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仪说道:”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是恨他们,恨你父亲,恨东宫。可是他们却是你的血亲,也是我的公公,我的侄儿。他们一个占了孝字,一个占了忠字,我都不能名正言顺的恨他们。“雪落无声,默默的给朱守谦送葬。
朱棣脱下自己的羊皮手套,给妻子套上,默不作声的往火堆里扔着纸钱。
纸钱化为灰烬,被北风卷起,犹如一只只黑色的蝴蝶盘旋在上空。
徐妙仪摊开手掌,大雪落在羊皮手套上,并没有立刻融化,毛绒绒的像一朵棉花。
“又是这样的天气。”徐妙仪说道:“七岁那年,我和母亲被追杀,也是这样的下雪天,母亲为了不连累我逃亡,她用簪子刺穿了咽喉。我一个人在雪地里跑啊跑啊,鞋子袜子什么时候跑丢了都不知道,不知道冷,也不知道疼,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母亲自尽的场景。”
“小时候的我总是自责,自责自己太弱小无用,幻想着如果长大了,有本事了,一定好好保护自己,保护亲人,和歹人搏斗。”
“可是现在,我贵为燕王妃,斗得过大明宰相,甚至杀的了北元得皇帝,却依然保护不了我的表哥。”
徐妙仪伸出食指,在雪地里画了一个圆圈,“你看,兜兜转转,从起/点到终点,我还是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亲人去死的、无用的七岁小姑娘。”
“你不是。”朱棣也在雪地里画了一个圆圈,两个圆圈有大一半圆弧是相叠的,“你还有我。”
朱棣指着没有重叠的部分,“你十七岁以前的人生我来不及参与,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我无法改变,但是……”
朱棣指着重叠的圆弧,“但十七岁以后都有我的影子,你我的人生是叠在一起的,你的悲就是我的悲,你的欢喜也是我的欢喜。”
朱棣又在两个圆圈周围画了六个小小的圆形,八个圆圈如蜘蛛网般纠缠叠加在一起,”这是我们的六个孩子,在他们成家立业之前,我和你当爹娘的就是他们的全部了。你可以悲伤,但不能倒下。“看着一个个纠缠在一起的圆弧,徐妙仪冰封的心有了一股暖流,”是啊,我可以悲伤,但不能倒下。“朱棣揽过妻子的肩膀,这一次,徐妙仪没有躲避丈夫的触碰,她靠在朱棣温暖的怀中,往火里投着纸钱。
表哥,你一辈子太辛苦了,死了还要被背负千古骂名。或许你真的太累,或许选择在淮河结束这尴尬憋屈的一生是最好的选择。这样他们就不会继续打扰你了,把你的遗体按照郡王规格风光大葬,利用你的死亡来展示什么帝王恩赐,皇恩浩荡!
从此以后,人世间的丑恶、算计、倾轧再也不能打扰你了。
你就长眠在淮河,和水草为伴、和鱼儿为友,看潮起潮落,听渔舟唱晚。
睡吧,以淮河为床,以雪花为被,若有来世,你我再为兄妹可好……
次日,纪纲正要送燕王夫妻回藩地,彻底抹平淮河风波,刚刚登船,就有太监气喘吁吁的拍马赶到码头,”皇上口谕,宣燕王、燕王妃回京!“纪纲狐疑的看着传旨的太监,”你没听错吧?皇上明明是要我护送燕王夫妻回北平。“太监低声说道:”奴婢是胡尚宫一手提拔的人,岂敢哄骗纪大人?皇上前日一度昏厥,恐怕时日不多了,故宣诸王回京见面,连北平的郡主郡王们都要接到京城呢。“大雪纷飞,分封各地的藩王们纷纷带着家室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唯有燕王府是二大舅徐增寿带头,领着六个外甥南下。
徐增寿坐在马车上远远看着金陵城的轮廓,顿时热泪盈眶,“十六年了,为了照顾你们这些外甥,我足足十六年没有回家啊!”
外甥们都捂嘴笑。
徐增寿回头白了一眼,“笑什么?”
朱高炽是长兄,立刻站出来说道:“马上要见到父王和母亲了,我们都很高兴,所以就笑了。”
永安郡主说道:“还有皇爷爷,我五岁离京,已经不记得皇爷爷的模样啦。”
身材比哥哥还要高大的朱高煦擦着怀里的长/枪,瞥了一眼马车外面的路人,“南方人身材普遍比北方人矮小,哼,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小崽子不知天高地厚!”徐增寿反手一掌拍在朱高煦的后脑勺上,“等到了魏国公府,你和大舅过过招,就知道厉害了。”
第二代魏国公徐辉祖,是大明幸存的、最负盛名的大将军。
朱高煦笑道:“我最期待见到大舅舅了,听说大舅舅最像外公徐达。我经常在茶馆里听说书人讲外公杀敌的故事,比过五关斩六将的关云长还厉害呢!”
徐增寿心头一凉,差点当场哭出来,“那我呢?你们要过河拆桥,抛弃二舅了吗?”
永安郡主嘴甜,忙揽过徐增寿的肩膀,“我们最佩服外公、最期待见大舅舅,不过最喜欢的始终都是二舅你啊!”
徐增寿破涕为笑,“这还差不多。”
十六年是徐增寿哄外甥,十六年后是外甥们哄他。
燕王府的人到齐了,周王府也从河南开封赶来,周王夫妻来燕王府做客,以前并肩作战的妯娌相见,却再也没有以前的亲近融洽。
冯氏娘家破败了,一身傲骨还在,在徐妙仪面前不显忐忑,也不露怯,两人客客气气话着家常,好像朱守谦死于非命的事情不复存在。
书房里朱橚和朱棣隔了十六年再次重逢,各种亲密感叹自不必说。朱橚对四哥心怀愧疚,“是我疏忽了冯氏,没有觉察她写信给四嫂,酿成大祸。”
朱棣却说道:“你不要怪周王妃,将心比心,弟弟冯诚之于周王妃,就像朱守谦之于妙仪,兄妹姐弟情深,不亚于夫妻情分。”
朱橚说道:“可是你和四嫂差点丧命。”
朱棣指着自己,“这不还好好的吗?你岳父虽然赐死,冯家也败了,但是军中依然有不少人敬佩你岳父,这次冯诚出狱,发配边关,暗地里得了不少人的照顾。总之你和周王妃好好过日子,将来的周王府才能稳得住,夫妻一体,可不只是说说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朱橚是个技术宅男,不通人情,不懂权术,被哥哥保护的太好了。
第一更送上
第二更在七点
第三更嘛,大家加油留评
☆、第275章 如梦方醒
朱棣知道弟弟朱橚对政事一窍不通,弟妹冯氏倒是个明白人,只是政治是冰冷残酷的,何况凡人皆有私心,冯氏为了救弟弟冯诚的性命,将燕王府置于危险之中,朱棣若说一点不恼,也是假的。
但如今这个局面,东宫暗箭不断,藩王之间千万不能起内讧,被东宫找到削藩的把柄,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
朱橚远在开封,妻子冯氏才是他最近也是最有能力的盟友,毕竟一旦朱橚有事,身为周王妃的冯氏也绝对没有什么好结果。情感上夫妻不能一心,那只能用利益捆绑在一起。
夫妻可以不是爱人,但至少是盟友、若反目成仇,只能两败俱伤了。
当然,朱橚根本想不了那么多,他只是照着四哥说的去做,四哥从来不会错。
于是周王夫妇从燕王府回家后,似乎又重归于好。
朱棣和妙仪亲自送周王夫妻到二门,两人携手而归,徐妙仪感叹道:“马皇后好眼光,给五弟挑了一个好媳妇。”
朱棣问道:“你不怪她?”
徐妙仪说道:“正因为她的信,我才有机会见表哥最后一面,没有留下终身遗憾,为何要怪她?冯氏她……也是个可怜人啊,只可惜五弟的心早就给了别人,两人永远无法交心。”
朱棣问道:“那个……‘别人’过的如何?再嫁了吗?”
徐妙仪摇摇头,“她的心也早就给了别人,开了个茶园,十六年来种茶、炒茶、卖茶,俨然是个商人了。怎么了?五弟刚才问过你了?”
朱棣说道,“没有,五弟寄情于医学,这两人缘分已经断了。”
自从十六前封了朱允炆为皇太孙,国储既定,一年之前所有的藩王都就藩了,如今洪武帝如此着急儿子们回京,不用猜就知道父皇病危了。
儿女们齐聚一堂,孙子孙女加上外孙、重孙们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一百,皇室人丁兴旺,洪武三十年的除夕夜格外热闹。
东宫皇太孙朱允炆在家宴上对诸位皇叔们毕恭毕敬,燕王居长,朱允炆首先给朱棣敬酒,朱棣微笑着一饮而尽,好像将淮河上的惊心动魄从记忆里抹去。
朱元璋居然强撑着破败不堪的身体和儿孙们一起守岁,过了三更方回去休息。有了这位当家人,谁都不敢造次,继续上演着皇室和睦、其乐融融的大戏。
徐妙仪和周王妃冯氏再次联手,加上桂王妃和代王妃都是她的亲妹妹,时隔十六年,藩王们重聚京城,关系依然融洽。这种兄弟齐心的状况是洪武帝希望看见的,也是东宫最不愿意见到的。
或许是因儿子们的到来,朱元璋的精神为之一振,春天时病情逐渐好转,藩王们顿时觉得虚惊一场:父皇虽然严格了些,但是对儿子们还是不错的,自从汉朝以来,没有任何一个朝代像洪武帝那样放手给藩王们权力和兵权。
洪武帝连燕王夫妻私自出藩地都能原谅,甚至暗自出手抹平此事,至少说明他不希望儿子们出事。
同样的,藩王们也觉得父皇才是最大的靠山,只要父皇活着,他们才能继续过上好日子。
父皇若有事……淮河事件,藩王们都觉得东宫吃相难看,皇叔们将来前途渺茫。
洪武帝身体见好,朝臣们立刻上了奏本,说皇上身体无恙,藩王们该回去了。
不用猜,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藩王们收拾收拾,准备出京。东宫皇太孙妃马氏带上了厚礼,以晚辈之礼给诸位皇叔们送行。
一共二十几位皇叔,马氏忙的脚不沾地,拜访每一个藩王府,打点礼物。好容易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东宫,宫女又说道:“娘娘,马大人求见。”
父亲来了,马氏再累也要亲自接待的,忙说道:“快请,对了,我父亲用过饭没有,你们怎么不叫皇太孙陪着马大人说话?”
宫女低头说道:“马大人早上来的,中午在东宫用过饭了,上了几次点心茶水,皇太孙今日一早就出宫,奴婢不知道往何处去了,奴婢这就派人去寻。”
“不用,已经是黄昏,皇太孙在宫里落钥之前就回来了,快去请马大人吧。”多年夫妻,马氏早已看穿丈夫的心思,既然不知所踪,一定是去找那个女人了……
马大人见了女儿,先行了跪拜国礼,马氏忙说道:“父亲请坐。”
书房里只有父女二人,马大人直言问道:“如何?有没有拉拢到藩王?”
马氏疲倦的伸出一根手指头。
马大人问道:“一个?是谁?最好是宁王朱权,他骁勇善战,在大明九边的名声仅次于燕王朱棣,而且宁王还有一个大好处,他手下有招降的朵颜三卫骑兵,几乎无往不胜——”
“是一个都没有。”马氏打断了父亲,下巴往外抬了一抬,“吕侧妃和皇太孙做事太绝了,燕王妃娘家家族势力大,擅长笼络人心,我几天借着送行的由头套近乎,碰了一鼻子灰,一无所获。”
马大人心疼女儿,“你最近瘦了——你虽是晚辈,但贵为储君王妃,那些藩王妃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轻慢你。”
马氏摇摇头,“面子情倒是有的,但客气中带着疏远,稍微聊得深一些,就端茶送客了,个个缩着脖子当乌龟,女儿实在无从下手。”
马大人叹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东宫几十年的做法令藩王们寒心,不是你一个人一时的笼络就能逆转局面。不要紧,慢慢来,日子还长,我看皇上的身体最近大好了。”
马氏目露忧色,“我从来不抱希望能够笼络大部分藩王,以牵制东宫最大的对手燕王。可是连一个藩王都不肯和东宫交心,个个都缩在燕王府那边,防我们就像防贼似的,我岂能不忧心?”
马大人说道:“得空你劝劝吕侧妃,做人留一线,凡事都做得太绝,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搞得藩王们对东宫敬而远之。你看燕王夫妻多么会做人?”
“当年秦王妃被殴打侮辱,是她出手帮忙解困;秦王死后,晋王谋反逼供,燕王冒着生命把已经跳悬崖的晋王救上来,虽说晋王最后还是畏罪死了,但皇叔们都觉得燕王对手足宽厚仁义,他又占据了长兄的优势——”
马氏打断了父亲的话头,怒道:“我当然劝过了!可是有什么用?东宫的事情都是那对母子做主,几乎从来不问我的意见,我有什么办法?”
最近诸事不顺,马氏心烦意燥,在丈夫婆婆面前尚能掩饰一二,在血亲面前就露出了真性情,有些歇斯底里。
马大人正色道:“论理,吕侧妃并没有扶正,不算你的婆婆,你正经婆婆是太子妃常氏。轮身份,你是皇太孙妃,你是君,吕侧妃是臣,况且你也为皇室开枝散叶,生了两个儿子。你应该压吕侧妃一头,执掌东宫才是,怎么反而被吕侧妃牵着鼻子走?”
马氏暴躁的一拍桌面,“父亲说的容易!吕侧妃若那么好对付,当年太子妃常氏岂会以正室之位败在一个侧妃手里?”
“吕侧妃喜欢权力,喜欢玩弄权术,习惯在东宫一手遮天,父亲觉得她会退位让贤,让我执掌东宫?”
马大人一直对女儿寄予厚望,是个野心勃勃的读书人,说道:“朝堂是男人的战场,后宫本来就是女人的战场!你一直躺在东宫里做白日梦,难道希望吕侧妃乖乖的把权柄交给你?你应该去争,去抢,得到你应得的东西!而不是现在这样自怨自艾!”
马大人冷冷道:“如果我是吕侧妃,在后宫争宠夺利大半生,深知权力来之不易,我怎么可能放心的把权力交给一个唯唯落落的儿媳妇?”
马氏如梦方醒,喃喃道:“可是……可是皇太孙他——他毕竟是吕侧妃的儿子,如果我和吕侧妃起了争端,一个孝字压下来,我就无法翻身。”
马大人低声说道:“他们母子都个性极强,两人之间并非铁板一块。夫妻一体,你只需坚定的站在皇太孙这边,吕侧妃能把你如何?一个侧室罢了,她是能休了你,还是能夺了你皇太孙妃的位置?”
马氏说道:“不能。”
马大人继续鼓励女儿,“这就对了,你一定要记住,你姓马,是备受尊敬孝慈马皇后的族人!你出身后族,将来你会是第二个马皇后!你还记得孝慈马皇后是何等的气质和威风吗?”
“皇上谁的话都不听,却一直敬重孝慈马皇后三分。你再看看你自己,将来皇太孙登基,必然会封吕侧妃为圣母皇太后,封你为皇后。你也是马皇后,可是身为皇后,后宫的大权却在太后手里,唯太后马首是瞻,你扪心自问,配得上马皇后这个名分吗?”
马氏低头说道:”父亲放心,之前女儿糊涂,没有看清前面的路。以后不会了,女儿一定奋起,将来无愧于马皇后的称谓。“马大人点点头,”你想通了就好,记住,只要皇太孙和你一条心,别的都可以不在乎。“马氏说道:”是,女儿记住了。“
日落西山,皇宫即将关闭,马大人不好多说,匆匆告别。马氏估计朱允炆快要回来了,亲自下厨备了几道爽口的小菜,等着丈夫一起用晚饭。
可是饭菜凉透,宫里也落了锁,到了掌灯十分,朱允炆已经没有回来。
居然要留在那里过夜么,皇太孙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亦或是和那人情意绵绵,难舍难分,故夜不归宿……果然人不可貌相,那人年华不在,总是一副清心寡欲的样子,却引得皇太孙流连忘返……
马氏心事重重独自用着晚饭,突然宫女来传,“娘娘,吕侧妃来了。“话音还没落下,吕侧妃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马氏习惯性的要站起来到门口迎接,父亲马大人的话在耳边响起:” 身为皇后,后宫的大权却在太后手里,唯太后马首是瞻,你扪心自问,配得上马皇后这个名分吗?“马氏停了筷子,坐在主位上纹丝不动,说道:”请吕侧妃进来,上茶。“作者有话要说: 东宫婆媳大战,吕侧妃vs马氏,事到如今,吕侧妃才算是遇到了真正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