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诗月下意识朝陛下行礼,待他走后才抬起头来。
见容清棠安静地看着陛下的背影,目光中似是有什么她读不懂的情绪,李诗月忍不住问出了自己早在春日宴那晚就憋在心里的问题:“清棠,陛下是不是早就心悦于你了?”
“所以才会精心安排,在春日宴上当众下旨说要立你为后,且把帝后大婚的日子定得这么近。”
“看着就像是迫不及待似的。”
而且李诗月也知道,她两次看见陛下,他之所以都不像是父亲口中说的那个极具威严而又待人疏离的帝王,应都因为容清棠也在场。
闻言,容清棠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见只有群青和柔蓝、绿沈在身旁,没有旁人,她才松了一口气。
容清棠并未解释自己与卫时舟之间的约定,只是摇了摇头,说:“事出有因,才会这么快便定下成婚的事。”
“别说我的事了,再跟我聊聊你在军营里的经历吧?”容清棠转移话题道。
她知道,李诗月多年前便已有了要进军营的念头,还和容清棠说过她今后想女扮男装去参军。
如今她不需要变换身份便进了军营,容清棠知道李诗月心里肯定很高兴。
李诗月也的确难掩愉悦,能进军营已是意外之喜,在这之后遇到的任何难题,她觉得自己都能应对。
但她仍然有一大堆的事想和容清棠分享。
这对闺中密友挽着手一同往状元府里走,李诗月打开了话匣子,兴致勃勃地开始说:“我进军营第一日,便有一个副尉觉得我不配与他担任同等职务,提出要同我在演武场比试。”
“后来呢?”容清棠问道。
李诗月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那自然是我赢了,还赢得很漂亮,他现在逢人就说是他不配与我担任同等职务……”
两人说说笑笑地闲谈着,浑然不觉间便已过了许久。李诗月觉得她们像是又回到了初识的时候。
那时容伯父还未离世,容清棠没有嫁入王府,性子也没有变得后来这般温婉。
容清棠身子不那么弱的时节,她们还曾一起去城外下河抓过鱼烤来吃,都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只是再过几日容清棠便要嫁进皇宫了,今后她们再见的机会恐怕寥寥无几,李诗月一时有些感伤。
两人在府中的一处假山旁坐下后,李诗月忽然问:“清棠,嫁进宫中,你会不会后悔?”
她知道,容清棠和她一样,都不喜欢拘束,更不喜欢没有感情的婚姻。
圣旨不可违逆,可无论皇后之位到底有多尊贵,李诗月都担心容清棠在宫里会过得不开心。
没来由的,容清棠忽然想起了落在卫时舟肩上的那几片杏花花瓣。
沉默须臾之后,她温声道:“不会。”
无论今后会如何,此时此刻,她不后悔这个决定。
见容清棠不似违心,李诗月也没再多问,只是说:“你要过得幸福顺遂。”
她们的脾气秉性不同,却处成了知己好友。无论如何,李诗月都希望像容清棠这般美好的女子能平安康健,得遇良人。
容清棠温柔地笑了笑,回道:“你也要得偿所愿,成为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今后你若出征或凯旋,我都会去城门口送你,接你。”
李诗月抬目远望,轻声叹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若世间可再无战事,我也愿意一直在长安做个从七品副尉,做不成带兵打仗的女将军也可以。”
容清棠知道她应是在军营中看过听过了更多,才会有这种感慨。
她放轻动作握了握李诗月的手,没有言语。
李诗月随即朝她明媚地笑了笑,宽慰道:“你放心,我在军营中一切都好。”
“倒是你自己,今日我来过之后,肯定会有很多原本对你避之不及的人想来见你。我都能想象出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会是什么嘴脸。”
“到时还有得你烦的。”
容清棠含笑道:“你放心,我不让那些人进门就是了。”
“那便好。”
李诗月知道容清棠不是会委屈自己的性子,如今还有陛下和状元府站在她身后,应也没人敢再轻视她。
两人分别数月,有许多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间便又在园中一起待了许久。
皇宫中。
卫时舟回宫后便径直往正在布置的坤宁宫去。
几日后便是帝后大婚的日子了,宫中各处都已布置妥当,容清棠即将入主的坤宁宫更是焕然一新,大红的喜字与红绸看着竟比盎然春意更加热烈。
卫时舟曾问过容清棠的意见,但她只说按应有的仪制布置坤宁宫便好。
卫时舟已有数年不曾从先生那儿得知容清棠的喜好,为了让坤宁宫的布置更合容清棠的心意,卫时舟转而私下里问过柔蓝和群青,也请教过容清棠的师父与师娘,坤宁宫才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
这里会是他和容清棠的家,他希望能让她住着舒心,喜欢。
能让她不那么迫切地想离开。
卫时舟每日都会来坤宁宫看一看,确保万无一失。
今日仔细看过后,卫时舟才召了等在坤宁宫外的内侍过来,问:“有何事?”
内侍恭敬地答道:“太后近几日的情绪不太稳定,常在仁寿宫中责罚宫人。”
“今日,太后还命人去状元府召皇后娘娘进宫。按您的吩咐,奴婢已让人暂时将去传话的内侍扣下了。”
早在立后的圣旨宣布那夜起,宫里的内侍和宫女便都称呼还未嫁进宫中的容清棠为皇后。
他们都能察觉出来,每回提及皇后,陛下的心情都会显而易见地变好。
“让那人不必去了,朕去看看太后。”
卫时舟淡声道。
“遵命。”内侍躬着身子退下。
卫时舟离开坤宁宫,朝那个他不愿踏足的地方走去。
甫一走到仁寿宫门口,卫时舟便听见瓷器被摔到地上的破碎之声,刺耳,难听,让人心烦。
卫时舟面色漠然地走进仁寿宫,经过一群战战兢兢的宫人,步入正殿。
太后罚了数名宫人跪在遍地的碎瓷片上。
不知跪了多久,地上已有了斑驳的血痕,好几人已有些跪不住,身子眼看着摇摇欲坠。
见状,某些久远的记忆又在卫时舟脑海中闪现。
膝盖处带血的伤口被强行敷上盐的疼痛似乎经年未曾散去,他的血肉似乎永远也不能将那些洁白似雪的盐粒化开。
卫时舟的眸色更冷了几分,道:“都下去。”
被罚跪的宫人们还没来得及谢恩,便听见太后斥责道:“都给哀家跪好了!”
众人面色犹豫,既不愿继续遭罪,也不敢忤逆太后。
卫时舟淡声道:“你们可以下去了。”
“既然太后对你们不满意,调去别处便是了。”
闻言,宫人们没再犹豫,立马叩首谢恩道:“谢陛下恩典。”
即便被调去做最苦最累的活,也好过在这仁寿宫里日复一日地承受太后的怒火,受尽责罚。
被罚跪许久的众人唯恐耽误了会继续被太后责罚,也不敢互相搀扶,只能忍着疼一瘸一拐地往殿外退出去。
卫时舟在一旁落座,语气冷淡道:“母后似是心情不佳。”
“你既知道哀家心情不好,还来碍眼做什么?”太后语气不善道。
卫时舟:“只是来告知您,大婚前,清棠不会进宫,也不会来见您。”
太后冷笑一声,“怎么?她还敢违抗懿旨?”
卫时舟神色淡然地看向太后,“是朕命人拦下了您的懿旨,她并不知情。”
“你这逆子!”
太后盯着他额上仍未恢复的伤口看了几息,才道:“哀家连未来儿媳都看不得了吗?”
“朕不放心她来您这里。”
卫时舟声音冰冷道:“毕竟,春日宴那晚,您曾派人去刺杀她,不是吗?”
太后神色间骤然浮现出一抹慌乱,又很快被恼怒的神情遮掩了过去。
“你是想污蔑哀家,为你的皇后扫清障碍吗?”
“只要哀家在这后宫一日,她便休想好过!”
卫时舟并未与她争论,只是道:“无论您承认与否,朕都不会再给您对她下手的机会。”
他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容清棠,即便那人是他的生母。
“混账!哀家当年就该掐死你!”太后脸色阴沉,声音尖利道,“不!早在得知怀上你时,便该一碗滑胎药下去,让你不能来这世上!”
卫时舟已对这些话习以为常,平静道:“当年您没能掐死朕,也没能让朕死在您的责罚之下或是去黔州的路上,今后也不会再有这个机会。”
“若在宫中实在住得不顺心,母后大可搬去西郊行宫。朕也可以亲自送您过去,只当尽几分孝心。”
话毕,卫时舟不再久留,起身径直离开。
不顾太后在殿内继续摔东西发脾气,也不理会她那些恶毒的诅咒。
卫时舟自记事起便知道,母后对他恨之入骨。
虽然他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让母后这般无法容忍他的存在。
屏退跟在自己身后的宫人,卫时舟独自走在宫中宽阔平整的路上,不自觉想起了自己曾走过的那条无比漫长而崎岖的道路。
卫时舟十一岁那年,曾徒步从长安走到黔州。
那时的卫时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久,但长大后的他知道,从长安到黔州,若日夜兼程加急送一封军报,不断更换最好的马匹,也需要耗费八日。
那时黔州等地连年干旱,庄稼歉收,而当地官员中饱私囊,贪污了朝廷赈灾的粮食与银钱,当地起了严重的饥荒,饿殍遍野。
父皇问那时身为太子的卫时舟该如何,他便如实说自己觉得应在重新拨款运粮赈济百姓的同时,对那些贪墨的官员处以极刑,以儆效尤。
父皇与他的看法一致,但母后以要磨炼他的心性为名,向父亲提议,挑几名武艺顶尖的护卫陪着他去一趟黔州,以太子之身亲自应对当地的灾情,也为他积攒经验与声名。
在卫时舟的记忆里,母后少有那般温柔地对待父皇的时候,所以父皇同意这个提议时,卫时舟也是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