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元素视野的映照下,那人的力量就如同天外的太阳一般引人注目,即便没有大量力量外泄,依旧能看出他近乎于恐怖的强大。
闻音如果是正常状态,倒是不会将这人放在眼里,只是眼下她刚刚醒来,身体机能尚未恢复到巅峰,心里便不免提起十二分的警惕来。
整个稻妻能有这般实力的人——闻音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但是她的心里又突然升起了另一个念头。
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向她伸出援手,力量强大而心地善良,甚至于可以用纯善来形容的,还有——
她慢慢掀开床帐,正看见坐在高窗边吹笛的素白色的影子。
正是黄昏。
天边最后一点昏黄的太阳光晕将那身影蒙上一点温暖的光泽,他整个人于是便好像变成了太阳的化身——是很温暖很柔和的阳光,不会叫人心生忌惮,只觉得异常温暖。
太久没有见光的眼睛有短暂的恍惚,闻音一时间只觉朦胧。
但下一刻,那影子从高台上翩跹而落,朝着闻音走来。
闻音抿了抿唇,元素力已经调动起来,蠢蠢欲动地簇拥在她的身边,好像只能那身影一靠近,便能将他刺个对穿。
但是后者好像丝毫没有察觉,步伐堪称欢快地来到闻音身边,在一团柔软的白纱间跪坐下来,纯白的脸颊上带了一丝干净而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来。
“你醒啦?”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她,仿佛在此之前从没有见过人类一样,圆圆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
在那么一瞬间,闻音甚至怀疑,人偶想伸手摸摸她的脸,看看是否和他自己的脸触感一样。
“你还好吗?我是昨天晚上在草丛里捡到你的,当时你身上有到几道大口子,身上也特别凉。”
人偶比比划划,似乎想用双手比出“凉”的程度,但随后反应过来,好像不大行,又垂头丧气地把手放下。
只不过他的难过去的也快,不过转瞬,他又扯起快乐的笑颜,嘴角弯起一点。
“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除了‘她’以外的人呢,你和她很像,都是长长的头发——和我不大一样。”
人偶像是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连眼底眉梢都透着快活。
他似乎已经独自待了太久了,以至于此时,他明明知道闻音是陌生人,他却依旧忍不住想要同她说话。
处于礼貌和被拯救的感谢,闻音耐心地回复了人偶的每一个问题——虽然大多经过了美化和掩饰。
她说自己是一个外国客商,只不过从离岛来稻妻城的路上遇到了很多魔物,受了重伤,货物也被抢走了,又遇上了暴雨,才如此狼狈。
——人偶大概率是不会同别人说起这些的。但是闻音依旧没有告诉他实话。
人偶自诞生以来的短暂人生中还没有遇到过欺骗,更不知谎言为何物,听了闻音的话只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没有提出丝毫质疑。
像是“璃月”、“商人”和“魔物”,对于他而言都是很遥远的东西了。
人偶好奇地问闻音,关于她的国家,关于她能够告诉他的一切。
他听得津津有味,也不觉得疲倦。
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刚刚诞生于世间的孩子。
闻音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
雷神赋予他生命,赋予他美丽的容貌和强大的实力,却好像不曾教会他如何面对这个世界,如何面对这个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人。
而那个晚上,雷神见到了熟睡中留下眼泪的人偶。
闻音突然想到,眼前的这个从眉梢到眼底都带着笑的孩子,或许马上就要被抛弃掉了。
第52章
“今天我又编了一首新曲子哦~你坐过来听好不好?”
闻音抬起头看向高高的窗棂。
人偶坐在窗边,冲她快活地挥挥手,小腿一片生生的白,在熹微的暮光笼罩下像是润泽的上等珍珠。
闻音将刚刚烤好的堇瓜扒开,滚烫的白色雾气腾起一层细浪,喷在她的手指上。她轻轻嘶了一声,但没有松手,反而捧着好不容易做熟的烤堇瓜蹭蹭蹭踩着墙面翻到窗户上去了。
她坐在人偶身边,将烤堇瓜晾在旁边等着它变凉,自己却撑着下巴,半靠在窗台边,微微眯起眼睛。
太阳要落山了。最后一点余晖洒在少女墨色的发间,度上一层浅金色的弧光,让她瞧起来像是一只懒洋洋地露出肚皮晒太阳的小动物。
人偶脑袋里突然出现这个念头。
但是他尚还没有学会这种对于他而言还有些复杂的比喻,也不知道怎么描绘自己这一刻的心境。
他没说话。
他只是举起了笛子,轻轻吹了起来。
人偶闭上了眼睛,似乎将全部心神沉到了笛声中。
但是闻音却能感觉到,他的肩背在轻轻地颤抖,似乎是在压制着某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闻音在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
今天便是闻音先前和人偶说好,要动身离开的日子了。
与人相交总有离别,人偶——也迟早要懂得这个道理。
他是终有一天要像闻音一样,一个人孤单地面对这个世界的。到时候他会慢慢懂得风和雨的含义,知道怎么交到合心意的朋友,或许有一天他还会踏上前往各国的旅行,亲眼见到闻音曾与他描绘过的风景。
谁又能为谁永远地停留呢。
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像是两条互不相干的河流,即便短暂地交织过一瞬,也终会流向不同的未来。
够残忍。但——这就是事实。
闻音垂下眼睑,不再去看人偶的表情,温暖的日光照在她的侧脸上,五官轮廓深邃而锋利,竟也显得她如同寒冰一般冷酷。
笛声悠扬,尾音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婉,长久地回荡在深林之间,就如同人偶不愿意醒来的梦。
*
海浪拍打在岸边,洁白的浪花蓦地腾起,湿润而带着几丝咸腥的水汽扑面而来。
闻音几步踏上码头,面前正是一艘今天就要离开稻妻的航船。
耳边响起船员的吆喝声,这艘船应该马上就要启航了。
闻音面无表情地踏上船舷,将手中船票递了过去,在船员的引领下走向自己的房间。
耳边响起极轻的细语,好像隔壁船舱中两人正在偷偷谈论什么。
“嗐,听说了吗,前些天那场数年难得一遇的大暴雨,据说是神之眼拥有者造成的——”
“嗨哟,你可别说笑了,那暴雨哪里是人力能做到的?你要说是咱们的将军大人和哪位神明较量我倒是能理解——神之眼拥有者?他们是很强,远不是我们普通人能比的,但咋也不至于强到那个地步吧?”
“哼,悄悄同你说些小道消息,你别外传——那天晚上宫司大人带人将镇守之森翻了个底朝天,就为了找人——”
“嘶——真的?不会吧——找到人了没?”
另一道声音见自己调动了同伴的兴趣,得意地抻了一会儿才道。
“那倒是没有,宫司大人说,那两个人的气息被暴雨抹掉了,一时间找不见。”
“不过,据说后来宫司大人用法术探了一探,说是那两人都还在稻妻境内——没看这些日子全城戒严?”
闻音的心极快地一跳。
她沉默地坐在船舱里,脑袋里一瞬间想到的居然不是博士究竟死没死这个问题,而是——
倘若博士还活着,踏鞴砂的事情一定还会重演。
她竟然不觉得意外。
或许从心底里,她也觉得,博士坠入河流的身影像是一个隐秘的不详的预兆——没能亲眼见证对方死亡的时候,闻音就已经预料到这种可能了。
闻音静静地望着自己腰边悬坠的一个小小的笛子——这是离别的时候,人偶强行要留给她的——明明这是对方漫长而永恒不变的日子里唯一的慰藉了。
人偶这时候在做什么呢?
按照闻音这些天和他相处的记忆,人偶这时候大概会抱着腿坐在窗边,呆呆地看着从窗前飞过的鸟,幻象自己也能飞上高高的天空;要么就是在住处附近晃晃,虽然受限于雷电将军的命令不能走远,但他一定会用好奇的眼神打量自己能看见的每一样东西,甚至会把鬼兜虫当成一个会动的堇瓜;要么就是摆弄着自己的小笛子,编一首新的曲子,然后吹给闻音听,如果闻音有事要忙——比如说烤一个糊糊的堇瓜——他就吹给风听,吹给飞过的鸟儿听。
——编曲子大概是不行了,因为他已经把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送给了闻音作为送别礼物。
他存在于世间已经很久,但他作为“人”的经历也太过乏善可陈。
不曾有过朋友,不曾真正被认可过,甚至也不曾有过名字——他是神明的造物没错,但他也只是神明的造物。
他是人偶,他不曾拥有过心——哪怕再渴望都不行。
“开船啦——”
巨大的船只破开海水,慢慢地驶出港口,在海平面上留下一道笔直的白浪。
闻音慢慢地静下心来,透过舷窗向外看。
稻妻城就被抛在身后,一点点看不见了。
*
人偶跌倒在地上,白皙的脸上也染上灰尘。
他看起来有些可怜,又十足地狼狈,目光带着丝怯意地看向自己的“母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雷电将军其实没有什么过分的表情,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也不过是平静罢了。
她已经做好了打算,也不准备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更改自己的决定,如今见到人偶目露惶惑之色,也没有什么要解释的打算。
人偶抱着自己的肩膀,一点点垂下头。
他能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关住”了,力量在减退,原本有力的四肢也好像退化了一样,开始有了“疲惫”和“酸痛”的感觉——按理来说并不属于人偶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好像慢慢地变成了人,拥有了会痛也会受伤流血的身体,又觉得没有心脏的人偶,远远不配成为一个“人”。
人会有心,会呼吸,会有朋友,而他什么都没有。
经历过无数的岁月之后,他拥有的,也不过是他自己罢了,甚至有一天,连自己也可能失去。
人偶——也想有一颗心啊。
意识开始昏沉。
他知道,是眼前的“母亲”做了什么。
他反抗不了,也无从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