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诛心
两日后,一道圣旨降临孟府。
去宣旨的是卓进,看着院子里匍匐一地的孟氏族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他不疾不徐地把圣旨交予孟齐手中,然后拢起袖子退回了原处。
“孟大人,奴才这便回宫了。”
孟齐毕竟是风浪里过来的人,面不改色地让人奉上了沉甸甸的银袋子,又道:“有劳公公辛苦一趟了。”
卓进摆出惯有的笑容,道:“大人哪里的话,这是奴才该做的。”
说完,他冲孟齐施了一礼,然后就领着若干禁军护卫离开了,待孟府大门阖上的一刹那,身后那帮小辈齐刷刷地涌了上来,尤其是孟乾,张口便是一番不客气的话。
“爹,陛下怎会突然赐婚给忱儿?还让她嫁给那狗屁质子,谁不知道现在楚国跟龟兹国关系紧张得很?他这分明就是在害忱儿!”
“放肆!”
孟齐厉喝,洪亮的声音把周围的人都震退了数步,再横目一扫,众人立时会意,窸窸窣窣地退下了,方才还拥挤的院子顷刻间变得空空荡荡,只剩孟家父女三人。孟齐转头看向还跪在地上无法接受事实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
“去把你妹妹扶起来。”
孟乾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失言了,于是暂且将疑问放到了一边,转身去拉孟忱。孟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仍是一脸恍惚,眼底氤氲着重重水气,即将夺眶而出。
“忱儿,你先回房去吧,容爹想想该如何处理这桩婚事。”
“爹,这还用想么?让孩儿同您一块进宫面圣,请求陛下收回旨意!”
“你真是糊涂!”孟齐心火又窜了起来,提高了声音怒斥道,“他亲自下的旨岂有收回之理?我们要做的是弄清楚其中的来龙去脉!”
经他这么一点醒孟乾也明白了,楚惊澜和孟家关系如此之好,怎会把孟忱推入火坑?定是有什么原因的!他想来想去都觉得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夜怀央听闻孟忱要入宫为妃,一怒之下吹了枕边风。
“爹,准是夜怀央搞的鬼,外头传的那都是谣言,忱儿根本不会进宫,她耍这种心机也太过分了!”
孟齐沉沉地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指地问道:“你何时见过陛下受他人意见左右过?”
言下之意,这是楚惊澜自己的决定。
孟乾闻言一惊,胸口似开了个洞,嗖嗖地冒着凉气儿,“那……那陛下为何要这样做?他待忱儿一向不薄啊!”
这也正是孟齐的疑惑之处,他攒眉思索半天,越发觉得这像是一种惩罚,或许自己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如此一想,他稍稍抬起了眼帘,突然面色一变——刚才还站在这的孟忱居然不见了!
孟府上下顿时沸腾了起来,满院子找人,可是没人知道她刚才听到一半就无声无息地走了,携着满腹怒火直冲禁宫。
乌云蔽日,大雨将倾,闷雷滚过太极殿的上空,内外一片骇人的静寂。
门口没有人把守,孟忱像一根针似地扎进了长廊,任风掀飞裙摆,吹乱鬓发,步履未有丝毫停歇,转过拐角,那片飞翘的重檐霎时出现在眼前,叠着琉璃翠瓦,立着仙人脊兽,再往下看去,殿前的空地上跪满了宫娥太监。
怪不得外头没人。
孟忱正要抬脚闯进去,月牙的声音忽然钻进了耳朵里:“陛下,娘娘腰不舒服禁不住久站,求您看在小殿下的份上饶恕娘娘这一回吧!”
这演的是哪出戏?
孟忱微疑,但听起来楚惊澜和夜怀央似有不睦,这个认知让她甚是痛快,于是便站定在墙后继续侧耳倾听。
“你们都下去。”
夜怀央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迫人于无形,月牙没办法,只得带着众人暂时回避,等他们都在视线中消失之后,楚惊澜愠怒的嗓音霎时在这方寸之间回荡开来。
“还不知错?”
夜怀央垂着眼帘,眸光如烟似雾地笼罩在两人之间的那片青砖上,过了半天才淡淡出声:“臣妾不知,还请陛下明示。”
“你串通夜怀信擅自篡改圣旨,如此胆大包天,还觉得自己没错?”
这句话在孟忱脑袋里轰然炸开,她倏地合拢五指,葱甲在墙上留下深长的划痕,白屑扑簌落了满地。
她就知道!一切都是夜怀央在搞鬼!表哥怎会狠心让她嫁给一个小国质子?
怒火中烧之际,她又听见夜怀央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请陛下处置臣妾吧。”
楚惊澜脸色陡沉,一个箭步跨过来攥住她的手腕然后将她拖到怀中,冷冽的目光扫过来几乎令人透骨生寒,她不躲不惧,反而趁机卸了腿上的劲软软地倚过来,将全身大半重量都交托在他身上。
确实是站不住了。
感受着怀里偏沉的娇躯,又看了看那张微微泛白的小脸,楚惊澜当真是又气又痛,恨不得把她压在膝盖上狠狠地揍一顿屁股就好,但最终还是强行压灭了心头蹿升的火苗,恨声道:“我总有一天要被你气死!”
说归说,那双铁臂还是稳稳地圈住了她,后腰有人支撑,压力顿时小了不少,她舒服地轻叹一声,伸手覆上他的胸膛,触得他心跳在掌心起伏不平,她便知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遂不再顶嘴,好声好气地说:“我认错,你罚我吧。”
楚惊澜气得笑了:“刚才不是还嘴硬吗,好,我听听你犯了什么错。”
“我不该不领你的情。”夜怀央低着头,娇软的嗓音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耳帘,“你是想为我出气,我知道的。”
“知道你还偷偷改圣旨?”
夜怀央瞅着他轻声道:“孟氏是你最亲的人,不能因为一个孟忱就害得你们反目成仇。”
“你和皇儿才是我最亲的人。”楚惊澜严声纠正她,怒气仍未散去,“她害你至此,我无论如何都要替你讨回公道。”
“那也不用杀了她,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话音刚落,长廊那边倏地传出一声轻响,楚惊澜警觉地转头望去,刚要把那人揪出来,她却踉踉跄跄地自行出现了。
“表哥,你……要杀我?”
楚惊澜见是她,眉眼霎时一厉,寒光四溅,几乎凌空将她刺得鲜血淋漓。孟忱瞧得清清楚楚,脸愈发惨白,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去,楚惊澜立刻将夜怀央反手拨去身后牢牢护住,此举无疑又在孟忱心里插了一刀。
“她到底哪里好……你就这么喜欢她?”
“她不会动歪心思去害人。”楚惊澜冷冷道。
孟忱在他面前停下,抚着心口哭得不能自已:“那我呢?你在北地的六年我害过谁?我甚至比她对你更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楚惊澜面无表情地说:“因为朕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
“不!不是这样的!”
孟忱失控大吼,伸手欲攥住楚惊澜的衣襟,他却闪退一步避开了她的触碰,道:“你为了一己私欲就轻易对他人下毒手,莫说是朕,整个孟家又哪里有第二个你这样的人?”
“若不是你坚持不肯娶我,我又怎会被逼到这份上?”
闻言,楚惊澜浑身戾气暴涨,几欲上前一掌劈了她,却被夜怀央死死拽住,他唯恐不小心伤了她只好收敛了力道,转而紧盯着孟忱,眼中厉光几乎将她撕成碎片。
“好一个被逼!这么说来,你害死朕的长辈和妻儿以及谢家百余口人倒还要算在朕的头上了?”
孟忱从未见过这样的楚惊澜,一时吓得往后缩了缩,看见是因为夜怀央的阻止楚惊澜才停下动作,顿时恨得咬牙切齿:“你居然为了她要杀我,还要对付孟家,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
“朕为什么要杀你你难道不清楚?”楚惊澜喉间滚出一串冷笑声,随后抬步走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伤害她,就是在挖朕的心头肉,朕连心都没有了还怎会惦念着孟家的好?又怎会放你一马!”
仿佛有记重锤砸下,闷闷的喘不过气来,孟忱捣着胸口,就这么直定定地看着楚惊澜,忽然毫无预兆地笑开了,随后迟缓地伏倒在地上。
“臣女……谢皇后娘娘的不杀之恩。”
夜怀央微微皱眉,不知道她又想干什么,突然间寒光一闪,孟忱竟钻了个空朝她冲过来了!她大惊,欲往边上避开,无奈身子太过沉重拖慢了步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把利器刺向自己,就在这时,楚惊澜倏地斜身插.进了二人之间,长臂一挥,浑厚的内力顿时把孟忱震出几米开外。
“央儿,有没有事?”
楚惊澜急匆匆地回过身查看夜怀央的情况,她抚着肚子平喘了几口气,旋即向他轻轻摇头,谁知余光里忽然飘来一抹鲜红,她扭头看去,霎时睁大了双眼。
“你受伤了!”
楚惊澜快速地瞥了眼伤口,不甚在意,一边把她搂回胸前一边转过头去,看见禁军已经把孟忱擒住了,她不断挣扎着,呕了一地的血,现场极为糟心。楚惊澜立刻把夜怀央的头按进肩窝里,然后冷声吩咐道:“把她扔出去,若再教朕看见定格杀勿论!”
“是!”禁军齐声应下,随后就迅速押着人出去了。
殿前又恢复了安静,夜怀央从楚惊澜怀里钻出来,然后执起他的手看了看,担忧地吩咐着月牙:“快去请陆太医来。”
楚惊澜知道自己是小伤,却觉得要让陆珩来替夜怀央看看,以免刚才受了惊动了胎气,所以也就没有拒绝,只扶着她缓缓步入了殿内。
此去太医院约莫需要一盏茶的工夫,夜怀央看着楚惊澜的手臂不停往外渗血,心里急得不行,赶紧让宫女拿来了药匣,先为他做些基本处理。宫女想帮忙,她却不肯假手于人,三两下就把整只袖子剪下来了,看都没看就甩到了一旁,然后用纱布轻轻擦拭着伤口周围的血迹。
宫女目瞪口呆地盯着被剪得稀碎的袖子,心想这可是龙袍,太不吉利了,可转眼一看,楚惊澜竟是什么表情都没有,兀自瞅着面前为他忙来忙去的夜怀央,漆黑的眸底满是暖意流淌。
夜怀央却是惊魂未定,一边给他处理伤口一边念叨:“你怎能如此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幸好只是皮外伤,若不小心扎得深了可怎么办?”
“那也总比扎在你身上强。”楚惊澜语声淡淡,忽然伸手将她扯进了怀里,“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夜怀央被他扯得轻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按住了伤口,听见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安静下来了,随后贴着他的胸口柔声安抚道:“放心吧,不会再有那种事了,我的夫君是一国之君,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怎敢动歪心思?”
“这样最好。”楚惊澜扬眸淡笑,旋即拥紧了她。
只要能让她平安无忧,即便把这江山社稷当做盔甲又有何妨?
作者有话要说: 王叔发威了(~ ̄▽ ̄)~
☆、第113章 取舍
虽说是虚惊一场,但孟忱企图行刺夜怀央的行为依然让楚惊澜震怒无比,当时就狠狠处罚了宣德门的禁军守卫,并下令规定所有孟家之人进宫都要事先接受检查,若再发现身揣利器,立斩不殆。
这次是真的踩到他的底线了,原本想把孟家摘开,现在是做不到了。
夜怀央见他好些天都神色不豫,更加不敢提这事,只让月牙去打听了下外头的情况,听说孟忱伤得不轻,在床上足足躺了半个月,期间一直说着疯话,什么要杀了她灭了夜家之类,后来孟齐就入宫觐见了,却被卓进挡了回去,没有见到楚惊澜,再后来他就去了楚峥河的府邸,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沉默了,等年一过完就把孟忱嫁给了质子乌伦。
她出嫁这天,夜怀礼刚好趁着旬休进宫来探望夜怀央。
一壶百果茶在大理石圆几上冒着袅袅白烟,显然是才烹煮好的,清甜的果香弥漫在空气中,莫名暖人心脾。两兄妹就对坐在圆几两旁,一个穿着墨色锦袍,一个穿着月白宫裙,远远望去便如一幅素色的云烟山水画,甚是相得益彰。
“哥哥,你真是瞒得我好苦。”
夜怀央拨弄着盏中粒粒饱满的草莓,却没有要吃的意思,反而一个劲地瞪着夜怀礼,夜怀礼却云淡风轻地喝着茶,完全没把她的责怪当回事。
“就是因为知道你会阻拦,我和陛下才决定瞒着你。”
夜怀央气结:“难道我拦错了么?万一杀了孟忱之后孟家煽动北地军作乱怎么办?不说京畿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光是北地三州就会从此脱离陛下的掌控,届时若是夷族趁乱来袭,北方防线势必要被拉开一个大裂口,后果难以想象!这些事你肯定比我清楚,怎么也不劝一劝陛下?”
“我不想劝。”夜怀礼转头望向窗外,眉眼间覆上一层寒霜,“因为我也想杀了她。”
夜怀央彻底噎住。
“央儿,我不知道陛下那三个月以来是怎么过的,可我是度日如年,夜里还经常会梦到爹娘,梦到他们走的那一天是多么慎重地交代我要照顾好你和信儿,可当时你死了,信儿失踪了,我一想起他们的嘱托就头疼欲裂,深感此生再也无颜见他们,这种感觉你明白么?”
“哥哥,我……”
夜怀礼把头转回来,灼灼地凝视着她,“当时我怪陛下害死了你,也怪自己没有尽全力阻拦你嫁给他,满心都是愧疚与后悔,哪怕在血流成河的战场里厮杀一整天都感觉不到累和痛,整个人已经麻木了,完全是凭着一颗报仇的心才坚持到王都,你告诉我,在这种情况下我要怎么才能放过害你的人?”
一番话说完,夜怀央已是眼眶含泪。
月牙听得心里也不是滋味,却递来帕子轻声劝道:“娘娘,您仔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