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卒子嫌她磨蹭,推了她一把,“赶紧的!”
她回身望他,眼风如刀:“我身上还有官职,你敢对我动粗?”
锦衣使虽然虎落平阳了,但极盛时期的威势还在。当初御道之上都敢横着走,什么刑部、督察院,在控戎司面前算个球!
卒子被她申斥,胆怯地咽了口唾沫,但仍旧壮了胆儿说:“您什么处境,您不知道?锦衣使好大的官威,可惜这会儿不顶用……”话没说完被她抽手一个耳刮子,打得两眼冒金星。
她只是冷笑,“我就是不当官儿,也轮不着你这泥腿子呼呼喝喝。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对我动手?”
卒子气得脸色都变了,旁边同行的人掩嘴偷笑,巴不得闹起来,闹起来才有好瞧的。可正如她说的,她身上有衔儿,在没有定罪惩处前,她还是朝廷命官。
挨了打又怎么样,自认倒霉吧!卒子揉了揉脸,“得得得,惹不起您这个大人物。您就甭难为咱们这些当兵的了,有能耐冲尚书大人呲牙去吧。”
星河没再理会他们,心里总还有些小小的期待,那支虾须簪这会儿也捆绑着太子的命运,除非皇帝完全放弃他,否则绝不可能草草结案。所以暂且静候,只要有机会过审,就有机会澄清。但也得做好准备,如果这刻惠后已经占了上风,如此将太子和宿家一网打尽的良机,她是断然不会错过的。
脑子里乱哄哄,千丝万缕没有头绪。从秘狱到刑部路程太近,刚喘上一口气,转眼从一个牢狱进入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狱。她原以为必定满世界都是女犯的哭喊,可是奇怪,从进门直到大牢深处,一路都是空关着的,居然连半个人影都没看见。
也就是说这个天牢里只关了她一人吗?她左右观望,光是没人倒罢了,狱里的洁净也是秘狱不能相比的。
她问典狱官:“为什么这里没有别的女犯?”
典狱官哦了声,“新地方才修成,也不是单用来关女犯的,只是还没启用。您又是本朝唯一的女官,所以专门为您辟出来的,我们大人说了,总算同僚一场。”
同僚情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作用,真是叫人道不出的滋味儿。还能说什么?只能请典狱官带话,多谢刑部尚书的好意。
本以为进了刑部,离过审就不远了,这件事的首尾不停在她脑子里翻滚,她也想好了,怎么回答才更有利。然而还是如旧,主审不传讯,案子干晾着。期间得了旨意,她被削了锦衣使的头衔,身上的官服穿不住了。
狱卒送号服进来,她看看胸前,没有印上大大的“囚”字。也许因为她还保有东宫尚书的职务,待遇也不错,一日三餐之外还提供清水。她提溜着号服,在号子里溜达了两圈,擦洗擦洗,把囚服换上了。
据说外面天翻地覆,宿大学士和星海的日子很不好过,受她的殃及,停职第三天也投入了大牢。她听见这个消息顿觉灰心,坐在地上思量,谋划这么久,作了这么多挣扎,机关算尽,最后无非这个下场。故去的慎斋公知道了,会坐在坟头上痛哭吧!子孙无能,无法自保,十五年一个轮回,十五年前是受屈的慎斋公,十五年后轮到他们了。
星河从没觉得自己和祖父的心,贴得像此刻这么近过。她是因那支遗失的虾须簪下狱的,到底冤枉。背靠冷墙的时候她就在想,当年的慎斋公必定也有过同样的心路历程,气恼、委屈、迷惘、无助、惊惶,甚至想到了死。
可是不能死,死了便是畏罪自尽,更如了别人的愿。然而无望地活着,真的需要比死更大的勇气。
星河觉得自己要疯了,她开始在牢房里转圈子、刨砖缝,在墙上写了好大的两个字——冤枉。写完了自己欣赏一下,发现用石子不及用笔,这两个字有点丢她的脸。于是又费劲地划花了,靠墙坐在地上,撑着腿、弓着身,把脸枕在了膝盖上。
忽然有脚步声传来,仔细分辨,这脚步声是她熟悉的。她一下子蹦了起来,使劲贴在牢门上看,从这里斜切过去,能看见一半的甬道。
脚步声近了,终于一片佛头青的袍角飘进视线,那人一身便装,腰上没有繁复的配饰,头上没有累丝金冠。她只看他一眼,眼泪便下来了,像久旱逢甘霖,一半是喜悦,一半是希望。
但哪里好像又不大对劲,以往的太子很注重仪表,无论何时都是金光闪闪的。今天没了配饰,虽然依旧晈若明月,但瞧那精气神,仿佛大不如前了。
她心头钝痛起来,一个牢外,一个牢内,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她把脸贴在木栅栏上,轻声说:“主子,您怎么来了?”
太子说:“我来瞧瞧你,这世上只有我记得你了。”
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她的喉咙,那一瞬她险些大放悲声。太子示意狱卒把门打开,临了塞了块银子进那卒子手里,“走远一些,孤和宿大人说会儿话。”
曾几何时,太子必须靠这样的贿赂才能令人受命了?星河看着那卒子捏着银子走远了,心里愈发觉得悲愤,“您何必这样?”
他迈进来,示意她噤声,“今时不同往日了,我这个太子如今算是挂名的,哪天说罢免就罢免。监国不再,东宫也不再,我就进来和你作伴,一起等死了。”
他脸上带着笑,眼里却苦海无边。还同以往一样,摊开两手,空出胸怀等她。她很快便依偎过去,紧紧地贴着,瑟缩的心找到了片刻的宁静。和他在一起,又觉得似乎一切都不是难题,总有一天会云开雾散的。
“可惜我这儿没地方请您坐。”她怅然说,“也没有香茶来款待您。”
“你傻么?这儿又不是你家,还来那套虚的。”他也不矫情,拉她在草堆里坐着,拍拍身下稻草,奇道,“我看别的牢房里没你这么多麦秸秆,你这儿都能堆成垛子了。”
她说:“我和典狱官讨的,反正这儿也没旁人,那些草放着也是闲置。”
太子啊了声:“你这人,到死也不亏待自己。”
她捶了他一下,“您来就是为了笑话我?”
他说没有,上下打量她,“你穿牢服比穿官袍好看,像中衣似的,随时准备侍寝的样子。”
星河要被他气死了,“这时候您还有闲心打趣呢!”
他说:“要不怎么的,哭吗?除了死至亲,老子从来不哭。”看她眼睫盈盈有泪,伸手替她抹了一把,“越来越没出息了,你这样的人还当官儿?让你留在家里带孩子都是抬举你!”
她怨怼地瞪了他一眼,却又紧紧依偎他,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
她枕着他的肩头喃喃:“那支簪子究竟是不是我的,我到现在都没看见。这事儿也绝对不是我干的,您相信我吗?”
太子心说当然不是你干的,因为是我干的。脸上却扮出了彷徨:“我相信你没有用,皇父不相信。”
星河心里气恼,嘀咕起来:“皇上怎么如此昏庸,光听一面之词!”
阿弥陀佛,太子暗暗叫苦,罪过罪过,对不住皇父了。嘴里敷衍着:“也不能怪他老人家,近来宫里出了那么多事儿,惠后心思又缜密,这回是真的叫她蒙过去了。至于那支簪子,我瞧见了,是你的。要不是以前被我撅断了须,还真不好辨认呢。”
她气愤不已:“可那支簪子早丢了,就是您让我搬进光天殿那回,晚上倒腾过来倒腾过去,打开妆匣发现它不见了。我生怕将来这上头出差错,特意吩咐兰初去报掖庭令,结果掖庭令说他那里没有这一项的录档,不认这事儿。为今之计只有问兰初了——如果她还活着的话。”
她这么一说,太子忽然发现竟然把兰初给漏了,那丫头这会儿活蹦乱跳在命妇院呢。
至于那支簪子,其实是他命兰初昧下的。做人要讲道理,凭什么她能受左昭仪指派潜伏在东宫,他就不能把兰初安插在她身边?她这一提醒,他想起来得回去打发了兰初,免得将来穿帮。一面哀戚地说:“兰初是惠后的人,惠后这女人不简单,即便她不做皇后,东宫的一举一动也在她掌握之中。闻长御那里的事一出,兰初就被灭口了,昨儿才把人从井里捞出来,你没看见,泡得像胖大海一样。”
“果然的……”她哀致地说,“果然逃不脱。只是她这一死,死无对证,我要洗脱罪名,恐怕更难了。”
她泫然欲泣,他把她揽进怀里,安抚道:“我再想法子吧,了不得这个太子不当了。其实名利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我也厌倦了,要摘了我太子的衔儿,悉听尊便,我不在乎。”
星河却不这么想,当初宿家一心要把他拱下台,她心里有底,因为有把握自己能捞他一把。现在她进来了,宿家也完了,今后惠后当道,废太子就是眼中钉。也许他不会坐以待毙,但她不在他身边了,无论如何心是放不下来了。
她这头正伤心,听见咻咻的吸气声,扭头一看,他把鼻尖贴在了她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