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心意?”宁礼不知何时合上了书看着她,“难道已经不嗜甜了?”
阿绵摇头,没有转回身与他对视,意有所指道:“食之无味,再甜也不会喜欢。”
宁礼闻言没有什么表示,过了会儿道:“香儿,你出去坐着。”
未等阿绵开口,香儿已经极为识趣地掀了车帘,带来一阵扑面的凉风。
下一瞬,阿绵感觉宁礼坐了过来,他的指尖触感就像蛇一样冰凉,在她额上轻轻点过,似乎放心般道了句,“没有发烧。”
他还记得阿绵每次一发烧便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往日爱的甜食也会失去兴趣。
可阿绵却忍受不了他这样的姿态,分明是囚禁她的罪魁祸首,又为什么总要做出疼爱她的模样?
一把握住宁礼手腕,阿绵转头,定定看着他,冷声吐露。
“七叔叔,你这样,让我觉得恶心。”
第六十三章
阿绵的话让宁礼一震,收回手,眼神黯下,不发一言。
以往阿绵也许会心生不忍,可在这种境地这种局面,只觉得他分明已经占了上风,何必再做这种可怜的模样。
她硬下心肠,轻声道:“如果七叔叔是想利用我做什么,那你就想错了,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重要。而且你既然连我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都能收买,想必也不缺手段,干嘛还要对我这么客气,我只是个阶下囚而已。”
“阿绵。”宁礼止住她,“你不用再说了。”
他眉目清淡,似乎没有因阿绵这些话生气,只有被他握得皱巴巴的书展现出他此刻的心情。
“你太久没见到我,对我心生抵触也是应该的。”他坐回原位,“我们正是在回京城的路上,还有段路程,你歇会儿吧。”
“……你要放我回去?”阿绵忍不住问道。
宁礼恍若未闻,掀了车帘坐到外面去了,正像他说的那样,怕阿绵在他身旁不安心,特意给她腾出地方来。
他举止反复,情绪不定,一会儿好一会儿坏,阿绵竟觉得有些分不清哪些才是他真正的想法了。
多年未见,重逢本该是让人觉得心喜的事,两人间却只有无言。阿绵想起那时自己期盼的,她希望宁礼能在封地上安然度过余生。
现在看来,是她太过天真了。
就在两人离开那村落不久,三皇子正好率领人马到了那,但已是人去楼空,除去少许有人住过的气息,什么也没留下。
三皇子皱眉,朝南边看了一眼。他们是得到附近的酒楼消息,说最近来买东西的人不大正常,总有几个不认识的陌生人买走许多点心膳食,却都并非往日相熟的大户人家的采买管家们,有官兵询问才把这件事说了出来。
随后他们一路打听,顺着痕迹跟来,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去告诉太子,人应该已经往京城那边去了。”
“是。”
车马来到另一座小城城门口,宁礼复坐进来,阿绵发现他竟变了个模样。模样没有大变,只在脸上画出几条皱纹,再添了些雪白的胡须,配上他本身就有的病弱气息,倒真像个老翁了。
“委屈你了。”宁礼往她口中塞入一个入口即化的小药丸,几乎是瞬间,阿绵感觉浑身又软了下来,也没什么力气说话。
香儿进来给她挽了个普通妇人的发髻,再给她戴上面纱。
阿绵淡淡瞥了他们两人一眼,靠在窗边没有故作抵抗,只在香儿靠近时极轻说了句,“何至于此。”
香儿身体一僵,对她投去歉意的眼神,低头安静坐下。
有了充分伪装,守城小兵没查出什么异常,马车安全进城。约半刻钟后,宁礼抬首扯下胡子,对外边淡淡道:“郡主不小心掉了东西,去捡回来。”
“是。”
很快有人拿了帕子和荷包回来,正是掉在他们刚才行驶的道路上,宁礼接过,递回给阿绵,看似提醒道:“可别再粗心大意了。”
阿绵气呼呼瞪他,手紧紧攥着这两样东西,心中却松了口气,看来她包在帕子里的东西滚到了远处,没被他们捡回来。
现在……只希望能有太子哥哥他们的人注意到了。
如今香儿倒戈,她如果只干等着太子他们找到自己,怕是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可惜当日去厨房的人不是香儿,如果现在是小九跟在身边,以小九的心性,是断不会被宁礼蛊惑的。
只是想这些也是无济于事,阿绵手上微微用力,柔软的手帕被拧成团,宁礼眼角余光扫到,反而放下心来。
马车没有径直驶向京城,而是在这个小城中暂歇下来。
他们在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入住,要了两间上房。
宁礼这次是一个病弱书生的形象,阿绵便是他带的妹妹。这些是阿绵从旁人的眼中看出来的,如果能大声说话,她很想不管不顾直接在这里吵闹一番,至少惊动官府也能多点希望。
宁礼没有给她机会,连用午膳时都是直接让人端进了房里,即使阿绵任性摔盘子也惊动不了其他人。
想了想,阿绵决定不跟自己身体过不去,万一时机到了,她却因为饿得没力气那就尴尬了。
阿绵没气力,香儿伺候她用膳,小心道:“小姐,都是您爱吃的。”
阿绵垂下眼,看也不看她。
香儿神色失落,不再随意开口。
宁礼什么都没吃,只站在窗边俯视下方人流川息。房外的林勇似乎有话想说,思及自家主子的性格,还是捺下办事去了。
“过几天,这里会有一个灯会,到时我带你去看看。”
等撤了饭食,宁礼坐回小桌,只有他们两人在时如此说到。
阿绵只睁着眼睛看他,似乎觉得非常不能理解,又好似在“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宁礼脸上带着极淡的笑意,轻拂过衣袖,“七叔叔把你掳出来,当然是想关着你囚禁你,让你每日只看得到我,只会听我说话,对着我笑,对着我哭,心中只有我,再也容不下他人。不仅如此,我还要利用你威胁你爹爹程太尉,威胁元宁帝和太子,威胁一切可以利用的人,让他们因你妥协服软。”
对上阿绵惊诧的眼神,他忽而笑出声,“如何?这些是你想听到的吗?”
阿绵不出声,他就补充道:“还是说,这些正是你心中所想?”
阿绵:……你已经把话说完了还想让我说什么?
“阿绵。”他又放柔声音,“七叔叔不介意你有喜欢的人。”
“你大了,选个好夫婿也是应该的。”他皱眉,“只是那人,不能是宁氏皇族的人,懂吗?”
阿绵奇怪地看着他,她当然没自恋地认为宁礼是喜欢自己,毕竟古人注重辈分,很少会不顾这个。宁礼的举动她一直想成另一种雏鸟情节,因为当初在皇宫,对他好关心他的几乎只有她一个,那自己在他心中地位有些特殊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谨记这点,自和宁礼再见以来便从没对他温和过,就是想让他意识到现在已经不是六年前了,他们当然也不是那个深宫中年少任人欺凌的皇叔和同情他的小女孩儿。
可宁礼刚才那番话的意思,难道是想表明他把她掳出来单纯是不想她嫁给太子?
阿绵不信。
“我听说,御史大夫张承之子似乎心悦于你?”宁礼自顾一笑,摇头,“也不好,张承是太子亲信。”
阿绵无言,照这样来说,天下的人都是元宁帝和太子的臣民,她就应该终身不嫁才是。
“这些事往后再议吧。”宁礼轻飘飘道,“我就在隔壁,若有什么事,阿绵轻敲墙壁即可。”
等到房内完全只有自己一人时,阿绵才长舒一口气。
在宁礼面前她非常紧张,面对问题她可以不说话,但小动作有时候是忍不住的。宁礼善察人心,往往一个眼神一个颤动都能被他察觉,从而被分析出内心所想,所以她要费尽心思去克制自己,以防在宁礼面前心绪被一览无遗。
六年不见,她惊觉那个往日还需要她照看的七叔叔已经成长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他究竟在想什么呢?他说的话又是何寓意?这些阿绵统统猜不透,宁礼于她好似一团云雾,往日她在雾中,自然什么都察觉不到,如今她站出来看他,依然是一片茫茫然的模糊。
窗户被关上并上了小锁,但本该是可以打开的。只是阿绵气馁地发现,自己竟然连这点力气都没,她才走到窗边就气喘吁吁的,这让她总觉得自己是要不久于人世的重病之人。
她隔着小窗听外面的喧哗声,只期冀其中能有人是来寻自己的,并且发现了自己留下的线索。
三日后。
阿绵被香儿服侍着穿上一身藕荷色交领襦裙,外罩金红色披帛,披帛上綉有银丝线,在灯火下会发出淡淡光芒。
宁礼笑道:“灯会人多,七叔叔怕把你弄丢了。”
他心思细腻,阿绵没什么好和他争辩的,自顾把玩着手中的簪子。
香儿给她施上一层脂粉,描眉画唇点额,再梳了个极漂亮的飞天髻,恍然看去,她似乎已经及笄,是个闺中待嫁的美娇娘了。
宁礼定定看了会儿,“阿绵果然长大了。”
他牵着阿绵缓缓走出客栈,此时外街人声鼎沸,他们忽然汇入其中也丝毫不让人觉得突兀。
“你们都跟在后面。”宁礼命令一干护卫和香儿。
阿绵被带着去参观各处摆着灯笼的小摊,有猜灯谜的,有作灯诗的,欢笑嬉闹声不绝于耳。更多的是提着灯笼行走的小姑娘或少女,身旁跟着家人或好友,宁礼见了,偏头轻声询问,“阿绵想要一盏灯吗?”
还是没被理会,宁礼便牵着她来到一个少有人至的小摊前。这里的灯大都制得没别处可爱精致,有些式样看上去甚至颇为狰狞可怖。
宁礼为她挑了个绘有青面獠牙图案的小灯,塞给阿绵但被挣开,他便自己提着,另一只手攥着阿绵。
他边走边看着灯,用只有阿绵能听到的声音道:“以前百姓走夜路,总觉心中不安,怕遇到鬼怪邪祟。后来便提灯引路,照亮前方也照清周围,或直接在灯上绘驱鬼用的凶兽,所以灯又有辟邪之用。”
他绽出一个清如涧溪的笑,“阿绵以后夜间行走,可莫忘了提灯。”
阿绵微微扫他一眼,跟着往前行走。
半刻后,本就喧闹的人群更加亢奋起来,阿绵耳中不时听到他们说什么要“请神”。
宁礼解释道:“是这里灯会的习俗,请寺庙中的神像来街上游行,供百姓瞻仰跪拜。”
话音刚落,前面便响起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和喜庆的鞭炮声,百姓自觉地空出中间小道供抬神像的人行走,也有不少人直接跪地祈福。
阿绵同宁礼被挤到了人群中,她不经意向后望去,那几个护卫离他们已经有一段距离了,而且被人群阻挡着,一时无法靠近。
她动了动另一只空着的手,发现手心不知何时出了许多汗,已经把袖口濡湿了。
微抿唇,阿绵被人群挤着行走,心噗通噗通地跳。
她必须要抓住这次机会……
等到进入人群最内部,阿绵左边袖口滑下一直锋利尖锐的簪子,定了定神,她看向宁礼。
宁礼没有看她,似乎在聚精会神眺望神像,淡白色的灯火映照在他侧脸,依然是那么俊秀雅致,如翩翩君子,温润似风。
七叔叔……阿绵用口型小小唤出,随后使劲浑身力气,终于用力将簪子刺进宁礼手腕,她能感觉宁礼手臂肌肉一紧,似乎吃痛,下意识松开了她。
阿绵立刻转了个身,马上被人潮挤开去,与宁礼渐渐分散。
没费什么力气,她就如一尾得到自由的鱼儿,在人流中左右穿梭,任人群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