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贴身的里衣,基本没有什么分别,一样的材质和款儿,即使调换了也没人分辨得清。她看准了总管暂且不会进来,把漆盘上的东西换了,再盖上盖布,悄没声儿地潜回了内寝。也就是前后脚的工夫,总管领人进了前殿,把漆盘上的里衣包进包袱,交给一个太监带了出去。茵陈透过半开的槛窗朝外看,直到那太监出了武德门,她才松了口气。
低头嗅嗅手上的里衣,其实也没什么味道,不过想起太子那人,连衣裳也不待见,厌弃地叠好,塞进了螺钿柜里。
接下来会有怎样的变故,她不知道。第二天趁着信王去官署的当口,她上东宫给星河留了封信,把昨天的来龙去脉都写在信里,让德全亲手转交星河。
星河晚上下值回宫,德全把信递给了她,“那耗子爪,神神叨叨不知又想干什么。”
星河查验了封口的青泥,都是完好的,也没多言,举步往值房去了。
从头到尾通读一遍,读出了满心的惊惶。坐在窗下定神,太子还不回来,她等不及了,起身便往随墙门上去。
自夹道往北,过了内坊就是东宫尚衣局。这时天将要黑了,她独自挑着羊角灯疾行,各道门禁陆续开始落锁,唯有尚衣局至东宫的这条路上,石亭子里点起了灯,错落的光点,像起伏的浪。
她迈进尚衣局的门槛时,里头各处宫人正忙着织补熨烫,见她出现都无措地站了起来。
魏姑姑已经预备好了太子的朝服,刚转身要出门,咦了一声道:“宿大人怎么来了?”
星河让她借一步说话,于是进了她的值房,把来意说明了,让她查验昨天东宫归档的里衣。魏姑姑慌起来,“按理不会错的,主子用过的物件大到朝冠,小到香囊,入库时一样一样都要检点……”
星河示意她别嚷,“不论是与不是,都别声张。你先沉住气,亲自把库存清点一遍,等查完了咱们再做计较。”
魏姑姑哆哆嗦嗦去了,她留在值房听信儿。原本里衣至多不过几十套,翻找起来也不费事,等了两盏茶工夫魏姑姑回来了,白着脸说的确少了一件中衣,“怎么办呢,这要是出了差池,咱们的人头就得落地。都是奴才们办事不力……这回是没辙了,往上报吧,先把东西找回来要紧。那是主子的贴身衣物,要是叫人偷去弄什么魇胜之术,那奴才一门的脑袋还不够砍的。”
魏姑姑乱成了一团麻,一头说,一头几乎要站不住了。尚衣局这回罪过是不小,大肆追查也不是不行,但茵陈那头只怕不好交代。
横竖已经偷梁换柱,将来出什么事儿都是业报,怨不得别人。
青锁门上的夕郎……她吩咐魏姑姑一切如常,把事儿烂在肚子里。自己从青锁门上出来直奔北门,那里的戍卫已经换成她的人,点了千户和几名卫士,上马入城,连夜寻访夕郎的宅邸。
白天人多眼杂,晚上反而好行事。控戎司别说找一个人,就是北京城里的耗子,随便拎起一只来,也知道公母。
夕郎的住处很快就找到了,番子上前敲门,门房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一脚踹翻在地。
控戎司的官袍是最好的通行证,一行人长驱直入,但行动却是悄无声息的。进了堂室,星河在上首坐定,已经入寝的夕郎才衣衫不整出来迎接,结结巴巴说:“不知……不知锦衣使大驾光临,所……所为何事。”
烛火下的女官笠帽压得很低,不见眉眼,只见一张檀口红得悍然。她说:“桂大人不用怕,本官深夜登门,不过有桩事想请教。”
这是先礼后兵,桂如兰出入宫门多年,深知道这个道理。他抖抖索索道:“不敢不敢,宿大人有话只管问,桂某定然知无不言。”
“好。”那单寒的声线像薄薄的刀片,削过人耳畔,“本官没有别的要问,只问桂大人一句,武德殿送出来的东西,你交给了谁。桂大人,想明白了再回话,本官得到答案立马就走,绝不在贵府多留一刻。”
控戎司登门,比阎王登门好不了多少,这样的瘟神,当然是越快送走越好。桂如兰急得鬓角濡湿,他说:“下官并没有……”
话还没说完,千户噌地抽出雁翎刀,抵在了他夫人的脖子上,“桂大人可能记不清了,没关系,再好好想想。”
桂夫人白净的肉皮儿被那刀锋一蹭,渐渐渗出血来。她大气儿不敢喘,呜咽着叫当家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笠帽的帽沿缓缓抬起来,露出一张姣好的脸,脸上笑意盈盈,曼声道:“您看,您夫人比您懂事儿。这种时候命比人情金贵,别叫我问第二遍,无关紧要的东西,咱们也不能漏夜登门。”
桂如兰浑身直哆嗦,“下……下官也不知道到底是给谁的,有人半道上接应……”
千户挥刀便砍,一刀剐开了桂夫人的小腿肚。室内瞬间充斥了血腥味和桂夫人的哭喊,桂如兰吓得脸色惨白,身形一晃便跪倒下来。
星河冷笑:“前言不搭后语,真要是不知道,头一句就不会抵赖。”
桂如兰额头冷汗淋漓而下,很快滴得青砖表面斑驳一片。文官嘛,见了血方寸就乱了,他没有再挣扎,颓然道:“简郡王……简郡王的人把东西拿走了。”
答案有了,星河站起身来,寒声道:“夫人受苦了,好好养着吧,不要声张。明天桂大人照旧上值,今晚的事不许泄露半句,否则下回可不是小腿肚,后脖子就该离缝了。”
她说完扬长而去,身后的世界乱作一团,她什么都听不见,只听见雁翎刀的刀把上宫铃相击,琅琅作响。
回到丽正殿时,太子正立在鹦鹉架前逗鸟儿。身上一袭天水碧的广袖燕服,手里捏着草棍儿,长长的头发随意束着,一片芝兰玉树的清华气象。听见脚步声回身望,“你回来了?上哪儿去了?”
她什么也没说,带着满身凉气扑进他怀里。太子一愣,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手却自觉揽起她,笑着说:“一天没见,就这么想我?”
她忽然伸出两手捧住他的脸,踮起脚尖来吻他,把太子吻得一头雾水。当然了,美人索吻,这是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儿。他扔了草棍儿紧紧搂住她,被她亲得找不着北可不像话,太子何时何地都必须占据上风,于是他反客为主,把她亲得找不着北了。
只是一边吻,一边还琢磨,八成她是受了什么刺激了,要不也不能这么豪放。这女人,心里该有多爱他啊,平时憋着,今天憋不住,打算一气儿齁死他了。
反正吻得如狼似虎,差点没把嘴给啃破。太子招架不住了,唉唉叫着,“等……等等,你今儿是怎么了?难道想明白了,打算煮饭?我已经梳洗了,要不咱们进去……”
可是她却抓住他的衣襟,强行抱着他。锦衣使官袍的一身绫罗绣花,蹭着他娇贵的肉皮儿,又辣又麻。
她说:“您闭嘴,让我搂一会儿。”
让他闭嘴,这样的态度,换做平时太子可是要生气的。今天看在她这么热情的份上,就不和她计较了。
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撼了一下,“德全说你回宫后又出去了,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她觉得难以启齿,如果告诉他信王想害他,他心里会很难过吧!
“您等等,现在别问,让我想想怎么回禀您。”
是还没组织好语言?太子有些纳罕,“星河,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她仰起脸来,执拗地说:“您往后出门,身上带着匕首好吗?我那儿有把做工精美的,很衬您的身份,回头给您拿来,您随身携带好不好?”
她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恐慌,看来事情不简单。他沉默了下,点头说好。
第64章 风雨愁人
生于帝王家, 父子反目, 兄弟相杀,这样的戏码儿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上演,其实一点都不稀奇。可是见得再多, 也不表示能够习惯, 太子静静听她说完,脸上浮起了哀伤的神情, 怅然说:“我知道他心里不平, 一样的出生,他只输在晚生了几年而已。可是太子的位置只有一个人能坐,我让给他……凭他这样的秉性, 也不可能容得下我。”
至亲骨肉,欠缺就欠缺在相处太少上。虽然同在一座皇城, 但储君的培养和诸皇子大不相同。幼时读书, 东宫之内有他专门的习学场所,教授课业的,都是当朝最有学问的人。后来弱冠后出阁升座, 广招天下名师, 皇子们的书房和他又隔着重重宫阙,如果不是在立政殿里相见,几乎没有什么共处的时间。各忙各的, 当皇子真的不容易, 课业、骑射、政见, 面对的不单是皇父一个人的考核, 更是满朝文武。谁都不愿意落下成,谁都较着劲儿往上爬。小时候他和青葑还像牛郎织女似的念念不忘,后来慢慢长大,男人的感情又内敛,心里明白那是亲兄弟,以为这样就够了。
其实根本不够,人心是会随所处环境发生变化的。
当身份和见识日渐悬殊,领略到的东西又不可转移,那么就会开始怀疑,是不是身份弄错了。皇父对幼子的关爱,变成了最大的错,他不应该把老四养在立政殿,不应该让一个年轻的亲王,见识到毫无遮掩的皇权的威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