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晟一点一点抚摸着伞柄,慢慢把脸靠在上面。
绣鞋踩着雨水,溅起湿蒙蒙的水滴,温鸾使劲地跑,好像跑得越快,就能把所有恐慌都甩开似的。
砰,她慌慌张张推开门,把阿蔷和谢天行惊得俱是浑身一激灵。
阿蔷忙扶着她坐下,又是端热茶,又是递面巾子,“鞋子衣服都湿了,您得泡个热水澡,换身干爽的衣服。”
温鸾呆呆的由着她忙活,忽而落下泪来,问她怎么了,却是一句话不说。
谢天行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抬手摸摸她的头,“妹子,还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我好恨我自己,真没用,什么也放不下,什么也做不成,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温鸾双手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中淌下,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大哭。
谢天行叹口气,想了想说:“你想成为高晟或者宋南一那样的人吗?”
温鸾摇摇头。
“那就把燕姐姐的事放下,别让仇恨蒙蔽你的眼睛。”他慢慢道,“咱们换个地方住,你呢,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哦,对了,你小时候不是说,要做义父那样的教书先生,这个挺好。”
温鸾擦擦眼泪,苦笑道:“那时候懂事瞎说的,哪有书馆私塾要女先生?况且……”她低下头,半晌才说,“你别管我了,带着阿蔷走就好。”
谢天行笑笑,“你担心高晟不放你走?太小看你哥了,放心,哥说到做到,这就和高晟说去!”
温鸾大吃一惊,连哭也忘了,“不要,他会杀了你的!”
谢天行哈哈大笑,起身道:“他不会,我笃定他不会,如果他想杀我,在我暗示他招安榆林起义军的时候,我就死喽。”
温鸾怔愣愣看着义兄,“你、你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谢天行嘿嘿笑了两声,“别怕,别管招安的事成不成,哥都绝对有能力安安全全带你和阿蔷离开。”
雨停了,天空一碧如洗,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一切都变得清新透亮。
高晟放下手中的信,看向窗外。
谢天行晃晃悠悠走近,挥手笑道:“忙不?有事和你说。”
高晟请他进来,沏了杯茶与他。谢天行吃了一口,赞不绝口,“好香的茶,唉,再吃你几日的好茶,我也该走了。”
高晟眼神微闪,“谢兄这就准备走了?”
不等招安一事有了眉目再走?
谢天行笑道:“本来想住个一年半载的,可我瞧着妹子状况不大好,这么下去不行,打算带她离开京城,到处走走看看。”
方才还带着客气浅笑的脸一下子冷了,高晟盯视他一眼,不阴不阳笑道:“上一个要带她走的人,什么下场你没看到?”
谢天行立马换了一副惊吓不已的模样,拍着胸口一个劲儿地呼气,“哎呀呀,要杀人啦!我说凤凰儿啊,你再喜欢我妹子,她不喜欢你也没用。”
“没用也不影响她留在我身边。”
“话不能这么说。”谢天行啧啧摇头,“如果你真喜欢她,就要三媒六聘娶她,她不愿意,说明你诚意不够,人家不愿意,你还非要捆在身边。”
高晟冷声道:“别的事都可以商量,只有这件事不行。”
“这些日子她过得如何,我不信你没看出来!”谢天行敛了笑,“她把燕姐姐的死怪在自己身上,想杀你,偏偏你又救了她。自责、愧疚、怨怼、迷茫……每日里她只有煎熬和痛苦,每见你一次,她就憔悴一分,你看看她都快承受不住了,这样下去,早晚一天她会疯的。”
高晟面上还是淡淡的,只手紧紧握着椅子扶手,手背的青筋暴起,看得出他是极度地不安和激动,只是咬牙不肯宣泄罢了。
“时间会冲淡一切。”他说,“她会回心转意的,当初她爱宋南一爱得不可自拔,现在不也是仇人一般?”
谢天行噗嗤笑了,“那你要小心喽,没准儿她还没喜欢上你呢,就把你看成仇人了。”
一句话噎死人,高晟阴着脸,半晌没言语。
“我没夸大其词,你的喜欢未免太自私了,只考虑自己的感觉,很少顾及她的想法,这样又和宋家人有什么区别?”谢天行支着脑袋,“凤凰儿啊,你喜欢的,应是那个温柔如细雨的女孩,如果有一天,她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疯子,你还会喜欢她吗?”
高晟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不会的。”
“你未免太自信了。”谢天行笑笑,伸出手指虚空点点高晟的心窝,“追女孩子要用心,你的爱如果只能带来痛苦和折磨,那就是灾难了。”
许久没有被人用说教的口吻谈话,非但反驳无力,结果还处于下风,高晟脸上有点挂不住了,“说得你好像多懂爱一样。”
谢天行当然看出了他的窘然,张着大嘴笑道:“比你懂!这个爱啊,可以让我成为更好的我,也可以让她成为更好的她。”
高晟讶然抬头,显见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下个月初我就带妹子走——你不要拦,你也拦不住。”谢天行起身道,“到地儿了我会给你送信报平安。”
“到哪里,榆林?”高晟嗤笑一声,“和你一样做个女贼寇?”
谢天行挠挠头,“让你发现了,啊呀,果然瞒不过你。”
“我是官兵,你是土匪,自身难保还敢口出妄言。”
“你不会抓我的。”
“呵,别以为你救了我,又是温鸾的义兄,我就会手下留情。”
“我几斤几两重,可不敢这么想。”谢天行笑笑,“我仗的是你父亲的势。”
高晟一怔。
“父亲的遗愿,当儿子的怎么也要尽一份力。如果榆林的乱子能促使朝廷下决心解决侵吞土地问题,那些因此死去的人,或许能得到一丝丝的抚慰。”谢天行深深看他一眼,转身欲走。
“等等。”高晟已然明白他的意思,“朝廷的确有意早日平息祸乱,但招安事大,一旦朝廷下发明旨,你们就不能出尔反尔。”
谢天行眼睛登时亮了,“我明白,先私下谈好条件,再放到明面上走过场,我这就给榆林去信。”
他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头笑道:“一码归一码,我一定要带我妹子走的,要么你现在杀了我,要么,就想方设法讨我妹子的欢心。”
招安在即,自然不可能杀了他,这家伙,一准儿是算准了时机!
高晟脸色铁青,良久,才吐出两个字:“卑鄙!”
屋顶的积水顺着滴水瓦落下,打在青石板地上,叮咚作响。
一场雨过后,在越来越烦躁的蝉鸣声中,溽热难熬的盛夏悄无声息走进了京城。
御前街的笔墨铺子有段日子没开门了,活计小石头也不着急找下一份工,每日里只与新交的相好书音在家中厮混。
“你还是出去找份活计,寅吃卯粮可怎么行?还说娶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铜板都没几个,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
说着说着,书音兀自坠下泪来,“欺负人家是无父无母没有依靠的孤女,身子叫你睡了,扭脸就不把人家当回事,既如此,我走便是。”
小石头初尝到男女之情,正稀罕着着,见她一哭,急得是抓耳挠腮,“好姐姐,莫哭,莫哭,我不是偷懒不干活,实在是要等着听吆喝,不敢乱出门。”
书音不信,“铺子都关门了,李掌柜也多少天不见人影儿,肯定是欠钱还不上跑了,就你傻实诚,擎等着要债的抓你来吧。可怜我,要卖身替你还债了。”
“这是哪里的话?”小石头笑道,“实话告诉你,过不了多久,你男人要做大官喽,你呀,就是官太太。”
“又唬我。”
“你还别不信,”小石头贴着她的耳朵,嘀嘀咕咕一阵,“……十之八九能成,李掌柜说,想回家的,分房子分地是一定的,想留在军中的,大统领自会替我们讨要官职。”
他们竟然是榆林卫的反贼!
书音脸上血色全无,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小石头以为她欢喜得傻了,啪叽,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得意洋洋道:“京城这个花花世界,我是舍不得走的,谢大哥好说话,又是锦衣卫指挥使高晟的大舅哥,我求他帮忙,必定能给我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你呀,就跟着我享福吧!”
“享福,享福。”书音笑了几声,好好伺候了小石头一回,等到夜深人静,便悄悄溜出了门,来到一处极为偏僻的院落。
开门的是宋南一。
清冷的月光下,他脸上的疤痕泛着幽幽的蓝光,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书音只看了一眼就挪开视线,闪身飞快进门,多少次了,她还是不敢正视宋南一那张毁容了的脸。
第80章
◎她会心疼吗◎
巴掌大的院子, 还不如叶家三等奴仆住的地方好,失去权势和银钱的滋养,不到两个月的功夫, 叶向晚就老了好几岁。
“太晚了。”叶向晚并不看重这个消息,摇摇头叹道, “早些日子就好了,或许告发高晟私通反贼, 或许说动他们与我们联手对付朝廷,可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大周局势越稳定,建昌帝的龙椅就越稳当, 他肯定倾向招安,一旦招安成功,高晟与谢天行那点子关系就称不上“通敌”。
宋南一沉吟一阵, “不能为我用,却也不能让别人用。”
叶向晚冷笑道:“说得轻松, 我们没有人手, 没有银钱,能干什么?”
“能干的多了。”宋南一讥诮道,“你们都认为招安必定成功,我偏要浇一盆冷水上去, 若是能成,没准儿还能给高晟安插个罪名。甚至都不用我们自己动手——朝堂内外恨他的人多着呢!”
叶向晚狐疑地打量他两眼, “太上皇快要回来了,我不管你有什么打算,绝对不能影响此事。”
“那也得我们有命活到那时候。”宋南一冷冷道, “不想被抛弃, 就要证明自己有用, 你不是也想立下奇功,重回叶家,再次做回那个人人追捧的叶二小姐?”
叶向晚咬咬嘴唇,他说的没错,苟且偷生唯唯诺诺不是她的风格,振臂一呼从者如云,才是她一心想要的。
“你计划如何?”她不再反对了。
宋南一不答,只看向书音说:“要笼络好你手里那个男人,不要因为他是个小伙计就瞧不起他。”
书音低着头慢慢道:“他待我不错,却没到事事听从的地步,在他心里,李掌柜那些兄弟比我重要。”
“现在是这样,将来未必,你要在他身上多下功夫,英雄还难过美人关呢,何况一个小小的杂役?”宋南一笑了笑,脸上那块疤痕抖了抖。
书音还是没有抬头看他,“可是他想要的荣华富贵,我们……能给得起吗?”
宋南一被问住了,朝廷招安,肯定有官职和赏赐,而他们还不知道能不能等到太上皇还朝那日,自身都难保,更别提给人承诺好处了。
但他绝对不肯承认这点的,“如果一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还不够的话,那就再加上一个孩子。”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叶向晚当即找出一包药粉递给书音,“助孕的,房事前混在茶水里,你们两个都要喝,这样才能最快怀上孩子。”
“小姐……”书音抬头,眼中似有水光。
叶向晚拍拍她的手,哀声叹道:“委屈你了,如果可以,我真想立刻把你送回金陵。可为了保大局,叶家只会把你送官,高晟又是个睚眦必报的,必会在你身上泄愤,他折磨人的手段……我们只能赌一赌。”
书音浑身哆嗦一下,攥紧手中的纸包点了点头。
宋南一吩咐道:“你在叶家、宋家这些年,过的日子便是普通官宦人家也比不上,回去多和他念叨念叨什么是‘富贵’,务必把他的胃口吊得高高的。”
书音不懂此举用意,但小姐默许了,她只能照办,见他二人没有别的话,屈膝行礼,悄然退了出去。
“她靠得住吗?”宋南一关紧门窗,从柜子下面翻出架弩弓来。
叶向晚微微一笑,“她一家子老小还在我娘手里攥着呢,老太爷的决定,我娘无法违背,但她更不能容忍一个下人背主。假如书音敢告发我们,不出两日,她的老子娘哥哥嫂子侄子,都会死。”
宋南一轻轻吁出口气,把弩弓重新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