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容,不轻易显露自己的情绪,是苏靖瑶从小就擅长的。
尤其这几年,她越来越得心应手,什么场合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她深谙此道。
从最初的精心设计到现在已经成了一种固有的条件反射。
但在看到高敛的那一刻,什么反射都瞬间归为原点。
她刚怀着激动又崇敬的心情,再一次跟自己中二时候的偶像握上了手,得体又真心地祝福这个老人家身体永远健康,还兴致勃勃告诉了老人家她刚去走了宁城扬江大桥。
可是下一秒,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喊着外公。
她回头,当下那瞬,头顶炸了个响雷。一切都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片可怜的叶片,被暴风雨随便吹打和蹂躏。
而暴风雨的始作俑者,在一秒的惊诧之后,面色恢复如常,还淡笑了一下,“苏靖瑶,你来看我外公么?”
苏靖瑶有点不太记得那天自己的行为。
她是怎么与他打招呼的,她是怎么跟孙总和陆成易介绍她和唐院长的外孙是初中同班同学,她又是怎么回应唐秦生以及唐婉的惊喜的。
外人的惊喜和惊喜中的主人公的暗怀鬼胎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说自己怎么第一眼见到偶像的女儿,就觉得这个阿姨好眼熟。
当然眼熟了,高敛有一双和他的妈妈简直一模一样的眼睛。
人在极致刺激下,会选择性遗忘一些经历的细节。
但是她清清楚楚地听到唐秦生跟自己的外孙说:你看,你的同学都有对象了,你个混小子什么时候给外公领女朋友回来。
她听到陆成易对高敛说,你好,我是靖瑶的男朋友,我叫陆成易。
她听到高敛的声音——你好,高敛。
然后,高敛望向了她,眼神压迫,低低的音色,好像石头投入池底,溅起阵阵凉意,“老同学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上次来北京聚会也不告诉大家,好像有点太见外了?”
她感觉自己勉强扯起了一个微笑,然后陆成易帮她回答了:“我们上个月底刚在一起。”
她心跳好快,但已经不是小鹿乱撞那种,而是无数杂乱的,晦涩的,无言的,焦虑的,意外的,以及不安的情绪交织。
她感觉老天肯定在故意刁难她,她在想自己的人生真是荒诞不堪。
——男朋友出轨后,第一时间去睡了学生时代的男神。
——男神只想睡我,可我还是有点喜欢他怎么办?
——牵着男友的手但是碰到了前任炮友怎么办?
无数贴吧狗血帖子的标题从脑中闪过,而这些以前她最不屑一顾的故事都如乱箭一样向她射来。
她似乎看到一张恶魔的脸在朝她轻蔑地笑着,笑她的可笑无知以及不知所措。
她小时候看《德伯家的苔丝》,苔丝说要觉得灵魂出窍,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眼睛紧紧盯着天上又大又亮的星星,当你的思想集中在那颗星星上,不久你就会发现你离开自己的肉体有好几千里路远了,而你又似乎不想离开那么远。
她那会如获至宝,无数个夜晚,都躺在草地上,找到天空中最大最亮的星星,以期体验什么叫灵魂出窍,可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但是现在,她感觉到了,根本不用看星星,也根本无须思想集中,因为她的所有感知好像都出现了故障,大家的交谈声都带了滤镜般离她很远很远。
她的灵魂好像飘了出来,能清晰地看着只剩躯壳的自己如何假装微笑着加入大家的交谈,如何跟着孙凤萍向唐秦生以及他的一家人告别。
最后,她还看到高敛跟她说,老同学,过几天再聚。
从医院出来,迎面的刺骨寒风让苏靖瑶冷静了下来,她和孙凤萍告别,然后木然地牵着陆成易的手。
“你还好吗?”良久,陆成易捏了捏她冰冷的小手。
她点点头,她好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一切都无从谈起。
她扭过头,触目所及还是陆成易弯弯的笑眼,“靖瑶,是不是心情不好?”
细心如陆成易,当然看出了她的反常,但是他也只是默默牵着她的手,问她,想不想去吃火锅。
在人来人往的火锅店,盯着不断从锅底翻滚冒出的热气,苏靖瑶开口了。
“陆成易,我其实根本不像我表面看起来那么乖。”
“我约过炮,就跟你刚刚看到的我的同学。”
“我以前很喜欢他,我第一次跟他约是跟我前男友分手了,刚好碰到了他,我喝了酒,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那样了。”
“可是,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好像还是有点喜欢他。”
“虽然他不喜欢我,但是我发现我还是会喜欢他。”
“对不起。”
她说得很慢很慢,可是每一句,每一字都在强忍着鼻子的酸涩,她不敢停下来,她怕自己停下来眼泪就会伺机留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将隐秘的心事展示给别人看,尽管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合时宜。
她低着头,不敢看对面的人,也怕一抬头就会被别人瞧见自己软弱的泪水。没多久,她感觉陆成易坐到了她的旁边,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还给她递了纸巾。
“想哭就哭,没关系。”
“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