。
七年多的仇恨啊!若说不痛不痒揭过,也没有,符危毕竟认罪伏法了,可这个结果,她没有一点大仇得报的感觉。
崔凝松开手里的纸,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与纸一同轻飘飘地落到地上。
第503章 交接
“大人!”
崔凝听见黄格惊慌的叫喊,她没有失去意识,只是目光放空不想回应。
很快,屋内响起嘈杂的脚步声,在一阵兵荒马乱之后,有人捏住了她的脉搏。
黄格见医者把完右手把左手,如此反复两回才松开,正要开口询问,又见他飞快扎针。
过了好一会,黄格才终于有机会开口,“夏医,大人情况如何?”
夏医道,“大人这阵子中毒受伤,又加之没有好好休息,身体本就虚弱,气火攻心才致吐血,性命无碍,只是得好生静养一阵子,当以调节情绪为要。”
黄格疑道,“那大人到底晕没晕?怎么睁着眼睛没反应?”
“都说了要调节情绪!”夏医吹胡子瞪眼,“缓一会就好了。”
黄格神色讪讪。
夏医提笔刷刷写下一张药方,交代完如何煎药,又没好气道,“叫你们大人赶快回家卧榻歇着,不然早晚出大问题!”
说罢,背着药箱又匆匆离开。
崔凝躺了一会才缓缓转动视线,看见黄格一脸纠结地蹲在不远处。
“大人?”黄格轻声唤,见她挣扎要起身,连忙上前扶起,“您感觉怎么样?”
崔凝摇头,一阵眩晕袭来,缓了一会才道,“没事。”
她坐起来,身上黑色的披风滑落。
黄格见她看向披风,连忙解释道,“这是魏大人的衣裳,您躺在地上我不敢随便挪动,正好魏大人的披风落在这里,我便拿来给您盖了。”
医者来去匆匆,他没来得及问能不能把崔大人转移到榻上,方才一直在纠结此事,好在茶室里烧了地龙,躺在地上也不冷。
崔凝道,“刚刚话说了一半,你详细讲讲。”
“啊?”黄格眉头快打结了,这话题还能不能说?万一说着说着又气吐血可怎么办?
崔凝看出他的担心,“放心吧,刚才只是意外。”
黄格心中犹豫,但还是将宫内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暂时没人知道符危与圣上聊了什么,属下也只打听到他写完罪己书便触柱而亡,午时之后尸体抬出宫了,我们的人过去查看过,确实是死了。”
崔凝问,“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黄格摇头,“尚不知晓,不过跪宫门那些人最先知道他死亡的消息,我琢磨着,怕是不会消停。”
他犹豫片刻,问道,“大人怎么会怒火攻心呢?”
他大概知道崔凝是受害者之一,符危就算是死了也仍然逃不脱罪名,而且监察司查到真相,他逼不得已才会选择自戕,也算是报了仇,怎么反而给气吐血了呢?
崔凝憋屈的,不是符危死的不够惨,也不是他临死前还摆了所有人一道,她只是再一次深刻意识到,自己七年在仇恨中煎熬,还有无数人命,自己无比珍视的一切,只是别人指间在棋盘上轻轻落下的一颗棋子,是可以交易,可以牺牲,甚至无足轻重的。
她一直以为懂得魏潜的挣扎和痛苦,直到这一刻才觉得自己体会的还太浅。
试想,你为了一个真相一条人命不眠不休拼尽全力,把每一条人命都看的很重,别人却可以弹指间抹杀成千上万人,这种割裂感,真的很容易让人质疑自己的信仰。
然而,崔凝并没有对黄格谈及这些,“现在已经不单单是一桩案子了,暴雪降至,而我首当其冲。”
黄格当下没有听懂,但是到了下午就明白了。
符危突然被抓进监察司关了十多日,整个人瘦骨嶙峋,他进宫之时,跪在宫门口的“信徒”们全都亲眼所见,他们抨击监察司在没有查清事实之前就对他动重刑。
从抓捕到死亡,这个进程太快了,快到所有人都觉得不正常。
他们质疑监察司只花了十多天就查明二十多年的旧案,于是各种阴谋论满天飞,更有许多人觉得自己看透了一切,断定整件事都是门阀士族的阴谋。
在那些人看来,崔凝出身世家之首的清河崔氏,而魏潜是崔氏的准婿,身份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时间,各方风起云涌,斗的难解难分。
在这场舆论战争中,真相并不重要,而是要看谁的声音更大,在这一点上,门阀士族无疑更胜一筹。
没有人在意百姓怎么想,大多数百姓的目光只能看到眼前三尺,他们的思想最容易操控。
崔家。
崔玄碧坐在花房里,面前的桌几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三個字“夜谈、等”。旁人看不懂,但崔凝与他两次谈话都是关于符家,他一看便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想趁机针对寒门庶族,崔凝却让他“等”。
崔玄碧选择相信她,如今看来,这个孙女果然敏锐。
倘若他急吼吼的下手,等事情爆发出来就是现成的把柄,平白背一口黑锅。
眼下虽然也有很多人认为一切都是门阀士族对庶族的迫害,但暂时没人敢借此正面抨击士族。
崔玄碧捧着茶盏,面上似喜似悲。
他是天之骄子,少年时便已经才名远播,自官场亦是一帆风顺,可惜后来被异军突起的符危处处压了一头。这样一个人突然就死了,他竟不知应该高兴还是难过。
开年一片混乱。
就在这混乱之中,刑部尚书崔据进宫了,“义无反顾”地从监察司手里接过了案子的判决工作。
眼下大理寺有官员涉案,监察司遭受质疑,案子便交由刑部与御史台共同审判。
崔据虽出自博陵崔氏,但风评一向很好,御史台更是寒门官员最多的地方,因此不管是寒门还是士族,对此皆无异议。
监察令听到消息气得让人连夜铲光监察司所有的雪。
交接这日,崔据亲自前来,夸赞监察司上下,并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辛苦。
“唉!没想到我在致士之前还能办这么一桩大案。”崔据捋着胡须,颇为感慨。
监察令把椅子扶手捏的咔咔作响,面上言笑晏晏,“真是羡慕您,仕途如此圆满。”
崔据颌首,“那犯人我们都领走了,你们忙了这么多天,好生歇着吧,留步,不必送了。”
“监察司路滑,您小心。”
话音刚落,崔据脚下一滑,还好旁边官员眼疾手快将人扶住。
监察令抄手跟在后头,笑道,“您看看,还是我送送您吧,您这把年纪万一在我监察司摔出个好歹来,明个外头还不知道怎么传我们。”
第504章 围观
黄格跑出去打探完消息,没精打采的回到监察四处,“咱们的果子被人摘了!”
崔凝抱着手炉懒散地靠在胡椅上,“摘就摘吧,圣人知道果子结在那棵树上就行了。”
“大人说的对!”黄格精神一震,监察司可不是什么冷僻小衙门,只要圣上心里有数就比什么都强!
崔凝问,“可打听到何时开审?”
本来还有几个犯人尚未押解回来,不应该仓促开审,但这件案子闹的风风雨雨,过程和结果都得公之于众,而且是越快越好。
倘若后来那几个犯人不服,还可以为自己申辩,毕竟就算判刑一般也不会即刻行刑。
黄格道,“说是八日后,大人要去吗?”
“去。”她就算只是去做人证也必须得去。
黄格见她面色苍白,不由劝道,“咱们这边暂时没事了,大人不如先回家歇着。”
崔凝也想回家修养,但又不想把大师兄丢在监察司,眼下到处都是流言蜚语,说世家联合起来谋害寒门官员,这个时候若是再将案件证人带回家中,又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事来。她不怕事,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监察司也有医者,我懒得挪动,在这先歇几日吧。”崔凝想到大师兄,便又提醒一句,“我吐血的事不许透露出去。”
黄格信誓旦旦道,“大人放心,咱们的人嘴严着呢!”
话音方落,便听到道衍粗大的嗓门,“阿凝,我听说你吐血了!”
崔凝面无表情的看向黄格。
黄格面上臊得慌,不自在的抓抓头发,“医者不算咱们的人……吧?”
“阿凝。”道衍疾步进门,抓着崔凝上下打量,焦急道,“怎么会吐血?”
“就是前阵子受伤之后没有休息好,并无大碍。”崔凝怕他继续追问,连忙转移话题,“大师兄,案子有结果了。”
她知道只有这一件事能够转移道衍的注意力。
道衍和鲁子耕几人一直作为重要人证被保护在监察司里,消息没有那么灵通,闻言果然怔住,而后追问道,“那老匹夫总算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