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在敬亭颐眼里,她是被卓旸搂在怀里罢。
浮云卿的确有正经事要做。她知道敬亭颐在骗她,而卓旸是敬亭颐的好兄弟,她得问问,他是不是也在骗她。
其实她心里明白,骗子不会说自己是骗子。但她仍选择相信。就当她有赌瘾罢,赌上她对卓旸的信任,只想听一个答案。
浮云卿敛眸睐他,问道:“卓先生,你是前朝人吗?”
卓旸没像敬亭颐那般立即回不是。他说这是个很模糊的概念,“您以为,什么是前朝人?历灭定建,两朝百姓历经五十二年,不断融合。祖辈在前朝,孙辈在当朝,那谁算前朝人?是祖辈算,还是祖辈孙辈都算?”
这番话说到了浮云卿心坎里去。她很满意卓旸的回话。他若斩钉截铁地回不是,那她不会相信。卓旸这番话,其实也是她想说的。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她想,想必敬亭颐也恨他有那样的祖辈。祖辈活在先朝,而他活在当下,这不是他能选择的。
想通了,就不怨了。
浮云卿沉吟半晌,决断道:“不谈祖辈与当下。只要心向前朝,试图复辟,哪怕活在当朝,也是前朝人。”
所以她判断的标准是,是否忠于当朝。说否,那就是前朝人,妄图谋逆。
她想,敬亭颐定不会有谋逆的心思,卓旸这傻愣小子更不会。
果然,听卓旸说了句不是。
卓旸与敬亭颐一心,所以敬亭颐也不是。
再纠结父母这事无甚大用。老两口躺在棺椁里,掀不起半点风浪。而前朝这事,如今也掀了篇。
她对敬亭颐的芥蒂,只剩下一件——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细思极恐。
敬亭颐不动声色地将她隔离起来,将她隔离在公主府内,隔离在他身边。
她不愿做金丝雀,开口向卓旸求助。
卓旸不知所措,“或许这件事,您与他当面说比较好。您问臣的意见,臣不是您,也不是他,给不出好意见。”
于卓旸而言,这是件令他很心塞的事。
合格的第三者,绝不会阗然坐在此,提意见让原配复宠。
他的心上人,当着他的面,问小两口之间的事。他一个黄花闺郎,哪里会懂!
后来胡乱搪塞过去,送走浮云卿。刚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就见敬亭颐从假山后踅出,像道阴魂不散的游魂。
“你都跟她说了什么?”敬亭颐问。
卓旸白他一眼,“你听力那么好,会听不清我与她的对话?”
言讫收起跅驰样,一本正经地说:“她的确问了你说过的问题。她说,不管那些有的没的,只要活在当朝,没有谋逆心,那就不是前朝人。嗳,标准是明确了。只是照她这标准,咱们俩还真是正统的前朝人。”
这话是往小处说。无论按哪种标准,俩人都是名副其实的前朝人,甚至是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
敬亭颐心乱如麻,“那就好。”
*
牌馆。
浮云卿自.摸着马吊牌,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她是开心了,倒是缓缓,眉头蹙得能打几局官司。
真想不通,三位小姐妹打牌,归少川一个大男人为甚非得拼桌。
他美名其曰,打马吊牌不能三缺一。四人坐四面,玩得才起劲。
这局是缓缓做庄,剩下仨人做闲家群起攻之。烦上加烦,缓缓冷哼着声出牌:“三条索子。”
归少川出牌,“八条。”
缓缓蹙眉,又出一张牌,“六半文。”
轮到素妆出牌,“九半文。”
连输两次,缓缓不信邪,又出道:“四十万贯。”
浮云卿玉指揿着一张马吊,利落甩出,“五十万贯。”
嗐,三位闲家把庄家打得落花流水。
归少川露出得意的笑,厚舌舔着泛干的嘴皮子,调侃道:“荣小娘子,你这庄家做得实在冤。”
骰子定庄家,谁是庄家,赢了能收三位闲家的钱,输了得掏钱赔闲家。
只怪缓缓摸牌手气差,八张牌里,没一张好的。
幸好四人玩得钱局不大,输个小几贯,并不打紧。
缓缓赔过钱,四双手一起胡着马吊牌,新的一局又开始了。
这次是归少川做庄。真是稀罕事呐,四十张马吊牌,最好的那几张,竟都落在归少川手里。
这一局,庄家吊打闲家,将三位目瞪口呆的闲家,打得落花流水。
缓缓大喘着气,把牌一甩,赌气说:“歇歇,现在不玩了!”
言讫踱步三楼雅间,唤来茶博士淪茶。
浮云卿跟着缓缓上楼。她心里也不舒服。她与敬亭颐闹得僵,素妆却与归少川恩爱如常。
浮云卿偷摸问素妆,“你俩就没吵过架吗?”
素妆说从未。
好嚜,就当这世间真有彼此奔赴的爱罢。
这头缓缓呷一口热茶,不知该与浮云卿说什么。
先前敬亭颐警告她,不要与浮云卿走得太近。否则荣家东窗事发,她也不能知道许太医坟冢埋在何处。
浮云卿没观摩出缓缓的异样,说道:“缓缓,我算了算,秋猎后,我没再与你来往。疏远你,非我本意。”
但因何缘故疏远缓缓,浮云卿却说不出口。
总不能在缓缓面前说,是敬亭颐太爱她了,爱到占有心强盛,恨不能把她拴在他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
这话听起来,充满着没脸没皮的意味。浮云卿虽成了婚,可处理男女那档子事时,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娘子。
缓缓一猜就是敬亭颐在背后使坏。她安慰浮云卿说没事,“现下是十月初,也能称作是临近年关。立了冬,过完大小寒,就该过大年了。实话说,这个时候,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正常。嗳,秋猎后没再相聚,这事也怪我。这阵子,家里一直在置买年货。阿娘说,我也半大不小了,得学着做当家主母。于是从今年开始,我都得学着操持家。事情多而杂,你也知道,我忙起来,向来不爱顾念外面的事。所以我不怪你,我也有错。”
她的言外之意其实想说:咱们俩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正好。
远一分,会让浮云卿起疑。近一分,又会受敬亭颐威胁。
对于浮云卿这位不可多得的好友,缓缓满心纠结,总觉对不住人家。
她喜欢与浮云卿处在一起,谈天说地。但她又不得不为家族利益让步。原先亲近浮云卿,不会有甚危害。可今下再与浮云卿走得近,敬亭颐定会施以重击。
这世间,任何一种关系都不纯粹。单说友谊,这事跟嫁娶一样,讲究门当户对,利益一致。
可以说,起初缓缓接近浮云卿,只是为了家族利益,想讨好这个在官家面前能说得上话的公主。
起初目的不纯,后来慢慢被浮云卿吸引,今下目的又变得不纯,她实在羞于与浮云卿见面。
缓缓给浮云卿沏了盏龙井,“小六,其实啊,任何人,任何关系,走得再近,玩得再好,爱得再深,都只是两条无法相交的线。只能凑近,不能完全融合。所以任何一段关系有始有终,人亲近疏远,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我不过小小蜉蝣,能做的实在太少。所以我想,要顺其自然。”
浮云卿总算是听懂了。
缓缓用最温柔的声音,最和缓的语气,揭露最残酷的现实,最真实的想法。
她在说:就算没有敬亭颐阻拦,咱们俩的关系也是目前的走向。
缓缓这个行走的书袋子,引经据典地补充:“龙树《中论》里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万物因缘而生,聚散离合,皆是因缘而起,因缘而灭。俗话常说,活在缘分中,而非关系里。小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浮云卿连连点头说明白,“缓缓,你说得对。”
心里却想,缓缓不对劲。
缓缓这个人呐,平时说话,只在心虚打掩饰时,才会引经据典,一套接一套。
她肯定在隐瞒什么事。
大家都怎么了?这个不对劲,那个也不对劲。这个说有事,那个也说有事。
浮云卿捧着建盏,正默声沉思时,听缓缓欢呼一句:“欸,快看,外面下雪了!”
缓缓这一声不大不小,却轰动了所有打牌的人。一时大家都挤挤搡搡地踱到窗边,利落地挑杆,支开窗棂,扒头探身向外看。
似乎春雨冬雪,都带着祥瑞之意。大家愿意相信,春雨贵如油,瑞雪兆丰年。
一楼牌桌空空,有的客人跑到馆子外赏雪,怕冷的就凑合挤在馆内,掇来杌子,搬来马扎,听雪花簌簌飘落。
要说舒坦,还得是三楼的客人。个个披着厚实的斗篷,揿着热乎乎的手炉,欹窗睐景,别有一番风味。
牌馆紧挨着一条通衢,衢边栽种着高大笔直的乌桕与香樟。飞扬轻薄的雪花扑簌簌地落在树桠上,渐渐寒酥缀满枝,眼周可见,都落成一层圣洁的白。
雪花甫一降落,初冬的寒气便扑面而来。立在窗前,未几便打了个寒颤。
浮云卿朝手心里呵一团热气。不迭有星点雪花粘在她浓密的眼睫上,将她染得像个雪中仙。
一个出走的决定在心里悄然形成。
浮云卿拢紧鹤氅,眨着沾染霜雪的眉睫,轻声朝缓缓说:“我还有事要做,先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
不会打麻将,不会打牌。这方面的事,有错误请指出orz
以后日五日六吧,日万太折磨人了~
第86章 八十六:转折
◎可是他为什么开心不起来呢?◎
浮云卿提着衣裙下楼, 正巧与素妆和归少川碰了头。
俩人知道浮云卿与敬亭颐闹了场不算小的矛盾,一时不敢阻拦。
素妆给浮云卿戴上一顶帷帽,扽平褶皱, 拍了拍浮云卿的肩头。
“今日初雪,想必这时禁中已经在举办喜雪宴了罢。”素妆笑弯了眉眼, “等这阵子过去,咱们都带上自家郎君,也办个喜雪宴。”
浮云卿颔首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