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其臻心怀坦荡,未曾记恨过君上,忠谨请命:“微臣蒙陛下恩遇,为国为君,万死不辞。”
朱昀曦说:“眼下六科内出了很多歹人,在朝中结党营私,标同伐异。朕命你即日起率刑部官员全面彻查,揪出奸邪,整肃朝纲。”
六科给事中是言官里最生猛的队伍,他们的议政范围广泛,可参与研讨军国大事,选拨高级官吏,裁决重大刑狱。官职虽只七品到从七品,却能牵制高官重臣。
朝廷设立这一官职本意是平衡朝中不同利益集团和政治力量,保证朝廷决策的可行性,但近来却被党争利用。
六科给事中们受各自所属派系操控,攻讦政敌、阻挠国策、公开与皇帝唱反调,如今正充当着反对税改的急先锋。
萧其臻明白皇帝想釜底抽薪,制约党争也是他当前的政治诉求,斗志昂扬地领旨。
“微臣这就去衙门报到。”
“且慢。”
朱昀曦还想试探一下萧其臻是否仍惦记柳竹秋,若他还想着那女人,必然旧怨未平。
“荥阳君已和陈良机的长孙成婚了,就住在原来的忠勇伯府,你可抽空前去拜望。”
萧其臻了然,端肃道:“微臣目下将以公务为重,待臣妻进京,让她代微臣前去便是。”
他换马接力,日夜兼程才能在二十天内赶到京城,妻小都还在路上。
朱昀曦问:“当日先帝为你和左氏赐婚,你们夫妇婚后感情如何?”
萧其臻诚恳应答:“回陛下,臣妻淑德恭俭,是难得的贤妇,襄助微臣甚多,现已为微臣养育一子一女。微臣家庭美满,时常感念先帝恩赐良缘。”
朱昀曦笑道:“你该感谢柳竹秋,是她向先帝请奏将左氏许配于你的。”
他不知道柳竹秋早已向萧其臻坦白过,还想用诛心之言刺探虚实。
萧其臻平静道:“荥阳君已向微臣夫妇说明此事,我们也已当面致谢。”
朱昀曦颇为诧异,随即为暴露小人之心而羞恼,尴尬地准他告退。
他回到乾清宫换上礼服准备带领后妃去陪太皇太后欢庆元宵,陈维远忽然送来密报。
“惠音师太进京了,现住在大悲岩观音寺,老奴派人去服侍,她都坚拒,只想与您见一面。”
朱昀曦登基后派遣锦衣卫去金华秘密保护生母,日前已接到奏报说惠音离寺上京,她不肯接受锦衣卫车马护送,坚持独行,校尉们只好暗中跟随。
他料想母亲不愿享受皇家照顾才跑去寺院借宿,心疼郁闷,决定明天便出宫去拜见她。
作者有话说:
1出自《论语.为政》孔子说:“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应看他言行的动机,观察他所走的道路,了解他心安于什么事情。感谢在2022-08-03 22:50:29~2022-08-04 23:11:2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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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六章
次日辰时朱昀曦秘密驾临大悲岩观音寺, 东厂督主杨自力比他先到一步,接驾时奏告:“奴才刚去向师太请安,她老人家说她容貌损毁, 恐惊了圣上, 请求隔着屏风见驾。”
儿不嫌母丑。朱昀曦当然不同意, 让他去转告惠音。
“朕闻佛祖有云, 尘世中人以容貌为美,而身不贪钱财,口不发恶言,心不起邪念方为真美。朕虽凡人,亦有向佛之心, 请师太莫要见弃。”
杨自力去带话, 稍后转来说:“师太请陛下去禅房相见。”
朱昀曦期待而紧张地步入惠音下榻的禅室,见一缁衣女尼立于禅床边, 正双手合十朝他下拜。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母了, 快步抢上去双手扶起。旋即近距离看清对方结满红痂粗如树皮的丑陋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暴露惊惧。
惠音低声叹息:“罪过罪过,贫尼到底还是吓着万岁了。”
朱昀曦自幼受章皇后厌恶,没体会到母爱, 后来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便存了找补心理, 幻想着生母是疼爱他的。是以虽未与惠音相处过, 仍将其视做慈亲。见她的脸毁坏得比想象中更严重, 顿时悲痛难禁, 抓住师太双手泪盈于睫。
“您受苦了……”
惠音安详道:“诸般劫难皆为因果, 贫尼偿还业债是好事, 万岁不必为贫尼难过。”
朱昀曦听她说话语气温柔慈祥,正符合设想,亦喜亦悲地跪下,要对母亲行大礼。
惠音阻止:“万岁是天子,贫尼如何受得起?”
这三年她拒绝皇家优待,显然不愿与儿子相认,朱昀曦凄楚告解:“师太乃佛门高士,就当我这三个头是向佛祖磕的,愿我佛保佑普天下的慈母都能有孝子侍奉,普天下的幼儿都能得慈母呵护。”
他发了愿心,惠音不再阻止,替他默念观音菩萨心咒,连念三遍,朱昀曦的头也磕完了,起身请惠音到禅床上落座。
惠音请他坐到客椅上,直言不讳道:“贫尼进京面圣,是有一事告知万岁。”
朱昀曦派去调查春梨的特务已探得春梨入京前曾去金华南山寺求见惠音,猜得出生母来意,略带窘迫地问:“师太是来为柳竹秋求情的?”
惠音摇头:“贫尼身在方外,不该理会红尘中事,何况万岁已赐予柳施主好归宿,转善缘为善果,贫尼着实为诸位高兴。”
朱昀曦想陈尚志虽是母亲的亲外甥,毕竟是个傻子,称其为好归宿,怎么听都像讽刺。
他不敢生怨气,恭敬请教:“那师太想告诉我什么呢?”
惠音说:“这是一桩旧事。四年前贫尼还在保定广化寺修行,一日一位少妇前来拜访,自称家住京城,丈夫姓褚,并非其婆母亲生,自幼饱受冷待,成婚后又为寻找生母下落抑郁成疾。这褚娘子心疼丈夫,替他多方奔走寻母,梦中受菩萨指点来向贫尼求助。说起她丈夫的难处时痛哭不止,疼惜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朱昀曦心颤神摇,忍耐着听完,失声问:“那少妇就是柳竹秋?”
惠音微微点头。
他心脏像重重挨了几刀,自言自语道:“她说我是她的丈夫……她对我当真如此深情?”
惠音轻叹:“彼时贫尼见她那样心疼丈夫,忍不住提醒说:‘爱之深责之切。娘子深爱尊夫,对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将来不能如愿,恐会因此受伤。’,她后来回想这句话是何滋味,真让贫尼不忍细思啊。”
朱昀曦联系春梨的供述,终于相信是他辜负了柳竹秋的厚爱,追悔莫及地吞声痛哭。
惠音柔声开导:“佛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1’,依贫尼看万岁与柳施主的缘分至今未断,只是缘相产生了变化。万岁还执着于前一种缘相才会痛苦纠结,正所谓一念不通全体现,六根方动被雾迷,因有所住,故有所欲;有欲有求,则自加缠缚,能不苦痛煎熬?若万岁放下执着,随缘任运,则心魔消退,重得自在。”
这话的含义也与春梨的请求相似,朱昀曦疑心谁都不会疑心无欲无求的生母,忍泪悔恨道:“多谢师太教诲,我以前有己无人,方得此报,今后定痛改前非,但愿还能补过。”
惠音含笑道:“万岁能有所悟,贫尼的愿心已了,这便告辞回金华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朱昀曦急忙劝阻:“我已命人在京郊建好禅寺,专供师太清修,请师太留下,让孩儿得以尽菽水之义。”
他真情流露,惠音当即郑重告诫:“佛心有情亦无情,普度众生曰有情,断绝六欲曰无情。万岁身系万民,正如同世间佛,不可以私心夺公心,以小爱废大爱。”
她的暗示很明显,朱昀曦的血统对稳固皇位至关重要。杨自力等太监和锦衣卫见皇帝这般看重一名毁容的中年女尼已很疑惑了。惠音若在京城定居,接受皇室供养,铁定惹出流言蜚语,让朝野对天子的身世重起争议,不仅当年庆德帝为保住太子名分杀的那些人白白掉了脑袋,朱昀曦的权威也会大大受损,处境将更为不利。
朱昀曦理会母亲苦心,悲伤难禁道:“师太孤身在外,今后若有病痛谁来照顾您呢?”
惠音笑道:“贫尼刚才说了,诸般劫难皆为因果,贫尼有佛菩萨指引,一切随缘而安,请万岁不必挂心。”
她掏出手帕为朱昀曦拭泪,朱昀曦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能享受母爱的时刻,终忍不住抱住师太,释放二十余年未得慈母呵护的委屈。
惠音以佛门子弟的柔肠接纳他,慈悲叮咛:“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报。贫尼原系罪孽深重之人,万岁若可怜贫尼,还请赐贫尼一个善果。”
当年她身不由己怀上龙种,如今儿子登基称帝,一手掌控九州万方的祸福,她是造孽或是积德,全看他今后的作为。
朱昀曦泣不成声允诺:“孩儿发誓,定会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为您积寿积福。”
惠音离去,他在禅房逗留到午时,杨自力回奏说锦衣卫已悄悄护送师太出京了。
母子短暂团聚令朱昀曦深切体会到“缘去不可留”,忍痛回宫处理政务,靠忙碌麻痹自我,可到了晚间由内而外的空虚感向他张开血盆大口,他内心的空洞不止源于母亲远去,还因为被他不慎丢失的那个人。
娘说我和柳竹秋缘分未尽,只是缘相变了,那我该怎么做呢?现在去见她能得到转机吗?
他迷茫混乱,命人铺设香案,沐浴更衣后诚心祝祷一番,以金钱起卦,摇出一个乾卦。
乾卦代表事物从发生到繁荣的过程,亦代表主客双方旗鼓相当,对立则为不相上下的劲敌,合作则是共赢的伙伴。
且乾卦属金,金在四时中指代秋天。
“秋”,不正指代柳竹秋吗?
朱昀曦以为得到上天指示,急命人备车轿,要出宫造访荥阳府。
陈维远规劝:“天已晚了,陛下这会儿出去,宫门不能按时下钥,恐惹流言啊。”
朱昀曦执拗道:“朕只能晚上去,你让单仲游今晚去五军营值房,朕待会儿去那里过夜,挑几个忠诚稳重的人跟着朕,到了门禁时分准时下钥便是。”
朱昀曦即位后提拔单仲游为五军营的总兵官,替他掌控兵权。当初争这个位置险些和文官们撕破脸,贬黜了好几个“死谏”的大臣,不过成果很值,至少能保障他在京师以内来去自如。
陈维远觉得主子今晚情绪不稳,指不定会出事,将宫中事交给杨自力代管,陪皇帝微服出宫。
朱昀曦来到荥阳府外,对陈维远下达旨令。
“待会儿先把开门的人扣住,不许往里通报,再去找到陈尚志,把他也扣了,剥下他的衣裳拿来给朕穿换。”
万乘之尊竟要冒充傻子,陈维远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恳请他三思。
“荥阳君那般机敏,定会认出来啊。”
“快去!”
朱昀曦烦躁催促,他正是顾惜君王体面才想出以桃代李的法子。知道这戏法瞒不住柳竹秋,只想看看她的反应,由此判断她是否真如惠音和春梨所言,对他仍有余情。
跟来护驾的锦衣卫们敲开荥阳府大门,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警告阍人:“我们是替皇上来办差的,你不声张便一点事没有,敢乱喊一声立马剁了你。”,之后押着他入府。
此时府里各处都还亮着灯,锦衣卫胁迫阍人带路寻找陈尚志,将路遇的下人逐一扣住抓去门房
阍人说:“姑爷多半在我们县君屋里,一叫他必会惊动县君。不过他有时也会在内书房玩耍,只能先去碰碰运气了。”
他们运气不坏,今日有人将陈良机生前寄放在外的两箱珍贵藏书送来荥阳府,陈尚志正在内书房整理书籍,听到敲门声赶忙装傻应对。
阍人谎称李五找他,骗他开了门。
目标刚现身锦衣卫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按住堵嘴,拖进书房扒去他的外衣用绳索捆绑。
他们下手粗鲁,嘴上却哄着:“陈少爷莫慌,我们是奉旨办事,您暂且委屈一下,待会儿便给您松绑。”
说完用黑布蒙住他和阍人的眼睛。
陈尚志只当朱昀曦又要迫害柳竹秋,急得在地上打滚乱扭。
锦衣卫将他牢牢绑在椅子上,为防他脱衣着凉,还给他披上自家的斗篷。
陈尚志挣扎无果,心急如焚,忽听脚步声响,屋里又进来几个人,门吱呀关上了。
察觉那几个锦衣卫的呼吸声明显减弱,显示出敬畏之意,陈尚志判断来的正是皇帝,他愤怒地用力吸气,若能咬碎堵嘴的布巾,定会不顾后果痛骂。
朱昀曦已换上他的衣衫,冷漠打量一眼椅子上的傻表弟,随意地走到书案前。
案上铺着一幅将要完成的鸳鸯戏莲图,他认得柳竹秋的画风,只见画卷右边的空白处题着一首五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