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错失的那些年。
这教授有四分之一俄罗斯血统,对酒的兴趣远大于其他食物,到了寒冷的季节尤其如此。张朝他们几个又是海量,陪着远道而来的客人推杯换盏。
盛望也喝了不少,他每次端起杯子,江添都会越过杯盘看过来。
包厢顶灯华丽繁复,光线交错交织,再加上玻璃杯相碰之间的折射,有时会迷了眼。他们就在这样纷乱的灯光下克制地坐在两端,视线纠缠。
杯子刚喝空,他就窝去包厢一角的沙发上躲着了。
酒食酣足,大家陆陆续续去了洗手间,包厢里一下子冷清下来,只有两三个遗留在桌的人还在小声聊天。
盛望拎着桌上温着的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江添从洗手间提前回来,绕过圆桌径直走了过来。
盛望像被点了穴,握着杯子肩颈僵硬。仰头喝水的时候,他甚至能听见自己骨骼关节的咔咔声。
沙发往下轻轻一陷,江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手指交握着,能闻到浅淡的洗手液味。盛望朝旁偏了一下目光,看到了腕骨边熟悉的小痣。
曾经最亲昵的时候,他抓着江添的手亲过那里,又被对方反扣着吻回来。
盛望眸光一动收回视线,握着玻璃杯的手指无意识地转着杯口。
以前他们也这样坐在一起过,好的时候他把江添当靠枕,压抑的时候远远分在两端。但很少像此刻这样,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两相沉默。
其实盛望想说的话有很多,每一句都翻涌着冲到舌尖,又在开口前退了回去。
给你发的胡言乱语收到了吗?
为什么从来不回呢?
想起以前还会难受吗?
是耿耿于怀还是放下了?
身边有没有出现过更好的人?
还会被谁逗笑吗?
有过一瞬间的心动么?
……
十七八岁的时候不能理解久别重逢的人为什么总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这一刻盛望才明白,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敢问。就像要趟一片密集的雷区,不知哪步走错就会被炸得支离破碎……
不如寒暄。
他看着杯子里轻晃的清水,转头问江添:“回来跟曦哥他们说过么?”
“没来得及。”江添说。
“很匆忙吗?”
江添沉默片刻说:“临时决定的。”
明明是再无聊不过的话,盛望的心脏却一阵一阵紧缩,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紧又松开,反反复复。
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沿,静了片刻问:“会在国内呆多久?”
“半年。”
盛望拇指用力地抹着杯璧,点了一下头。
他余光能看到江添的脸,垂着眼似乎在看他的小动作。他拇指一滑,收了起来。江添看了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盛望想问他我变化是不是很大,跟高中相差很多?
不过还没开口,就听见江添低声问:“喝那么多酒,难受么?”
盛望眨了一下眼,短暂地安静了几秒,说:“偷偷练过,不是三杯倒了。”
江添看向他,他伸了个巴掌在对方眼前晃了晃:“涨到了五杯。”
他那一瞬间的神情有少年时候开屏炫耀的影子,只是倏忽冒了一下头,又立刻缩了回去。江添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包厢门被人从外推开,聊笑声涌了进来。那帮去洗手间的,去吸烟室冒烟的都回来了,从架子上拿下外套,做着最后的寒暄。
沙发一角的氛围瞬间被打破,教授叫了江添,语速飞快地说着事,大概是明天或后天的安排。张朝拉了盛望,忙忙碌碌地给一桌人安排车。
明明没有超量,盛望却觉得自己酒意很浓,大脑应和着疾跳的心脏,有种眩晕着落不到实处的感觉。每一通电话和安排都像是身体的条件反射,口舌有它自己的意识,自动说着合适妥当的话。
等他来回跑了两趟再进包厢,就发现人去房空,只剩下自己和张朝了。这时候他又觉得自己口拙舌笨,漏了太多话没跟江添说。
他忽然想起当年刚进a班那阵子,有一次去喜乐吃午饭忘了带钱,江添拿着手机来赎他。两人回到教室的时候,午休的练习卷已经发了很久,他只剩15分钟,紧赶慢赶还是漏了很多没做。
卷子被抽走的瞬间,就是现在这种感觉。
张朝给盛望也叫了代驾,两人在露天停车场边等着人来。他比盛望大不少,当初盛望实习的时候就是跟在他手下,后来成了平级。很多时候,他都像一个操心的大哥,盯着盛望防止拼到过劳,
他正开着微信挨个往通讯里加人,头也不抬地冲盛望说:“一会儿加完我给你推一遍。”
盛望心不在焉,说:“我有。”
张朝一愣:“好几个人呢你都有微信?”
盛望这才反应过来他只有江添一个人的,改口道:“说错了,一会儿给我推吧。”
“行。”张朝点了点头。
他那边加完,盛望手机接连震了几下,全是张朝推过来的名片,他没有立刻看。倒是听见张朝忽然问了一句:“你跟那位江博士就是高中同学?我怎么觉得不止呢?”
他本意是想问他们有没有过矛盾或者过节,但这话听在盛望耳朵里就是另一种意思了。
这个季节的夜风寒得惊人,盛望拉了一下围巾掩住口鼻。他朝停车场入口方向看了一眼,说:“是不止。”
“怎么说?”张朝问。
盛望想了想说:“以前男朋友。”
张朝惊得一口风呛在喉咙里:“哎我操……”
第97章 旧情
江添这晚喝得也有点多。
盛望那位同事有副三寸不烂之舌, 以一己之力撑住了席间80%的热闹, 灌酒如灌水, 张口闭口“高端人才”“年轻有为”,专业词汇一套一套的,什么话题都能接上, 什么玩笑都开得起,端着杯子到处聊。
如果搁在以往,江添不想喝酒会直接拒绝, 今天却好像忘了带舌头, 对方敬一次他就喝一杯,客套话都没有, 干脆得像个机器。直喝到太阳穴突突胀痛,他却连对方姓甚名谁都没记住, 只记得关于盛望的部分。
那人说自己跟盛望很有缘分,大学门对门, 毕业以前就在学校活动上见过面,其他人互呛得不亦乐乎,唯独盛望这个年纪最小的最沉得住气, 话很少, 撑坐在桌沿隔岸观火斗,偶尔开句玩笑。
他还说自己当时就记住了这个大二男生,同行几个女生也很喜欢盛望,觉得学弟帅气干净,看着挺乖的, 逗起来一定很有意思,结果后来发现根本逗不动。因为盛望跟人的熟络止于台面,活动一结束就抓不到人了,既不爱发微信,也不爱到处玩,小小年纪就有了工作狂的潜质。
后来他们成了同事,再一看,果然是个工作狂。除了特定的休息日,不管什么时候找盛望,他总是醒着的,好像一个不知停歇的陀螺,仙气吊着就能活。
江添听着那些断断续续的调侃,脑中总会浮现出画面来,有时熟悉,有时陌生。
他能想象盛望坐在桌沿的样子,眼尾带笑幸灾乐祸地看着别人打成一团,然后逮住空子使坏。
但他想象不出盛望话很少。
他的望仔逗起来是真的很有意思,会抓狂、会得意,喜欢强撑面子又撑不了多久,常常顺着台阶落荒而逃,跑不了多远又灰溜溜地绕回来。他脾气很好,朋友不管隔了多久找他,都能热络地聊。
他是真的爱发微信、也是真的爱睡懒觉。
同事感叹说盛望成长飞快,自愧弗如。江添却只看到那个明亮张扬的少年一层一层给自己裹上壳,把那些和煦的、柔软的、炽烈的东西都封到了最里面。别人都在夸赞,他却只有心疼。到了后来酒劲一催,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厉害。
项目组的接洽人员给他们安排了住处,就在合作学校里,条件很好,一人一屋。江添被推着上了返回住处的车,一进后座便拧着眉闭上了眼睛。
结果刚开没多久,不知谁放下了车窗,深夜寒风一吹,酒劲散了一半。江添忽然睁开眼睛,扶着前座倾身对司机说:“停下车。”
教授已经睡着了,同门从前座转过头来问:“干嘛了?想吐啊?”
江添说:“有点事。”
“那让车送你一下吧?”
“不用,回头我自己叫。”
江添在其他人的疑惑中下了车,大步往回赶,回到包厢却只看见收拾杯盘的服务员。他问了路又匆匆下楼去往露天停车场,刚绕过墙角,就看见盛望拉高了围巾,冲同事打了声招呼。
夜里的温度很低,盛望说话的时候,鼻尖前有一片浅淡的白雾,跟他的肤色一样。他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车身顺着弯道滑出去,转眼便没入了茫茫夜色中。
那一刻江添忽然意识到,盛望再也不是那个喝了酒会乖乖呆着等招领、强行拽着他走直线的男生了。
很快弯道里又拐出去一辆车,偌大的停车场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在深浓寂静的夜色里站了很久,心脏被一种情绪缓慢又汹涌地填满,胀得生疼。
他以为自己带着刺走远一点,盛望会被扎得少一点。却没想过自己隔了太久才回,一时间已经摸不到那层坚硬外壳的开口了。
他开始后悔了。
这个城市他很陌生,却是盛望生活了很久的地方。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他以为这是对方所喜欢的热闹,但他在这份热闹里把他喜欢的人弄丢了,他只有最原始的地图,不知要从哪里开始找。
大学校园到了夜里也不会太·安静,附近的烤翅店、火锅店人满为患,路上多的是从图书馆出来的学生。跟以前的附中不一样,跟他在国外住的地方也不一样。
江添经过的时候会看几眼,想象盛望是不是也曾在某张桌前吃过饭,跟谁吃的?还那样挑食么?
这次的项目期很长,他把猫也带了过来。动物对陌生的地方总是很敏感,以往他只要一进家门,那只猫必定会蹲在鞋柜最高的一层,探头探脑来蹭他的手。今天却不知藏到了哪个角落,半天也不见影子。
他倒了食物和水,脱了外套在沙发上坐下,等了好一会儿才看见猫崽子从没来得及扔的纸箱里伸出头,警觉地盯了片刻,颠颠跑过来。
他挠着猫下巴,摸出手机犹豫片刻,给赵曦打了电话。
*
盛望喝了酒会犯困,再加上之前连轴转,回家倒头就睡了。明明难得睡足八小时,第二天起床去公司却挂上了黑眼圈。
张朝被他吓了一跳,趁着接咖啡的功夫跑过来挤眉弄眼:“干嘛了你?怪吓人的。”
盛望给自己排满了事,一副忙得不行的模样:“还能干嘛,宿醉伤身没听过啊?我酒量比你差远了。”
“拉倒吧。”张朝撑在他桌上,死赖着不走。这人昨晚听到了惊天八卦,还没来得及品咂品咂,当事人就上车跑了,他憋了一肚子八婆劲,不倒一倒简直无心工作。
“你这哪里是宿醉伤身。”张朝咬着杯口低下头来,贱兮兮地说:“我看你面相,比较像旧情难忘。”
盛望:“……”
这人真是绝了,哪壶不开提哪壶,还提得人恼不起来,因为一针见血。但这话其实也不对,有了新人才能叫旧情,盛望压根连这个流程都没有走过。
“还真被我说中了?”张朝这个糟心玩意儿饭局上是个人精,到了这种时候又不会看人脸色了,顶着盛望的逼视继续说:“那好办啊!不都说老情人见面干柴烈火么?一次火不起来就多见几回,明后两天不是合作中心那边有会么?你跟我一起去呗。”
呗什么呗。
盛望顶着一脑门官司,调出行程安排给他看:“看见没?我明天出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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