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圣旨颁下之后,程家人散去了。唐宛宛尝了一口粥,方才耽搁了太久,粥已经凉了,她放下汤匙,一直托着腮盯着陛下看。
“怎么了,一直瞧着朕?”
唐宛宛面皮微红,抿了抿唇,眼里有两分笑,“陛下说‘罪当诛族’的时候,我真怕陛下说的是真的。”
“你害怕?”
唐宛宛摇了摇头,眼里闪过两分犹豫,接着又点了点头,表情十分纠结地开了口:“我知道陛下杀过不少人。光算我入宫以来,陛下在陕南杀过贪官,长乐宫鼠疫的时候也杀过好些人。”
晏回眼皮一跳:“鼠疫?这是谁与你说的?”
“陛下紧张什么?”唐宛宛垂下眼,伸出自己右手从晏回五指间穿进去,十指轻轻叩在一起。近来她极喜欢这个小动作,是为什么来着?唐宛宛想了想,好像是上回欢好的时候,陛下这样握着她的手,唐宛宛就一下子从身子软到了心坎里。
一想到那个污污的场景,唐宛宛嫩脸一红,想要缩回手,晏回却收紧了些,不放她走,蹙着眉复又问:“鼠疫,谁说给你听的?”
“上个月有一回呈膳的小宫女手上被烫起个水泡,红素和絮晚慌里慌张把她撵了出去,我瞧得莫名其妙,追问了好几遍,她二人跟我说了实话,我这才知道去年的鼠疫一事。”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又是有惊无险,唐宛宛跟听故事似的听完了,没有亲眼见过,也不觉得怎么害怕。唐宛宛又接起先前的话头:“我知道陛下杀过不少人,以后也要抄好些人的家,可诛族不一样。程家五族就有四百余人,九族怕是得有千数,其中做了错事的只有最上头的十来个人,剩下的人都是无辜的。”
“无辜的人受到牵连,也被抄了家,要是再灭族……”
唐宛宛没能说下去,晏回却听明白了,垂着眼摩挲着她的手,好似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你放心。”
唐宛宛连连点头,把陛下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她想起自己刚见到陛下的那几回,总是怕他,看着这张不苟言笑的脸就觉得发憷。可仔细想想,入宫这一年半来,她就没有见过几回陛下杀伐果断的样子,陛下是一个有人情味的陛下。
唐宛宛心宽不假,可若是方才陛下真的对程家诛九族,她甚至不敢想象这个前一瞬还下令诛别人九族的人转过头来就对着自己微笑是什么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后颈发凉。
好在陛下不是那样的陛下,他会给人留一线,抄家、家产归公,另有遣回祖地、三代内不得回京的惩罚,程国丈和亲眷又被拘禁一生,再不可能作乱了,这已经足够。
*
程家倒了,江南盐税贪墨一案却还在查,牵扯出好几家来。
抄家毕竟是有伤人和的事,尤其其中几位老臣都是两朝元老,论起家史,几可与盛朝历史比肩,功在社稷。晏回不敢逼得太狠,只罢官十余数,光三品之上的要员也有四人。
这些日子百官来上朝的时候大多是一副没睡好觉的样子,不知是因为唇亡齿寒物伤其类,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唯独陛下和寒门出身的新臣神清气爽,总觉得这乌烟瘴气的朝廷被水洗过了似的,瞧着就觉敞亮。
这些个老臣以前瞧不起的寒门新臣凭着刚刚空缺下的官位便可平步青云。一朝新臣换旧臣,朝堂后排的新面孔更多了。
朝中争斗愈烈,晏回瞧着倒是好事,虽然他心里清楚,新扶植起来的这些寒门会扎下牢实的根基,等过个百十年,又会成为世家威胁皇位。可江山总要走这么一遭,起码朝中不再像以前一样、无论议什么事都是站在最前头的几张嘴说话了,晏回听了十年的“陛下不可,万万不可”,这会儿总算能听点新鲜的了。
待事情了结,晏回也是唏嘘不已:“这回摘了一位老臣的官帽,三朝元老,去年告病好几回,原本今年秋就要致仕了。多年功在社稷,却因为家中子孙不成器,到老落了个晚节不保的结局。”
“朕还记得父皇退位那时候,因为父皇身受重伤情势危急,怕自己熬不过去了,当即换来秉笔太监写了传位诏书。可当时局势不妙,纵我手握兵权亦稳不住朝廷。父皇喊来几位信得过的老臣,要朕给他们作揖行礼,这便算得上是临终托孤了。杨大人就是其中一位,多年来兢兢业业,朕的十六位太傅中属他教得最认真。”
这话晏回说得极慢,唐宛宛一想到陛下最难熬的时候自己没能陪在他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心疼。
那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唐宛宛从记忆深处翻找出那一段来,太上皇伤重新帝登基之时她还是个七岁的小姑娘,那个月她娘不让她去别人家玩,宵禁从夜里子时提前到亥时,京城的戏园子全都关门了,走在大街上都不能嬉笑,得抿着嘴快步走回家。
仅仅想起这么几件事来。唐宛宛那个月常常闷在家里,还觉得心烦。现在想想,真想把过去那个自己拎过来打一顿。
陛下把多年言传身教的恩师给罢了官,唐宛宛想不出这是怎样的心情,不知该如何劝。
晏回也不需要她劝,沉默一会儿又笑了开:“到咱儿子即位的时候就要省心多了,做事可以自己拿主意了,不必再听一群老臣成日‘这不可那不可万万不可’了。”
难得在陛下脸上瞧见这样沾沾自喜的表情,唐宛宛知道陛下最近写的字多,走到背后给他捏捏肩膀,笑盈盈夸奖道:“陛下真厉害。”
晏回摇头失笑:“你别糊弄朕,你哪里懂这些?”
唐宛宛斜着眼睨他:知道我不懂你还跟我絮叨,不就是想听我夸你么,装什么假正经呢!
*
三月底的时候,花卷开始出牙了,在下牙床的中间位置爆出了一颗小小的奶牙来。不知是疼的还是怎么,她总要咧着嘴找娘抱。
晏回掰开馒头的嘴仔细瞧了瞧,连个牙尖都看不着,拍拍儿子的胖屁屁,“你个小笨蛋,被你妹妹领先了,亏你还比妹妹早生一刻钟呢。”
他不过是悠着手劲拍了两下,决计不会把人打疼了的,馒头却瘪了瘪嘴。晏回心道不好,果不其然,馒头立马哇一声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陛下你打他做什么!”唐宛宛掀开裤子瞧了瞧,连个印子都没有,可她听着儿子嚎啕大哭的声音,心疼得都要碎了,于是当晚晏回又被撵到外屋去睡了。
没过几日,馒头也开始出牙了,还一下子萌出了俩,与妹妹前后差不过五天,以实际行动打了亲爹的脸。每天一笑起来就露出白嫩嫩的两颗小牙齿,长得有点歪,挺逗人的。
其其格每隔三两日就要进宫一趟,有两回穿的还是盛朝姑娘的衣裳,只是她个子高,人不是一般的壮实,穿上颇有些不伦不类的。每回她入宫之前,唐宛宛都要叮嘱长乐宫的宫人不能偷笑,谁敢笑就罚谁银子。
其其格穿了两回,自己也觉得不舒服,又换成了英姿飒爽的骑装,看着要顺眼多了。
唐宛宛带着她游了御花园,游过水榭,爬过凌云阁,数凌云阁最得其其格喜欢。因为凌云阁有四十丈高,从上头看到的京城最美。每每其其格爬上顶楼都要望很久,时不时出声问宛宛:“柳记热锅子是哪家?”
“城东秀水街上的半中间,挂着一面大红旌旗的那个,上头写着个柳字,木卯柳,我眼神没你好,你瞧见没?”
“看见了,那香满楼呢?上回我到街上问了问,去到香满楼一看,并没有娘娘说的全鱼宴。”
果然跟自己一样是个吃货,唐宛宛听得好笑,“京城有好多家酒楼都叫香满楼,做全鱼宴的那家在城西。”
其其格点点头,又问:“还有你们京城的布料又柔又滑,我想带回去给姐妹们穿,到布庄看了看,没找到你身上穿的这种。”
皇后娘娘上身的布料是各地进贡来的,只会赏给宫妃与诰命夫人穿,外头能找着才怪。唐宛宛笑笑说:“回头我送你几匹。”
目之所及,京城处处热热闹闹的,屋舍一座连着一座,要是草原上站这么高,怕是只能瞧见牛羊与零零散散的毡包。其其格望着京城感慨道:“你们盛朝可真好。不用放牛放羊,不用养马,不用练兵打仗,住的都是暖和的屋子,也不用怕匈奴哪日会杀进来。靺鞨如今还冷得厉害,今年也不知道冻死了多少人。”
她趴在凌云阁顶层的栏杆上眺望远方,仿佛能一眼看破千山万水,望到靺鞨似的。唐宛宛看得触目惊心,真怕这上头的栏杆不稳当,忙把人拉了回来。
其其格性子直来直去的,她说的好些话唐宛宛都接不上来。于是叫宫人去把关婕妤请进宫来了,寻思着关婕妤是将门出身,总能跟其其格接上话。
关婕妤入宫一次就后悔了,待其其格走后,她瘫在椅子上不想动弹,“这是闲的么,我还当叫我进宫来打打叶子牌什么的,居然是去爬凌云阁!九层塔四十丈,统共六百多个台阶,走得我腿快要断了。”
唐宛宛比她还要废,腿脚都酸得厉害,闻言视线在她身上盘旋一圈,笑眯眯说:“多走动走动也好,你瞧瞧你出宫这才几个月,都胖了一圈了。”
短短几个月胖了一圈,那是因为吃得好睡得香又有情郎疼呀。关婕妤目光放空了一瞬,又埋怨:“那凌云阁上有什么好瞧的,连只鸟儿都没有,咱俩上去飕飕吹冷风,她一人趴在栏杆上放声狼嚎。”
这说法把唐宛宛逗笑了,放声狼嚎什么的,其实是其其格站在顶层放声长啸,惹得凌云阁下好些宫人驻足观望。
唐宛宛忍不住给其其格说好话:“其其格她没见过京城的风景呀,你想想草原之上一望无际都是草,毡包又那么矮,哪有登高望远来得畅快?她再过几日就要走了,兴许这辈子再也不会来京城了,临走前多瞧瞧。”
“行吧,反正她也快要走了,你送布料胭脂和首饰,那我就送一车书吧。正好我爹娘最近让我读书,买回了半个书斋,我烦得厉害,正好全送给她,让靺鞨人多学学咱们盛朝文化。”
第94章 逃走
此时的程家宅子里冷清得厉害, 丫鬟仆妇小厮都被抓到了别处,新来伺候的都是宫里遣来的人。能被内务府遣到这种地方的, 怕是一辈子也不能再回宫了, 宫人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太医院院正康大人带着另三位太医下了马车,快步行到程家大门前, 从怀中掏出一块金牌来在侍卫眼前晃了一下, 他面色严肃,却没作声。
瞧见这块金牌, 侍卫首领不敢多问,立马放了行。自程家被抄家之后, 这几位太医每隔五日就要来一回, 明面上说的是“陛下特意派来给程国丈诊治”的, 实则不然。
要不怎么程国丈清醒的时间一日比一日短,这两日,听闻程老夫人身子也不爽利了, 连着两天没能不下东西……此等机密之事不能多想,知道得越多越麻烦, 侍卫首领忙摒弃杂思。
四位太医一路被侍卫带去了程国丈的寝屋,毕竟是私密之事,侍卫不敢进去, 规规矩矩守在了门外。
这会儿国丈两个嫡子与长孙都在病榻侍疾,各个一脸苦相。瞧见又是太医来了,程实甫横眉斥道:“带来的药也不知道是治病的还是要命的!回去告诉陛下,既容不下我们程家, 索性一人一刀给个爽快!”
康太医面无表情,也不嗔不怒,只压低声音道:“我家主子派我四人来接应大人。”
屋子里的三人惊愕回头,连榻上躺着的程国丈都立马睁开了眼睛,不需人扶便翻身坐起来了。
先前程国丈只说有高人助他们逃脱,却不说高人是谁,用什么法子帮他们逃走。程实甫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有什么法子,要不是这些年来了解父亲的性子,他一定当父亲是在说癔话。
可这会儿他瞧了瞧来人身上穿的衣裳,这才恍然大悟,竟是假扮太医混进来的。程实甫真想仰天大笑三声:天不绝我程家,哪怕是绝境也要给他们留出一条活路。
他眼睛亮得惊人,心口噗通噗通直跳,知道外头守着人,声音低得几乎成了气音:“我们程家被金吾卫守得严严实实,仅有的两条地道也被堵死了,如何能逃得出去?高人可是有何妙计?”
“康太医”笑了笑:“程大人糊涂了,这都是国丈爷想出来的法子,您怎么来问我呢?”他给身后人使了个眼色,与三名手下一齐脱去了外衫,又从医箱里头掏出了几张薄薄的人皮面具来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领头的人手上动作利落,戴完了面具再一转身,竟变成了程国丈的模样!见程家人站着不动,他不由诧异,学起程国丈的声音来竟与本人别无二致:“赶紧换衣裳,还等什么?”
程实甫心里一咯噔,“你们……只有四人?”他话虽是问来人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转到了父亲身上。
程国丈扯了扯唇:“四人已经不少了,有为父有你有震儿,再带上绍荣,就已经足够了。大业将成,可不能被儿女情长绊住脚。”
刨掉续弦的程老夫人,程国丈还有三房妾室,嫡子只有程实甫和程实震二人,话里的绍荣是程实甫的长子。嫡子长孙都在,成大业确已足够。
程实甫忍不住问:“那母亲……”
程国丈已经开始更衣了,先前半身不遂的模样一点都看不出,闻言淡淡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说:“你母亲年纪大了,就留在家里享享福吧,过两年咱们再回来瞧她。”
“父亲您……”程实甫骇然,后半声没出口,被他自己咽了下去。以母亲和太后多年龃龉,本就逃不过此劫,他们这一逃,再回来时怕是只能瞧见一座枯坟。
父亲对多年的枕边人尚且如此狠心,程实甫再想到自己的妻女,和弟弟对视一眼,重重抹了一把脸。他望着这几张人皮面具深吸口气,手脚利索地开始换衣裳了。
*
没几日,靺鞨与匈奴的战果从边关传来了,战报走的是军驿,三月中旬发出的信过了半个月才送到京城。
信上说匈奴铁骑从漠南一路东入,所过之处战无不胜,靺鞨连丢四城,于三月初退回到松原死守了半月。靺鞨可汗一边连发十几封急信求盛朝出兵,一边打算要与匈奴决一死战。
谁知匈奴竟在这时退兵了。
匈奴一般不打持久战,往年只在冬天跟狂风过境似的掠夺一番,抢到牛羊就走,战线拉得太长,他们的粮草就跟不上了。再说这会儿已经是四月了,到五月初,匈奴人会聚在最大的部落中祭祖先、祭天地与鬼神,任何部落都不得缺席。
如此说来,退兵倒是也有理由。
这份战报足以说明靺鞨对上匈奴确实是没有一战之力,尤其匈奴有火器压制,更是把靺鞨打得不敢冒头,只得护着可汗一路退。
得了这份战果,盛朝该出多少兵、出多少粮饷就有数了。
结盟当日,太师大人笑得跟只老狐狸似的,“如今这才四月份,匈奴已经退了兵,而我盛朝还是休养生息的时候,到六月中旬初秋的第一批粮下来,粮草才能跟得上,到时自会派兵前去讨伐匈奴。”
“那军饷……”
太师笑眯眯答:“自然是由我们大盛将士带着去。”
谷蠡王皱紧了眉,粮草、军饷与火器都不给,这一趟不是白跑?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不待开口又被一旁的使者拉住了,那使者面无表情,低声劝了一句:“王爷勿要因小失大。”
谷蠡王面色不太好看,忍着气躬身谢过了陛下。
靺鞨一行都听明白了太师的话外之音,意思就是你们回老家等着吧,等六月我们再出兵。如今的靺鞨将士折损了不少,连精锐之部对上匈奴都没有一战之力,军队与粮饷都得仰仗盛朝。带着军队与粮饷去救苦救难的是正义之师,这正义之师自然得盛朝来做。
尤其靺鞨自百余年前就是盛朝的属国,每三年一次的岁贡还交着呢,这回是求上门的,该出多少兵、何时出兵都得人家说了算,当真没有商讨的余地。
再说火器,更不可能交到靺鞨手中了。
靺鞨使者走的时候,京城的桃花已经开了。他们在太和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瞧见陛下和皇后姗姗来迟,后头跟着好几辆马车。
其其格下了马迎上前去,一个个车厢里都装得满满的,想来是胭脂首饰一类的东西。其其格略略扫了一眼,走上前问唐宛宛:“你们中原人不是讲究千里送别?我还当你会送我们出京城,父王却说不是这样。”
千里送别……唐宛宛默了默,其其格大概是从什么酸腐诗里读到了一句半句,她却信以为真了。人家问话的表情还很诚恳,面对这么个较真的人,唐宛宛只好信口胡诌:“没当娘的姑娘才能送千里那么远,像我这样还有孩子要照顾的,送到宫门口也就差不多了。”
其其格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头个马车里装的是胭脂水粉首饰,第二个车装的是漂亮的衣裳,第三个车里装的是关姐姐送你的书。”
唐宛宛坐在马车上絮絮叨叨:“等打退了匈奴,还来我们京城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