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许多多年后,洛杉矶疯人院内,我的四肢被结结实实绑在轮椅上,以防我再次发狂咬伤我的主治医生。
这位被高薪评聘来的华裔医生硬着头皮,企图再次用催眠的方式,让我忘记在春阑夜的日子。
可每当我看着沙漏中的沙子飞速流逝,那些痛苦的记忆却忽然如同走马观花般回溯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春阑夜令我印象最深的是那条长长的走廊,漂亮的少男少女规矩地,长龙似的走在其中,两侧紧闭的大门中,隐约可听见谁人放肆的大笑与哭泣。
在权力与欲望交杂的夜里,我们是行走其间的幽灵。
偶尔我抬头看了看光可鉴人的穹顶,我那张涂脂抹粉的庸俗的脸,那就样沉静地悲哀地倒映其上,下一秒,我就被领班训斥,沉默地低下头。
自我开张第一天起,我的客人就源源不断,他们或是苏家曾经的伙伴,或是苏家曾经的对手,他们一同挤破脑袋来一睹苏家大小姐的狼狈模样。
尽管我努力说服自己,然而这与秦先生幽会始终是不同的,我被迫穿上暴露的服装,极力在那些男男女女的目光中保持最后一丝尊严。
有些人我还得喊一声世伯,他们嘴上说着让我保重,眼神却在我裸露的肌肤上,宛如钢丝球般,剐来蹭去,我几欲呕吐。
也有些人从我进门就对我不怀好意地笑,他们对我指指点点,眼神中满是下流,他们指挥我替他们倒酒,再逼迫我喝下去。
回应他们的是我把酒泼到他们脸上。
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绝非是我拿乔,十几年的大小姐生活,哪怕是演的,也早成了真,从没人敢如此无礼地同我说话。
得罪了本市富商,红姐命人压着我跪下向他们赔罪,我的腰很硬,好几个人才压得下我,最后红姐好好地惩罚了我,她把我关禁闭。
房间阴暗逼仄,墙角似乎有未干的,黏腻的血,我收回手,缩进角落,这面静极了,你听不见一点人声,好像这世上孤独得只剩你一个,孤家寡人,无人依傍。
我讨厌这种感觉。
我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臂,不叫自己哭出来,我同自己说,你身体中流淌的是低贱的吸毒犯的血液,你早该适应这样的生活。
胸前有什么东西硌着我。
迟钝了许久的痛意此刻突袭了我,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知道活着多么重要,如果不是为了活着,我当初就不会来到苏家,可是到了还清孽债的这刻,我却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莫大的绝望令我浑身发冷,泪水流进嘴里,那滋味既像甘霖,又像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昏迷中醒来,见到的是粗制滥造的上铺床板,我被送回破旧筒子楼的房间。
是上工的日子,所有人都不在,手背上有扎针的痕迹,肚子饥肠辘辘,头晕眼花的我起床去寻找食物,不慎摔倒。
我没能爬起,脸贴着冰冷的地面,直到落日的余晖撒在我的面孔,那支被我绑在窗台喧闹的风铃,叮叮咚咚响起。
她们都不喜欢这支风铃,嫌它太吵,为此我与她们吵了一架,初来乍到这不是明智的举动,可是请原谅我吧,我并非教科书里十全十美的女主角,我只是拥有愚蠢欲望的人类。
我怀念的究竟是苏家的生活,还是和谁一起坐在桌前,夏日那浑圆落日猛烈照射在我们面孔时,我用眼神细细描摹过的英俊侧脸?
我分不清了。
经此一役,我听话许多,我学会给仇人倒酒,迭迭钞票累积,在他们快要露出不耐烦表情的前一秒,我喊了停,众目睽睽之下,把澄黄的酒一饮而尽,最后露出谄媚的笑。
我从没为钱烦恼过,然而事实上我现在确实需要钱,否则我连饭都吃不起,我要在嘈杂陌生的菜市场学着别人砍价,在厨房被油溅到手背留疤,我也需要用钱缴纳房租,去租下这个逼仄潮湿拥挤的小小容身之所。
五万,买苏家大小姐苏简简喝酒一杯,今夜后,我的价钱就会传出去,今天是一杯酒,明天就是包夜,我值多少钱呢?
昂头再喝,两行泪划过惨白的脸,落进鬓角,湮灭了。
喝凶了就跑去厕所吐,吐到胃酸都翻涌,人来人往成了背景,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忽然想这会不会才是我真正的生活,而在苏家那些绮丽的光影与吻都是南柯一梦。
也许吧。
不过几个月,我就习惯了,我认命了,给我的路从来不多,我按图索骥地过上属于我的生活。
夏天燥热的风吹拂过我的脸庞,我轻轻闭上眼。
屋内的人——那些苦命的女人,笑着来哭着走,有人得罪了权贵,命都带不走。
那个温顺的,没有反对我挂上风铃的女人,因为拒绝与客人过夜,被打得只剩半条命,在苏家时,我没想过世界是这样丑陋且穷凶恶极的。
夜里她喊渴,我为她倒了杯水,她握住我的手腕,我凑头去听,她说救救她,她想回家。
我猛地抽回手,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二天她就死了。
被抬出去时,大家都崩溃了,没人想在这儿搭上自己的命,我静静圈住自己的手腕,注视着她的离开。
生活是无序的,没人知道会是什么首先抵达人生的彼岸。
好比这个难得的休息日,身负巨债,被人监视的我选择窝在这个曾死过人的房间,却临时接到电话,有贵客指名要见我。
同样,我也习惯于此。
见到贵客时,我稍稍惊讶了一下,是我曾经的小跟班们,看到他们的神色,我了然于心,浅笑了一下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