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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五章
  自大理寺出来的马车缓缓而行, 往城北的开宝寺而去。
  七年前, 也是这条路,在开宝寺见到苏瞻和十七娘, 还有心心念念放不下的阿昉。那时候的自己, 尚有几分伤春悲秋之情,听到程氏说起他娶新妇心中不免酸涩。时隔七年,旧路重行,所思所想早已天壤之别。
  九娘轻轻掀起车帘, 马车已上了广备桥。碧云天上,群雁正呈一个大字往南飞。远处堤岸边, 枫叶已层染,过不了多久满阶红叶暮, 这冉冉秋光再也留不住了。若能在叶落之前能拿下洛阳, 明年开春赵栩定能扫平契丹和女真班师还朝。
  禅院如旧,昔日的小沙弥已经做了知客僧, 树下的秋千早已不见, 秋蝉扯着嗓子做最后的大鸣大放, 廊下几盆菊花只剩了零丁的花瓣倔强地不肯凋落,浓浓的檀香味从大殿传了出来。
  九娘进了大殿, 给高似上了香, 默默祝祷了片刻, 给他点了一盏长明灯。转眼一月已过,高似无国无家,无父母妻儿, 甚至连一个知交好友都无,却有那样一片深情,敢将性命交付,这般脱离无边苦海,他也算得偿所愿。
  大殿外传来说话声,九娘回过头,日光将大殿门槛外照得透亮,上方禅院的方丈正和苏瞻叙旧。惜兰守在门槛内,似乎要上前阻拦苏瞻入内。
  九娘看到苏瞻手中的几卷经书,轻声道:“不用拦。”她来此地一半是为了见苏瞻。
  苏瞻淡淡看了惜兰一眼,对方丈拱了拱手,抬脚进了大殿。
  九娘微微屈膝福了一福:“表舅万福。”
  苏瞻看了她一眼,略抬了抬手:“原来是你在这里。”九娘点了点头,侧身让了开来。
  苏瞻慢慢走到高似牌位前,静立了片刻,将手中经书放了上去,也未拈香,长叹了一声,转身便走。
  “张蕊珠杀了太皇太后,表舅还要为她自请前往洛阳劝降么?”
  苏瞻停了下来,片刻后慢慢转过身,视线从九娘脸上移到高似牌位上,平静的神情看起来没有任何波动。他一得到张子厚有意将他外放去儋州的消息,便立刻上书自请前往洛阳劝降。果然朝中为他鸣不平之声日盛,御史台已有两位御史上书弹劾张子厚公器私用气量狭窄。
  “苏某家事,不劳皇后费心。”
  这句话语气温和,却将舅甥关系撇开了。
  九娘摇了摇头:“张氏乃赵棣妾侍,阮玉郎帮凶,早已不是家宅之事,乃洛阳汴京之战,六郎和赵棣之争,表舅为何执迷不悟?二舅舅仕途顺畅,阿昉表哥也刚刚入仕,苏家蒸蒸日上,若因表舅执念连累了他们,岂不可惜?若表舅意图借此打击张子厚,只怕也会徒劳无功。”
  苏瞻双目微微眯了起来,点了点头:“贬我去儋州是你的计谋?为的是好让我远离洛阳和汴京,最好死在那蛮夷之地?”他朝九娘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这等借刀杀人之计,真是高明。”
  九娘平静地道:“我不曾这般做过。清者自清,但若表舅执意要救张蕊珠,阿妧倒有一计,无需表舅前往洛阳,可保她性命无碍,也不会连累苏家上下。”
  苏瞻深深地看着她:“愿闻其详。”
  “盗虎符,献洛阳。”九娘沉声道:“若她只是想借你的手取赵棣的性命以求自保,才是妄想。”
  少女面容肃整,浓密长睫下的眸子如琉璃般通透,俏立殿中,周身氲染了一层庄严,又仿似观音大士手中玉瓶里的杨柳枝。苏瞻垂眸看着多智近妖的她,张蕊珠的信只有他一人看过,孟妧如何得知她那么隐晦的暗示的?转念间苏瞻已猜到大概,却有些不敢信:“晚词?”
  “赵棣虽谋反自立,却依然是先帝亲出的皇子,自有宗正寺、礼部、大理寺定罪。”九娘一击即中,想到六娘所说赵棣大婚的所作所为,越发觉得可笑:“张氏为人,只图眼前利。王师势不可挡,洛阳早晚城破,她若要保住自己,谁都可以舍弃——”
  九娘上前一步:“她为了陷害我六姐,不惜自残腹中胎儿,眼下她为了保住性命,以她的手段,赵棣不死也难,为何还要你前去洛阳?除了求表舅做个见证好保住她,是否也提出这等大功足以让表舅再度拜相?”
  苏瞻定定地看着九娘,抿唇不语。
  九娘见他仍然不为之动,暗叹了口气,转身走到高似牌位前:“世间事,唯有情债难还,这个情债,不见得是男女之情。高似因母子情断了父子恩,阮玉郎因家仇演变成国恨,最后讨债的变成欠债的,被害的变成害人的,哪里有算得清的债?剪不断理还乱——”
  她转过身,双目熠熠发光:“张蕊珠,和三表姑母,虽有血脉相连,实乃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苏瞻打断了她:“与你不相干而已。她盗取虎符,赵棣又怎会放过她?你只是想借赵棣之手杀她,一尸两命,一举两得。”
  九娘摇了摇头:“你还是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只听得到自己想听的。表舅还不明白么?你不可能再有执掌二府的机会了。”
  苏瞻郎声笑了起来,慢慢走到九娘身前:“我做什么,你和张子厚都以为我是为了相位在谋算是不是?”
  “你不是吗?”一人匆匆跨入大殿,语带讽刺。
  苏瞻头也不回就知道是张子厚来了。
  他倒是急,不叫也到,估计下了朝后阁议政尚未完毕便赶了过来。张子厚这般待她,也不怕官家不虞,还腆着脸自称季甫,四十岁的男子沉迷起美色来才是无药可救。苏瞻唇角浮起讥讽的笑意。
  “张相公看来不是陛下的宰相,而是皇后的宰相啊。”苏瞻看着九娘,不知怎么心底一股燥动越来越甚,挟裹着无名火,烧入脑中。
  “父亲慎言——!”苏昉大步跨入殿内,眉头紧皱,拱手行礼。他和九娘约在旧地,原本要一起劝苏瞻不要再插手张蕊珠一事,和张子厚前后脚抵达,却不想听到苏瞻说出这样的话,寒心之极。
  苏瞻见到苏昉,抬了抬手:“原来你也要来。何不早跟爹爹说?”
  他随即明白了九娘为何会在这里等着自己,唇边笑意凝固,越发恼怒。她的手伸得真长,还未入宫,后廷、朝堂、宗室,均在其掌握之中,迷倒年轻的皇帝和张子厚不算,还要把陈太初和阿昉也拢在手中,昔日吕后武后之流,不过如此。他神情冷淡,目光锋利,从他们三人身上转了一圈。
  不等苏昉开口,张子厚便笑道:“官家和圣人原本就夫妻一体,季甫敬重皇后,陛下只会高兴。倒是苏师兄,你一直以来只想做你自己的宰相,难怪坐不稳相位。”
  第346章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听了张子厚之言, 苏瞻反笑起来:“我苏和重的功过是非, 自有后人评判。你的私心,却也该收敛一二。陛下问你我何罪之有, 你是不是要答莫须有三个字?”
  张子厚笑得人畜无害:“多谢苏师兄教我, 莫须有三个字甚妙。不过苏师兄一贯自诩为君子。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师兄为何贪恋汴京,不肯前去儋州?那未开化的南蛮正需要师兄前往安抚,平定南疆, 利在千秋,日后盖棺论定, 才是一件大功劳。我一片苦心师兄竟不领情,可惜可叹。”
  “君子怀刑, 小人怀惠。我无罪无失, 为何平白要流放三千里而令兄弟子侄蒙羞?不过还要多谢你了,若不是你这般睚眦必报咄咄逼人, 诸位臣工也不会愤然弹劾你。”苏瞻冷眼看着九娘:“一手岂可遮天?”
  两人针锋相对, 倒有昔日朝堂上你来我往之势。九娘在一旁将张蕊珠的意图说给了苏昉听, 听到苏瞻意指自己,便停了下来, 转头和苏瞻对视着, 神色平静。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个男人在自己心底再也不会牵动一丝一毫的悲喜了?甚至他在自己心底连一丝一毫的地位也没有了。他再怎么语带机锋,她也不在意。前世她是他的妻子,他并未真心喜欢过她, 这世她做了他的表外甥女,他依旧看她不顺眼。其实,比他强的女子,他都不会喜欢。王玞最大的错,便是帮他,越帮他,他心底那根刺越刺越深。
  苏昉上前一步:“爹爹,张氏处处伪装,临你字样,伪造书信,帮助赵棣逃出汴京,连祖母都失望之极,爹爹何需亲涉险地去保她性命?还请爹爹三思。”
  苏瞻看着苏昉,久久不语,张蕊珠所作所为,他怎会不失望不心痛不愤怒。只是想到三姐,心有不忍。
  “阿昉——”
  苏瞻叹了一口气,心中郁燥越发揉成了一团:“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她做错事,是因为无人好生教导才走歪了。但你看高似欺骗爹爹和你娘亲许多年,狼子野心,破秦州,杀人无数,将陈家逼上死路。一朝悔悟,陛下竟收留他在身边,用之不疑。他死后,陛下又殓其尸首,将他灵柩寄于开宝寺,宫中每年都会有人来祭奠他。我们今日会来看他,都因一个仁字。如今蕊珠幡然醒悟迷途知返,愿将功折罪,我们是她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又怎忍心漠视不理?天下间,孰能无错?何况她还有孕在身,胎儿尚未出世,又有何罪?同样是走错路的人,为何你们厚此薄彼?宽待外人,却不肯放血亲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