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之下,他的膝盖整个埋入雪堆里,看来站着不动有些时候了。
孤劫带着他们落地之后,将沙扔去一边,对简小楼道:“我去去就回。”
简小楼还没来得及道一声“小心”,孤劫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漴太子正陷入沉思中,孤劫离去之后,他才感知到身边突然多出两道气息,慌忙睁开眼睛:“简姑娘。”
简小楼拱手:“谷……漴太子殿下。”
漴太子落寞一笑:“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我们之间谈不上欺骗。”简小楼不是怄气,修者间隐瞒身份再正常不过。她指了指漴太子背后,“殿下该去和我徒弟说。”
漴太子微微一愣:“简姑娘肯收春桃为徒了?”
简小楼颔首:“自创的剑法都传授给她了,自然是我的徒弟。之前不肯松口,是因为做师父的不只要负责徒弟的修炼,还要教授她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我自认有些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自己做事都时常糊里糊涂,怕误人子弟。”
漴太子轻轻笑了一声,笑容略苦:“现在认下她,是想令她开心一些?”
“恩。”
“谢谢。”
“不客气。”
简小楼收下了他的谢意。
漴太子抬起腿,从雪坑里走了出来,转身看着沙:“看他的模样,你与那位天族前辈种因果种的还算成功。”
简小楼从未与他讲过种因果一事:“他告诉你的?”
“是的。”
“那殿下也知道春桃有孕的事了?”
“知道了。”漴太子错开这个话题,说起星域这场疫病,“天族前辈告诉我,我们深渊里的煞气与他有关。他解决不了我们变异的问题,却可以赠我几滴精血,让我研制一些解药,解决星域因为我们带来的这场疫病。我估算了下,此药服下后,应该可以达到姑娘告诉我的那种效果。”
简小楼眨了眨眼:“原来需要他的精血做药引,怪不得丹方会失传。”
漴太子叹息:“总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
简小楼摩挲着指腹:“殿下,那月痕剑一事您怎么看?”
漴太子解下腰间的酒葫芦,“啵”一声拔开塞子:“天族前辈只简单提了几句,我知道的并不清楚。简姑娘,你能否将历史中天山剑阁与兽族之争、星域在你那个时代遭遇的危机,总之你认为有用的信息,详细的讲给我听一遍?”
“可以。”简小楼答应着,心中思考着哪些属于“有用信息”,隔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就从历史上的天山剑阁开山老祖谷雨说起……”
她讲述着,漴太子认真听着,他伤势未愈,刚刚醒来,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疼痛或者意识不清时,便仰头灌上一口酒。
鹅毛大雪落了他满头,原本就是白发,混在一起有些分不清哪些是头发,哪些是雪花。
简小楼原本只在心里列出十几条有用信息,说起来却像扯开了的毛线团子,越扯越散,越说越多。
日落月升,月落日升,漴太子喝光了好几葫芦药酒,她终于讲完了:“就这样,我将沙骗到了这里,被他发现之后打伤了我,您出手相助将我救回村子里……”
漴太子听完后又默默抿了一口酒,不说话。
简小楼心念一动,祭出小月痕剑:“殿下,根据历史,这柄剑我一定要赠送给谷雨。”
“姑娘,我再说一次,历史中的谷雨一定不会是我,我可以救你星域万民,绝不会与我父亲兵戎相见。”
“不是您,那就只能是我了。”简小楼横剑在眼前,望着那颗月魄石,目色沉静,“我理解您的难处,不会强迫您。我会借用谷雨这个名字,在天族前辈的帮助下一统群仙会,打败兽王,结束这场战争。”
“你若是‘谷雨’,按照历史你会杀了我。”
“这个容易,兽族从裂隙败退之际,您和我联手演一场戏就行了,此事我很有经验。”简小楼拍着胸脯保证,“待我以此剑封印裂隙之后,‘谷雨’的名字归还给您,您再去建立天山剑阁,开山立宗,总可以了吧?”
漴太子丝毫也不意外的样子:“可以。”
简小楼正欲说话,他又道,“但那位天族前辈说,小月痕剑需要吞噬魂魄才能成长,吞噬的还得是至善剑魂,方可避免此剑成长为一柄魔剑。前辈提议去星域屠十几个正道剑宗,你不答应……”
“我怎可能答应?”简小楼板起脸来,“殿下认为呢?”
“我自然也不同意。”漴太子气息散乱的厉害,摇头时身体微微一个趔趄,“那姑娘想到办法供养此剑,令它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封印裂隙了么?”
简小楼如被人迎头泼了一盆冷水,垂头丧气的道:“没有。”
漴太子提了提唇角:“我想到了。”
简小楼问:“什么办法?”
漴太子慢慢转头,看向山洞,又徐徐转回来,望着简小楼道:“我是佛族梵天吼的后代,神魂力量强悍,人族修行,修的又是正道剑气,非我自夸,我一人灭你们星域数十剑宗极为简单。”
简小楼听出了苗头,抓着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紧了紧。
“我们不妨遵循历史,你以月痕剑斩杀我,身陨那一刻,我会摒除心中所有邪念,自愿奉上我的神魂,献祭给神剑。”
“殿下……”简小楼知道孤劫告诉他这些的用意了,苍白着脸道,“我不否认这是一个好办法,但是殿下真的考虑清楚了么?以您的立场,您根本无需这样做。星域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段往事,历史中您作为兽族太子的死亡,代表着星域的胜利,代表着天山剑阁的荣耀……”
“那又如何呢,原本也不是为了让你们星域感激我,才这样做的啊。”漴太子苦笑着摇摇头,“原本,我可以自豪的说我是为了‘大义’,如今却又多了一重目的,为了给我和春桃的女儿……”他眼尾的余光,在沙身上轻轻飘过,“以及后代们,一个安稳的生存环境……”
沙垂着头,靠着山壁坐着,他身上的绳索早就可以冲破了,但他一直也没有施法。
听见漴的话,沙不曾抬头,睫毛轻轻颤了颤。
倒是简小楼的反应有些奇怪,她仰着头,呵呵呵笑了两声,笑的比哭还要难看几分。
漴太子看着她笑,看着她笑着笑着流出眼泪,像是受到了什么打击。
“简姑娘?”
“殿下啊,您实在让我觉得、觉得自己太差劲了啊。”简小楼颤抖着双唇,攥着袖子抹去控制不住不断流淌的眼泪,“您来祭剑虽然可行,但也存在着一些问题。您是梵天吼的后代没错,却也沾染了孤劫刀的煞气,难保不会给月痕剑带来一些负面影响。再者,您一人的魂魄能撑多久呢?”
“天山不是有守剑人一脉么?不是代代以魂祭剑么?”
“一代一人,他们那点儿力量填充入月魄石内,根本就是杯水车薪。”简小楼如今再了解小月痕剑不过,她深深吸了口气,不许自己再情绪失控,“殿下不用想了,我其实早就有了主意,只是刻意忽略,想再找找其他办法罢了。”
漴太子微愣:“什么法子?”
简小楼低头瞅一眼自己手里的剑,短暂的沉默过后,抬头看向沙:“我将你骗来这里,谎话连篇,但有件事情没有骗你,我简小楼的确是星域的轮回维序者,神魂内拥有着轮回之力,与小月痕剑一脉相承。”
沙缓缓抬头,冷冰冰的看着她。
简小楼却转开目光,继续与漴说话:“您知道我先前在村子里斩了墨翡一剑么?那一剑连兽王都唬住了,是我吸收许多法宝的力量,以我的神魂为媒介过渡给小月痕剑的。”她举了举剑,“这里面有个空间,将兽族赶回深渊、做出斩杀您的假象之后,我将进入剑中,完成自我封印,以我的神魂来蕴养神剑。”
“简姑娘……”
“殿下先听我说完。我修为低微,自我封印之前,恐怕您得凑许多法宝给我,供我补充力量。接着,您得创立天山剑阁,广收心地纯善的弟子修习您的善剑,令天山充斥着剑息。同时,需要在裂隙上方修一个葬剑池,穷尽您一生去收集名剑,使裂隙遍布正道剑气,以供我的魂魄吸取。至于守剑人这一脉,一代传一人,代代以神魂祭剑,就不必了吧,然而历史是这样记载的,您该怎样教导守剑人,就不必我来多费口舌了。但需谨记,守剑人中有一人必须死。”
漴太子道:“七绝的师父。”
简小楼点头:“是的。”
“简姑娘……’
“现在轮到殿下来劝我了么?以您的智慧,应该知道这才是最顺应历史、最正确的选择。”简小楼收回小月痕剑,脸上的眼泪早已被戾风吹干,霜雪染白了她的黑发,整个人平静到往日根本难以想象的境界,“我触碰过两百万年之后的小月痕剑,我想,我应该是活着的。如此一来,我们整个计划里只牺牲了七绝的师父。可若是换了您去祭剑,能不能成功是一个未知数,一旦成功,您死了,往后两百多万年,守剑人一代一代,又得死多少人啊……”
漴太子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不知该不该再劝她。
风雪中默默伫立许久,他扔了手中的酒葫芦,向后稍退两步,深深弯腰拱手,长施一礼:“漴少有钦佩之人,除家师之外,便只有姑娘了。”
原本,除了她修习的剑道,他从没有将她放在眼里过。
村中相处的七个月间,他也完全没有发现她有什么值得旁人注目的优点。
她肩上担着不同寻常的任务,却是个极平凡的人,无论品性、智慧、能力,都不过泛泛之辈。
正是有着这样的判断,此时才更加震撼。
“我不同意。”
孤劫沉郁的声音从上空压了下来。
简小楼看着他瞬闪出现在自己面前,手指上多出一枚和沙一模一样的储物戒,惊讶:“才一夜的功夫,前辈就收集好啦?”
孤劫沉沉看着她,一字一顿:“我说了,我不同意。”
“前辈,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孤劫情绪不稳,煞气外露,连面具都遮不住,简小楼打了个哆嗦,“两百万年之后,小月痕剑内是封印着一个人的。厉剑昭是个瞎子,根据感觉,说是个‘小矮子’或者‘小孩子’,我公公提起此事时,直言我不知道是谁更好,才可以没有后顾之忧的去创造历史。我想他多半已经猜到是我了,而我当时也隐隐觉得,极有可能是我自己……”
“你为何不告诉我?”知道她被煞气冲撞,孤劫仍然向前走了一步,平日里的嬉笑与潇洒收的干干净净,判若两人。
“因为我在刻意逃避,直至刚才我还在逃避,可殿下却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
“故而你脑子一热,又开始逞英雄了?”
孤劫的凶煞之气不同寻常,会将人内心的欲望、恐惧悉数放大,简小楼心跳加速,眼眶发酸,软弱又要占据上风:“前辈,我没有逞英雄,我考虑的非常清楚。我不会死的,不过是被封印两百万年,对于夜游而言没有任何时间差,就像当年我与他在四宿分别,他苦熬十二万年,可我一回赤霄他就复活了不是吗?”
孤劫真想笑她无知,抽动嘴角,凝固了一般动也不动不了:“你知道两百万年是什么概念么?”
“您为了转世,不是在湖底待了上千万年么?”
“你和我比?你拿什么和我比?我是吸取业力净化自己,你却是做剑的炉鼎,先不说中途你会不会死,两百万年之后,待你从剑境出来,很可能会变得疯疯癫癫。”
“疯就疯吧,夜游与素和一定会想办法治好我的。”简小楼摆出无所谓的态度,“而且前辈也没试过做剑的炉鼎,万一我与小月痕剑一起成长了呢?如此一来,两百万年以后我就是星域第一人,随随便便诛杀兽王不在话下。”
“你、你可真乐观!”
“不是前辈劝我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即使一路暴风骤雨相伴,亦要学会苦中作乐,方才不负此生的嘛!”
孤劫动了动唇,手指指着她,指节微微发麻,平生第一次被人噎的说不出话来。
他用很短的时间平复情绪,冷厉道:“总之,我不许。我千辛万苦走到今日,不是为了迎接这样的结局。”
简小楼睫毛一垂:“您是了不起,可您有什么资格管我?”
孤劫冷笑道:“我替夜游管你。”
简小楼嘻嘻笑:“您敢保证您一定转世成夜游?”
孤劫收起渗人的笑容:“那你为何进入轮回池唤醒我?又有怎么资格求我帮你们来收拾烂摊子?”
“帮我们收拾烂摊子?”简小楼听到这句话,炸了一般,额角青筋暴起,“无论深渊还是星域,我们的灾难是谁造成的?是那柄孤劫刀!到底是谁在帮谁收拾烂摊子?!孤劫,我不怕实话告诉你,我一直都很排斥你会转世成夜游这件事情,尽管你送了叶隐一颗佛莲子,才有了我,我私心里还是暗暗希望你轮回失败,或者转世成谁都好,千万不要转世成夜游!”
孤劫将双唇抿成一条直线,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骂过,他怒至极点,周身黑气向外缓慢逸散。
“哈哈,你当我愿意逞英雄啊?你当我愿意自我封印两百万年啊?我的丈夫和女儿等着我回去,我还没有亲口对素和说我替叶隐原谅他了,你知道我有多怕死吗?可我有什么办法啊?!”
简小楼怒喝着,眼泪还是不争气的往外涌,渐渐泄了气,“若是换做从前,我大概会给自己找一百种、一千种理由,可现在不行了啊。我们这场灾难,是孤劫你带来的,夜游又是你的转世,每每想到这里,我就充满了负罪感,再也没办法给自己找理由了啊……”
听了她最后一句充满无力感的抱怨,孤劫周身缓慢飘动的黑雾,一瞬凝固。
面具下那张脸不辨神色,他的声音比着先前温和了一些:“孤劫刀的存在非我本意,也不怪锻造它的玄诚子,是天道注定的一场劫难,你根本无需……”
“行了。”简小楼打断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挺直了脊背,令自己显得朝气蓬勃,“您也说了,我无法与您相比,我的眼界决定了我只能看到这么多,前辈,我心意已决,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