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纪从心用力抓着袍子,像找到了高瑜话语中的漏洞, 想要做某种临死挣扎,转身忿忿道:“船上根本就没有到点锁舱门的规矩!你骗我。”
“说对了, ”高瑜意外地没有反驳, 她换条腿,高马尾随意地散下来, 流瀑似的铺在枕上,“今日新设的规矩,奇袭路线偏转,为避免消息泄露, 临时施行的军令。”
她好心地提醒纪从心:“说起来,更快抵达屏州岭的奇袭路线, 还是纪五公子的主意呢。”
“恩将仇报。”纪从心怒而坐在桌旁。
“这话怎么说的,”高瑜不敢苟同的模样,“你于我有恩不假, 我把自个儿舱室空出来让你睡了几日, 这是以仇相报么?”
“你放我出去。”纪从心闷闷说, 他不想与高瑜作口舌之争。
她是一军主将,她说什么都是对的。他爷爷的。
“不放,你能怎么着?”高瑜觉得他这幅样子可爱。
骄傲清高的丹青国手,明明已经慌到指头尖都在颤抖,还在故作镇定地维持着风度。
太可爱了。
她早说过,对这样的人,就要一根根地拆骨头。
“……”纪从心不可置信地看她,“那我便坐在这里,不打扰将军歇息。”
“你试试,”高瑜的语气堪称温和,“你坐哪张椅,我便拆哪张。”
太不讲理了!
纪从心指着地板:“我可以睡地上。”
“地上,”高瑜侧过身,一手撑着脑袋,往地上落了一眼,却说,“地上好,地上宽敞,躺两个人不在话下,活动空间也大。”
??
宽敞?活动空间?你想做什么活动?
高瑜慢条斯理补上一句:“就是有一点,你知道我们水师啊,风里来雨里去,蹚泥踩水那是常有的事,足底踏万污,若是脏了纪五公子的身子,我先说声对不住。”
纪从心爱洁,这话踩中了他的死穴。
挣扎个什么劲儿呢,即便躺在一张床上,只要男人不想,女子还能强行让他……硬起来?
*
让人意外又安心的是,高瑜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举动,仿佛先前的循循引诱都是假的。
两人并排躺着,纪从心感觉四周的声音全消失了,他只听得到高瑜轻缓的呼吸声,行军床又短又窄,两人的身子只隔了一拳,他的右半边身子几乎发麻。
这是个错误。
从他踏上这条船开始就是个错误。
说得久远一点儿,他五岁那年,就不该傻乎乎地捧着编好的蛐蛐去同那“乖巧可爱”的高小霸王打招呼,反被扒了一身袍子不说,孽缘兜兜转转,二十多年了也不放过他。
漫长的沉默里,高瑜忽然问:“重绘军事图,苦吗?”
这是什么路数?
她一开口,纪从心立刻竖起满心防备,他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答:“不苦。”
“说具体点儿。”
“……”你是太子吗我得跟你汇报这?你给补差遣费吗我跟你汇报这?
纪从心想反驳,但他很快发现,这是个把气氛转向正常的好机会。
“我这些年多有游历,跋山涉水已经习以为常,这都没什么,就是……”纪从心徐徐道来,“遇上天不好的时候,便要麻烦些,图纸被浸湿被冲走都是常有的事。”
高瑜静静摸着手指一道旧伤疤,山南海岸线绵延万里,气候与地形极端复杂,测绘近海军事图就成了谁也不敢接手的差事。
太子殿下是今年才将这差事派给纪从心,但纪从心绝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把军事图绘到如此详尽的地步,这军事图不但是平面一张图,它甚至配有一份册子,详细记述不同天气下,不同观测点,甚至不同季节里,地形的细微区别。
这在平时或许显示不出重要性,但一旦打起仗,这就是能决定成败的东西。
纪从心都明白。这说明什么,他已经提前数年为此做准备!
纪家门庭败落的因由是皇家秘辛,他弟弟纪从游从了军,他就不能再入仕。
不入仕,便是弃子。
纪从心再清楚不过,别扯什么他与太子殿下的表兄弟关系,别扯他丹青国手的赫赫名号,他有自己的骄傲,他需要证明自己的忠心与价值。
丹青国手是个雅号,但它同样代表纪从心无可替代的天赋与才能。
所以,他早几年就想好了,以军事图作敲门砖,他要告诉太子,告诉皇后——纪家仍有脊骨。
纪五啊。高瑜心里轻轻叹口气。累不累?
她的声音跟着柔软下来:“雨天怎么绘图?山南一带海岸边多山峦,你必要在高处才能俯瞰海岸线,雨一落,岂不是漫山遍野白雾迷蒙,不迷路就不错了。”
“迷路倒是小事,”纪从心摸摸耳朵,“又不是深山老林,总能走得出去,到近海远望海岸线,做比例校对的时候,被浪卷走比较骇人。”
“被卷走过几次啊?”高瑜竟然无声地笑了笑。
纪从心犹豫了会儿,有些不好意思:“十二……不,十三次。”
高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十三次里,有十二次都是她滥用职权,托巡检司的老相识以仰慕丹青国手为名,专门派了军用巡船给他,否则这会儿纪从心坟头草都能盖茅屋了。
至于那最后一次,高瑜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一人站在甲板上,心无旁骛地绘图,从天亮到天黑,从天黑到暴风雨来临,心里还以为赶上了英雄救美的好时候,没想到纪从心被浪头卷落,头磕在了礁石上。
在她怀里麻溜地晕过去了,醒来连个屁也不记得。
纪从心不知道这桩旧事,多年来都以为山南巡检司的刘大人热忱心善,至今逢年过节都要派人送几篮果子几筐鱼去,此刻听了笑声,心想这女将军坏透了。
“你笑什么。”
“笑你命挺大。”高瑜说完,轻轻打了个喷嚏。
纪从心刚冒出点儿火气,被这一喷嚏打没了,想问她是不是受了寒,但未免太亲近了吧?他算什么人呐,真把自个儿当未婚夫了?
紧了紧拳,到底什么也没问。
一粒豆大的烛火静静浮在幽暗的船舱内,空气中再次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氛围。
就在纪从心翻身时,耳畔传来道声音,听起来像是从瓷瓶里取药丸。
“……”纪从心告诉自己不要管,不要转头,不要开口,对待这跋扈的女将军,事事不搭理,句句不回应是上上之策。
药丸在瓷瓶里叮当地响,纪从心心想,我不开口,但声音是无法拒绝的……你要倒多少药啊?真是药丸吗?吃不死人就往死里吃吗?
“你在吃什么?!”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药啊。”
“……”还真是,纪从心不自觉地就侧过了身子,“你生病了?你们破云军有主将轮调,生病为何还要亲自率兵支援屏州岭……”
话音戛然而止。
纪从心看着近在咫尺的脸,突然怔住了。
高瑜单肘撑在床板上,侧着身,略微拉起上身,发丝从左肩垂下:“你沐浴了吗?”
“?”别窥探我的私密,纪从心咬着牙不应她。
“身上怎么一股味儿。”
“?”纪从心抬袖,没有闻到异味,干净又清爽。
他转头:“没味……”
“有,”高瑜突然逼近他,两人鼻尖只隔着一指的距离,甚至她说话时的气息就拂在纪从心侧脸,“桓州墨里藏丹青,你身上全是墨香,方才还不显,此刻散出来是为什么?”
纪从心抿着唇,高瑜步步紧逼:“你热,体温将味道烘散,你为什么热?”
“我不热……唔。”
剩余的话被高瑜蓦然打断了,她一手掰正纪从心的身子,一手扣住了他下巴,把手中的糖豆儿送进他口中。
“你骗人……”纪从心猛地推开了她,口齿间掺着清甜,“这压根儿不是药!”
“是糖豆儿。”高瑜手还没松,拇指卡着他下齿。
让他无法咬合,糖豆儿在他唇下躺着,逐渐被渗出的津液浸泡,甜味儿越来越重,在口腔中扩散开来,甚至有带着糖味儿的津液漫出去。
“放……”纪从心含糊不清,“放手。”
高瑜哪能放手,她得寸进尺,控制着那红色的鱼尾,把糖豆儿在他口中碾碎了,手指头被打湿,甚至滴滴答答地落到掌心。
巨大的羞耻和不知名的恐慌兜头打来,纪从心擦也不行,不擦也不行,只能狼狈地吞咽,把糖和别的东西都吞下去。
“甜吗?”她的目光逐渐含了些别的意味。
纪从心吞了糖,他脑子里全是空白,五岁那一出让他惹上了高瑜,自此对女子避而远之,别说流连风月之事,他连春宫都没敢看!
头二十年,他都喜滋滋地孑然一身,甚至做好了一人一纸一笔一江湖的打算。
何曾……何曾让人卡着下齿,用近乎下作的法子,在口中搅碎了一粒糖,还流了……流了……
你大爷的……
他的眼眶漫上水光。
没有用,高瑜不会停下来,她握住了那青涩的一截弧度,说:“你平素握笔时,是这个手势吗?”
“没……”纪从心猛地呛咳,方寸大乱,心防被砸了个稀烂。
“说话。”高瑜一根根拆着他的傲骨。
你也不是没有感觉,你也不是没有心,别躲。
别躲我,纪五,你他妈躲了二十年了。
“别!~”纪从心痛得屈起小腹,眼前阵阵白光,整个人仿佛被巨浪裹进海中,长久的战栗过后,汗流浃背地落回了原处。
高瑜慢悠悠擦着手。
“你……”纪从心喘得厉害,“你擦的那是我的袍子。”
“我手里的也是你的东西,很公平,是不是?”高瑜笑,继续压制着他,紧跟着从身旁抽了一条乌漆麻黑的带子。
“你,你敢!”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纪从心遽然仰坐起来,可他方才脱了力,除了那初次见世面,还兴奋着的小兄弟,真不是高瑜对手。
被轻松地放倒,“嗖”一声,双腕被束紧在头顶,绑住了。
“你可以说我强迫你,”高瑜把他下巴摆正,“我就是在强迫你。”
“不是。”纪从心不愿意接受这个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