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就气鼓鼓地强调:“俺一早出门,看到太阳就回来。”
众人哈哈大笑,还以为他多大的出息呢。
倒是有上了年纪的婶婶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们脚下修的这条路,目光全是憧憬:“等你有路了,俺多养几只鸡,多多地生蛋,以后隔两天就出去换一回钱。”
山路实在太难走了,大家出去太不容易。除了供销社的同志每隔两个礼拜进山一趟卖货收货之外,几乎没有与外界进行商品流通的途径。
所以大家连鸡都不敢多养,养鸡要费成本哩。如果鸡蛋砸在手里,那就太亏了。
什么?你说为啥大家不自己吃?嗐,哪里舍得啊,太穷了,舍不得的。
大队书记抽着旱烟,兴高采烈地强调:“要不咋说要致富,先修路呢。”
众人笑得欢畅。
没错,就得有路,这叫致富路。
大队书记趁机夸奖唐安妮:“幸亏有咱们的唐老师,给咱们筹了这么多钱。不然就靠咱们这帮苦哈哈的,猴年马月才能修上路啊。”
18万块钱,到达公社之后,公社一分钱都没截留,赶紧就按照县里的技术员测量的数据买了要紧的材料,立刻通知各个大队过去拖东西,直接开始修路。
也是他们运气好。
今年有好几位知青从城里返回下放地了。他们有知识有文化有技术,而且胆子还特别大,已经在公社自筹了一个小水泥厂,虽然才刚刚开始出产,产品的质量和数量都够呛,但也能勉强满足大家修路的需求了,正好派上用场。
所以大家伙儿才能干得这么热火朝天啊。
唐安妮从小就不出众。即便是跟她关系最亲近的母亲还有哥哥都会嘲笑她是只混进天鹅群里的丑小鸭,很少会有人夸奖她。
现在,这么多人,有叔叔婶婶有大爷大娘,还有自己的学生,全都给她竖大拇指,热情洋溢地夸奖她:“那当然,俺们唐老师没话说,顶顶好的姑娘。”
唐安妮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因为她能够辨认出来,大家是真心实意说这些话,而不是社交场上的敷衍。
她赶紧表示:“我没做什么,你们才是这条路真正的功臣。”
18万华币算什么呀,如果在纽约,这点钱恐怕连修一条学校里的跑道的工钱都艰难。
可他们却不要钱,自己带着口粮来干活。
大队书记感叹:“还是有知识有技术强,你看县里干部的那个图纸哦,我远远地瞅了一眼,都看不懂。唐老师一看,就啥都明白了。”
唐安妮不好意思道:“我以前学过一点点。”
是跟着电视机学的。
那时候她刚跟着伯伯到上海,看到电视机里的人修路,她觉得很有趣,多看了两眼。
现在想想,真是缘,妙不可言。她到了真正的农村,居然亲手修路了。
大队书记热切地夸奖她:“你就是有文化,上大学的人,学啥都快。连抡锤子都比我们学得快。”
旁边人笑道:“那肯定的啦,咱们用的铁锤就是漳州来的知青娃娃教的。”
还在修红旗渠的那会儿,闽南有知青下放到了林县。他们也上工修水渠去了,还教会了本地人用他们的铁锤。
这种铁锤可有意思了,跟以前用的都不一样。那锤子的把柄啊,是2~3条长竹片叠在一块,牢牢插在铁锤孔里。
大家一开始感觉莫名其妙,还嘲笑说闽南肯定树少,舍不得用木头,所以拿竹片凑合。
结果他们拎在手上一用,顿时发现这是宝藏了,感觉太不一样了。这种铁锤,敲起来又有韧性又有弹性,特别省力气。
从此之后,大家就抛弃了原先的木头把手,全都改用竹片了。
他们也将这种锤子教给了唐安妮。
唐安妮下意识地解释:“这利用的是力学原理,借助惯性,锤子甩打的时候就可以产生更大的冲击力。敲到钢纤上,它的冲击力又通过有弹性的锤子把手起到了缓冲的作用,所以我们就感觉不到那么震手,人干活更加舒服,更加省力。”
她也是头一回看到这种锤子,觉得太神奇了。
就像伯伯说的那样,劳动者是最聪明的,哪怕大字不识一个的劳动者也会在重复的劳动过程中总结出经验,让自己的劳动更有效率。
她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赞叹。
结果社员们先感慨万千:“还是要学习呀,唐老师真厉害,一瞧就知道咋回事儿了。”
原先大家把孩子送到学校除了想让他们认几个字,将来不至于真的当睁眼瞎之外,其实更多的目的是希望有个地方能框着这帮小崽子。省得他们跑来跑去,万一掉水里淹死了或者给家里闯祸了,才烦人呢。
现在跟唐老师打交道的机会多,社员们的心思渐渐就变了。
谁不想好呢?
假如他们的孩子将来就跟唐老师一样,嗐,能有一半的一半,那也很好了。所以得督促他们,别一天到晚瞎疯瞎闹,要老老实实待在屋子里好好学习。
唐安妮却认真地强调:“他们很好啊,他们都非常聪明,会举一反三。”
她觉得她的学生们是最聪明最可爱的。他们总是能在生活中发现各种各样的闪光点,并且为它们而快乐。他们明明吃得很差,穿的衣服也很破,可他们的眼睛就是那样的明亮,他们的笑容就是那样的灿烂。没有谁能够拒绝他们的。
如此可爱的他们。
与其说她是他们的老师,不如说是他们让她认识到了生活的美好。
在之前的20年里,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如此重要,她是被需要的,她是被爱的。他们肯定她,赞美她。即便她做的不好,他们也笑着鼓励她说下一次肯定能做好。
唐安妮感觉自己像一颗干枯的植物,突然间就吸饱了水。她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贫瘠,直到她身处爱和鼓励之中时,她才意识到原来的自己一直被忽视着。
没有谁觉得她重要,包括她自己。
但是现在,她知道自己很重要,她支撑起了一个学校,给了孩子未来的希望。她牵头修了一条路,给了社员走出大山的希望。
虽然她不好意思将这些放在自己头上,但大家都这么说。时间久了,渐渐的,她也不由自主地相信,这的确是她做过的事。
社员们赶她回学校,他们人多,不用她到工地上干活的。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唐安妮想到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瞬间想捂住脸。
手心碰到面颊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已经磨出了薄薄的茧子。
上帝呀,如果妈妈看到她的手变成这样的话,妈妈一定会疯掉吧。可是她为什么会这样骄傲呢,因为这是她劳动的证明啊。
她一定是被公产主义思想洗脑了,不是那种为了彰显自己的叛逆和独树一帜而挂在嘴边公产主义,而是那种为人民服务的思想,那种自力更生,劳动者食其食的公产主义理念。
她的朋友要知道的话,肯定会嘲笑她的。因为她已经变成了一个粗鲁的下等人,就好像莫泊桑的那篇小说《la parure》你的女主角玛蒂尔德一样,因为丢掉了那串项链,为了还债,辛苦了10年,磨粗了手指头,成了位高门大嗓的劳动妇女。
人人都嘲笑她可怜可悲。唐安妮第一次看的时候也觉得可怕,人没钱又想过好日子就变得荒唐又可笑。但现在,她偶然间又翻起这本书,却惊讶地发现她非常欣赏马蒂尔德。因为这位曾经天天沉迷于幻想中的小女人,在生活发生变故时,是那么的勇敢又坚强。
她不曾推卸责任,她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过错,她竭尽所能去偿还债务,坦然面对生活的不如意,没有堕落,也没有抱怨。
比起曾经娇弱如玫瑰的她,唐安妮更喜欢她饱经风霜的容颜。那样的她,已经足以面对生活的起起伏伏。
她迫不及待地给伯伯写信,分享自己的感触。她发现人真的会变,随着人的际遇的变化,相同的事物,在不同的时期,得出的结论居然可以截然相反。
伯伯鼓励她多体验多思考,要有自己的想法。
她想了半天,感觉自己接收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她想继续看电视,跟着电视学习更多的知识。
要实现这个目标,首先得村里通电。
唐安妮再度打电话回家要钱,她要求妈妈把每个月8000美金的零花钱打给自己,她在中国也有开销。
然而这回妈妈拒绝了她,并且要求她立刻买机票返回纽约。她已经在中国待的够久了,她应该回去过圣诞节。即便是环球旅行,也没必要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
唐安妮一点也不想离开。恰恰相反,她认为自己待的时间太短了,短到她根本没办法真正认识这个国家。
她无意和母亲争执,她直接将电话打给了哥哥,开门见山地提要求,她需要拿到自己每个月8000美金的零花钱,她得维持自己的体面。
哥哥毫不犹豫:“那你回来,我保证每个月可以再给你加2000美元的零花钱,这样你能拿到1万块。”
唐安妮抛出诱饵:“我在中国,可以帮家里拿回当初遗失的家具和花瓶,哦,听说他们叫古董。我想爸爸肯定会对这些感兴趣的。”
她的父亲,就像妈妈说的一样,拥有可笑的虚荣心,一直想要恢复唐家昔日的荣光,这样他就能证明自己是唐家真正的合格的继承人。
即便他是小娘养的。
不过伯伯说爸爸其实很可怜,一直为没有意义的事情而纠结。谁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出身。恩格斯还是资本家呢,他不照样是公产主义的先驱嚒。
人出生在什么家庭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她)会成长为一个怎样的人。
哥哥立刻来了兴趣,当场答应:“好,只要你能拿回那些古董,我每个月都把零花钱转给你。”
“1万美金。”
“成交。”
她挂了电话,调整好心情,不让别人看出自己有多激动,这才准备走出邮局大门。
然而那个扎着两条粗粗的大辫子的接线员又喊住了她,国际长途,打给她的电话。
这回居然是妈妈。
妈妈热切地表扬了她,夸她终于懂事,终于明白自己要做什么了。
在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得揣摩爸爸的心意,讨好他,希冀获得他的宠爱,这样就能从他手里得到更多东西。
唐安妮觉得伯伯说的没错,爸爸是条可怜虫,没有谁真的爱他。
工人讨厌他,因为他是黑心的老板。家人算计他,因为他是他们的取款机。
不过爸爸也是自作自受。因为他同样不爱任何人。他把工人当成工具,只想压榨他们的剩余价值。他把家人当成奴隶,每个人都得顺从他的意思,他是这个王国里的king。
有舍有得,你付出的是什么,回报给你的就是什么。
人人都说爸爸很成功。妈妈甚至不敢想让她成为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人。她也不想,不是因为她没资格,而是她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意义。
妈妈不惜打越洋电话滔滔不绝地夸奖她懂事,终于长大了。
她也认为自己的确长大了,因为碰上不如意的事,她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大喊大叫,而是开始讲究策略,迂回地实现自己的目标。
就像北洋政府时期的鲁迅先生,为了防止被迫害,同样会变换笔名,继续和军阀作斗争,而不是直接硬杠。
因为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为了讨好爸爸,妈妈和哥哥齐心协力,不仅给了她这个月的零花钱,还给她预支了三个月。他们相当宽宏大量地表示,没关系,他们知道跟华夏政府打交道需要耗费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她可以慢慢做这件事,不用心急。
无论是妈妈还是哥哥,都没有在问她的中药材究竟种的怎么样了,显然早就在心中默认了她的失败。
如果是以前,这种不问青红皂白就开始否定她的态度,一定会让她内心无比烦躁。即便不当场发作,回到房间之后,她也会闷闷不乐许久。
可这一回,她完全无所谓。她发现她已经不在意家人对她的看法了。因为她和家人不在同一套评价体系下看待问题。
能拿到钱就行。
她需要钱去做更多的事。
5万美金够她做很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