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普芬一时语塞,五岁的冉云素是个什么模样,她一点概念也没有,别说是五岁,就是十五岁她什么样她也完全不清楚,甚至连当初只模模糊糊看上几眼的那只小婴儿的样貌也早已糊在了记忆里。
十年前她衣锦还乡,多年委曲求全的宿愿随着法国丈夫的两腿一蹬一朝得偿,站上峰顶,成了艺术圈里呼风唤雨的女皇。那种感觉非常快意,但并不是快乐。
她在老家鮟市,轻而易举就探查到了女儿冉云素的下落,辗转找到了鲸市。
程普芬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冉云素时的情景,那比她故意拍下她的画还要早上几个月。时值中元节,冉云素到西郊墓园祭拜冉薇,那天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捧着一束雏菊,愈发显得娇柔纤瘦。
冉云素十七岁经历的那场车祸早就详细地出现在她派人打探回来的调查报告里,可真正隔着一排排墓碑,亲眼看到她沿着石阶龃龉前行的艰难步履时,她还是禁不住掉了眼泪。
不过,程普芬随即便接过roy递来的纸巾将刚刚滚出眼眶的泪水擦拭了去,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当年那个玩弄感情的人还没有付出代价,她怎么有脸躲在这里哭?
那会儿她一门心思要报复詹家,执念烧得她失去了理智,总觉得只要自己的心比对方更狠一些就能战胜一切。
直到她从医院里将奄奄一息的女儿接回来,早已长大了的孩子同记忆中那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模样瞬间融合,此时的她也像个婴儿一般羸弱,听天由命地任凭自己决定她的去留。
程普芬突然觉得,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地找回了当年的那个孩子,真正地感受到了亲情的系绊。
之前她一直面对的,不过是一个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她想努力将她变成战友,她想她成为没有伤痕时便强大得无人能伤其毫发的另一个自己。
唯独,她没有当她是自己的孩子。
作为赋予她生命的那个人,在她最无助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两次,再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伤害了。当女儿用手语告诉她自己只有一个妈妈,那个人就是冉薇的时候,所有复仇的快感瞬间灰飞烟灭,她感受到了命运最狠厉的一击。
“外婆,外婆——”秦昀晃着程普芬的胳膊将她拉回现实。
“夫人,冉小姐来给宝宝送东西,就在门口。”女管家匆匆过来通报。
秦昀是未足月便剖产出生的,且因为冉云素的身体关系也没能一直陪在他身边贴身照顾,这孩子从小睡觉就不安稳。后来秦院长的一个老中医朋友给配了些药草,塞进枕芯里,就着这淡淡的药香,居然慢慢睡得踏实起来。
这次秦昀过来,忘了带枕头,冉云素穿了半个小区特意送过来。
“怎么不进来?”程普芬赶忙起身迎出去,又刻意拿捏着热情的分寸。
“我——”
还没等冉云素推辞,小秦昀就跑过来,拉着妈妈的手就往屋里拖,“妈妈,你的手好凉,进来暖和一下,慢点走,我拉着你。”
他这一岔,冉云素倒是不好意思再扭头就走了,只好跟着儿子进屋去。
“妈妈,爸爸和魏婆婆都不在家,你一个人住不害怕吗?要不你今晚也住这里吧,对了,你今晚记得吃药了么?”
程普芬本来就落在女儿脸上的目光一凛,“怎么了?吃什么药,不舒服没去看医生吗?”
“没事,有点感冒而已,已经吃药了。”冉云素敷衍过去,突然觉得真的有点儿脑仁儿疼了,俯身对儿子说,“我先回去了,你听话些,我们明天见。”
“妈妈——”秦昀小胳膊一紧腻歪地搂上来,嫩脸蛋也贴上来,“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晚上你害怕了怎么办?爸爸说他不在家我就要保护你,今晚我也不住外婆家了,我陪你一起回家住。”
程普芬一听这一大一小都要走顿时急了,一个还生着病,家里男人保姆都没在,怎么应付这个半大熊孩子,连忙说,“孩子都换了衣服了,出去折腾一圈一热一冷的再冻着,晚上我带他住楼上,你就在一楼客房凑合一晚吧,明早也好在我这里吃口热乎饭。”
秦昀的小胳膊又紧了紧,在他妈的视线之外冲漂亮外婆挤了挤眼睛,嘴上也没闲着,“好吧,妈妈,明天我们一起回家,我一回家就去练琴、画画,求你了妈妈——”
藕麦糕,这一唱一和的一老一小配合得天.衣无缝,挖坑架网地等着她往套里钻。
冉云素的面色稍一迟疑,秦昀已经吧唧一口亲到她脸上,“谢谢妈妈,你生病了应该早点休息,我和外婆去楼上玩轨道车了,不在这里吵你。”
程普芬也见好就收,牵起小外孙的手,“你之前的换洗衣服都还在,缺什么跟marian讲,早点休息。”
冉云素看了看那张精壮微黑的菲律宾面孔,心说为什么菲佣都喜欢跟玛利亚扯上点儿关系呢,圣母她老人家知道么?唉,她觉得头愈发地沉了,大概是感冒药起了作用,匆匆回房间洗漱完钻进被子里。
*
睡到半夜,她觉得自己喉咙里干得仿佛一座刚刚喷发完的火山口,吞咽都带着一股血腥味,浑身的骨节冒着酸水,连翻个身都疼痛难当。这种感觉她十分熟悉,肯定是发烧了,而且应该度数不低。
多年的身体不便练就了她能忍则忍的功夫,而且又是寄人篱下,更不好半夜三更地麻烦别人,只要不是内急这种不得不解决的问题,口渴之类的小事她都可以忍过去,毕竟和疼痛比起来这些都是小儿科。
恍惚中,冉云素清晰地知道自己入了梦,因为她见到了冉薇。
冉薇仍是四十来岁的模样,脸上也没有弥留之际的病容,似乎看上去比她记忆中的还要美。她轻轻抚摸自己的额头,然后研碎了药喂她喝下去,又坐在床边一条条帮她更换敷在额上的毛巾。
冉云素有些遗憾,心说既然是做梦,为什么自己还要代入生病的情节,起码应该在梦里活蹦乱跳地好好和亡母亲近一番。
她极少梦见冉薇,烈风说那是因为她妈走之前了了心愿,没有遗憾,再没闲情逸致滋扰前世故人,说不定早就投胎转世成了小公举。
冉云素知道他是瞎掰哄自己开心,心里却也愿意接受这种慰藉人的解读。
可此刻冉薇的存在感太过真实,她情不自禁就靠进对方的怀里,喃喃喊了一声,“妈妈——”
那个怀抱明显僵硬了一下,随即居然轻轻地颤栗起来,有凉凉的水滴落在冉云素的脸颊上。怎么?梦里也会下雨的吗,还是冉薇哭了?不都说人死之后便挣脱凡尘琐碎,怎么她去了那边十几年还这么不淡定?
纷乱中她去拉她的手,想安慰对方,不想却触碰到对方指上一个圆润冰凉的翡翠戒面。冉云素一瞬间清醒过来,冉薇从来都不戴戒指的,她这梦错大发了。
“对不起,我……做梦了……”冉云素从程普芬的怀里弹开,哑着声音解释。
程普芬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捡起掉落在枕上的温毛巾放回水盆里,“退烧了,现在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冉云素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谢谢你。”
“刚才,是梦到了冉薇吗?”
冉云素没作声,究竟从哪里开始不是梦的,她的那声妈妈叫出口了吗?
“躺好,”程普芬帮她理好枕头,当她是默认了,“冉薇,她对你,很好吧?”
冉云素没有想到她会主动问这种自取其辱的问题,肯定比你这个亲妈好上千百倍啊。
其实,好不好的她也没得选,俩人就是相依为命的关系,冉薇讷于言辞,不是王开兰对穆瑾的那种亲切琐碎和无微不至,她打小很多事情就自己做,尽量不去打扰冉薇画画,可但凡遇到“大”事情,冉薇都会毫不犹豫地爱护她。
好比她小的时候生了病,冉薇能一连好几晚都不合眼地守着;好比她参加学校的文艺汇演,冉薇宁可两个星期不吃午饭也要给她买一条最漂亮的新裙子。
冉薇忙的时候也曾经一天天将她锁在家里不闻不问,小小的冉云素颤巍巍地捧着饼干桶,将桶底的碎渣小心翼翼一颗不洒地倒进水杯里囫囵喝下去充饥;有次她没忍住拿起冉薇的画笔,趁着她不在将她画了一半的一幅画给涂完了,冉薇二话不说狠狠揍了她一顿,她两条胳膊上满是画框抽出来的红痕,躲在墙角避无可避,也不敢哭……
总地来说还是好吧。她点点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程普芬脸上又安慰又失落的复杂表情。
沉默,总是太过尴尬,冉云素突然口先脑后地轻轻问了一句,“你……当年生我的时候……很疼吗?”
“是在家里,嗯,也不是家,房子是租来的……具体的感觉记不清了,好像折腾了两天,把冉薇吓得够呛,以为咱们两个都会死掉……”
程普芬轻轻笑了一声,好像自己刚刚讲的是个不太好笑的笑话,“反正没有你生秦昀的时候那么紧张,那天烈风打电话给我,说你的腿突然动不了了,问我借个司机……然后直到下午从医院回来,我才发现自己还没洗脸刷牙……”
显然她那段时间应该也不是凑巧就在家的,而且,能让程女皇蓬头垢面地外出亮相,除了她应该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詹纪明当年……”
“没什么,是我自己执念太重,钻了牛角尖。”
程普芬低下头轻轻拢了拢女儿的刘海,“小冉,妈妈对不起你,那一年里你吃了不少苦吧,他们……”
“天快亮了,你熬了一晚上,去睡会儿吧。”
都是疮疤,揭开来除了满足一下虚空的好奇心,也实在没什么看头。与其鲜血淋漓地旧伤复发,不如轻描淡写地彼此放过。她和她,到底还是错过了可以亲密无间的那些年,再也不会成为无话不谈的两母女。
☆、从此以后(七)
由于ep同骏达集团的长期深度合作,persephone与阳俐娅俨然已经成了相当亲密的老姐妹淘,每年的“乐瞳”慈善晚宴persephone都不遗余力地参与其中。
秦烈风带着妻儿出席都是匆忙走个样子,看在欧阳城那张薄得透明的面子上捧个相当敷衍的人场,且为了避免秦昀在媒体前的过度曝光,他们将孩子交给persephone的助理暂代照看。
好容易从一堆圈内好友面前脱身,烈风快步走回冉云素的身边,自动过滤掉一直陪冉云素聊天的欧阳城,朝她做了个邀舞的姿势,“秦太太,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别闹了,儿子该等急了。”她嘴上推脱,还是挂着笑将手递过去,人也投入他的怀抱里。
“腰还是那么细,我都舍不得使劲搂。”他嘴上轻佻,手上还是比较斯文的,起码在外人看来如此,“就是为了生那小兔崽子多挨了一刀,想起来我就心疼。”
他的手准确地找到刀疤的位置,隔着衣裙轻轻地揉了揉。冉云素当年生秦昀,到底牵动了腰椎的旧伤,剖宫产取出孩子之后随即就接着做了一台腰椎复位的手术,之后足足康复了小半年。
冉云素抬眸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我现在还能走路,已经很幸运了,反正这个疤别人也看不到,你不嫌弃就够了。”
他俯身凑近她耳边,“怎么会嫌弃,我觉得它就像一条性感的小尾巴,小妖精的小尾巴。”
这句悄悄话说得她耳根泛红,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像素素这种从外表到内核都相当纯情的女子,用那种暧昧的眼神看人就如同攻其不备的温柔一刀,杀伤力超级大。
舞池边的欧阳城嗤笑了一声,这俩人的舞跳得实在不怎么样,但他们那股能把别人活活腻歪死不偿命的神情实在是太拉仇恨了。
不都说爱情是有期限的吗?掐指一算这俩人前前后后认识得有二十年了,在一起也十来年了,怎么就从来没见他俩痒过倦怠过,太特么让人羡(嫉)慕(妒)了!
一曲未罢,就见roy匆忙走过来,侧身在二人面前低语,“小少爷去了趟卫生间,不让人跟着进去,只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冉云素闻言,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仿佛所有的血管都炸裂了,差点儿一个踉跄摔下去。烈风赶忙扶稳她,“别着急,我去找,这里应该很安全的,不会出事。”
他又转身交代roy,“你送我太太去休息一下,有消息通电话。”
看着冉云素瞬间退了血色的脸,烈风用力捏了下她的手,“放心,我肯定把秦昀给你找回来!”
看着烈风匆匆走远的背影,冉云素一把甩开roy扶过来的手,提着裙摆快步走出去。
宴会厅外面是一片开阔的人工园林,廊檐勾连,曲径通幽,葱郁的树木遮挡了监控探头的视线,如果小孩子偷偷钻到林子里玩耍,的确不容易被发现。
可此时天色已黑,几处幽幽的地灯也只打出周遭的一小圈光晕,比萤火虫强得有限,冉云素心想,秦昀不是那种不知轻重的孩子,黑灯瞎火的陌生地方还到处跑。
她顺着曲绕的回廊一路跌跌撞撞地找过去,身后跟着推也不是拦也不是的roy。冉云素的脑海里有个被她刻意压制着的念头疯狂地想要窜出来,秦昀不会被人绑架了吧。这个念头惊得她一身冷汗,被夜风一吹遍体生寒,简直比做恶梦梦见当年自己被绑架还要惶恐千百倍。
回廊尽头正对着宴会厅的一个侧门,树影下似有人活动,一对男女彼此攀缠着,淫语轻笑。待冉云素走近,一眼便认出了那男人是谁。
她当时只觉得热血上涌,将急迫慌乱中仅存的一丝理智也冲垮了,毫不避讳地走过去就拉住男人的衣领,大声吼道,“詹东廷!是你把我儿子带走了对不对!把他还给我!”
冉云素这一嗓子吼慌了周围所有人,之前膏药一样粘在詹东廷身上那个近水楼台的女人率先惊得花容失色,踩着高跟鞋连连后退,鞋跟一不小心卡在砖缝里,歪了个十分不雅的姿势定格在那里。
“你神经病啊!谁带走你儿子,放手!”被撞破好事的詹东廷相当气急败坏,捏着冉云素的手腕想推开她,却又心虚地不敢使大力气,被揪着衣领不上不下狼狈地僵在那里。
“把秦昀还给我!詹东廷,把我儿子还给我!你个混蛋——”冉云素不依不饶,自由心证地给詹东廷定了个诱拐儿童的罪名,并且对此坚信不疑。
地处偏僻,好巧不巧地也渐渐有人不近不远地围观,詹东廷觉得自己丢脸丢大发了。
虽然站着的时候因为长期某方面过度的操劳显得有些佝偻,但躺倒了好歹也算七尺男儿,就这么被一个弱女子扯着领子凶他还是挺没脸的。
脸这种东西对他来说原本就稀缺,但能剩下点儿还是想剩点儿。他一怒之下扯着冉云素的手用力一推,把她凌空给推了出去。
若是直接摔到地上,这一下肯定轻不了,被roy溜开去偷偷找来的persephone刚好看到这一幕,心脏被人重锤了一鼓,眼泪都快飞出来了。
就在大家的惊呼都还卡在嗓子眼儿里的时候,烈风飞快地奔过来,抬手接住了摔过来的冉云素,让她重重撞进了自己的怀里。
“妈妈——”侧门口传来一声喊,冉云素顾不得自己未定的惊魂,连忙循声望过去。
小秦昀飞快地跑下台阶,一只手里还握着一架飞机模型,朝着冉云素跑了过来,“妈妈。”
冉云素把儿子搂在怀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妈妈,对不起,刚才那个爷爷送了我一架飞机,我就跟他玩了一会。”随着秦昀的小手一指,冉云素和烈风都看到了默在树影下那个人,是詹纪明。
詹东廷原本兀自骂骂咧咧地理着被拉皱的西装,回身看见他爹就站在身后,笃地闭上了嘴,缩成了一只掉毛鹌鹑,恨不得自己能立刻凭空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