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主审官说温霄寒已于九年前身故,这九年来给她写信寄钱的侄儿都是柳竹秋冒名顶替的,温姑妈嚎哭两声,当场晕死过去。救醒后一个劲儿哭,任凭官员们逼喝也不肯发一言。
柳竹秋说:“她只是个寻常的老实妇人,大人们莫要吓坏了她,不如先让我单独跟她说几句。”
主审官应允,叫差役领她们去后堂,派书吏隔着帘子记录二人的对话。
柳竹秋和温姑妈面对面站着,看她哭成泪人心中很不忍,指着一旁的凳子用乡音说道:“姑妈腰不好,坐着说吧。”
她以前通过对方的来信得知,温姑妈因长期劳作患有严重的腰病,一到秋冬便发作,为此还专门叫人请了名医为其医治。
温姑妈收到关心哭得更伤心,擦着泪眼打量她,小心问:“你是柳侍郎家的大小姐?”
柳竹秋点点头,柳家在成都是远近闻名的望族,当地人基本都知道。
温姑妈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的,那阵你最爱吃我店里的红糖糍粑,每天下午你家保姆都抱你来买。”
柳竹秋六岁时离开家乡,已能记事了。经她一说想起来,惊喜感慨:“我还记得,那时你家的铺子开在长顺街。”
“对对,我们最开始就在那里做生意。”
温姑妈正感叹双方有缘,忽见柳竹秋眼眶泛泪,惊疑:“你咋个哭了?”
柳竹秋拭泪:“你当年看到的那个保姆叫蒋妈,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久前过世了。”
温姑妈受过柳竹秋莫大恩惠,此时看出她是个重情之人,不相信她会专门杀害侄儿,冒用身份,便问她温霄寒是怎么死的。
柳竹秋讲述当年还乡为祖父母迁坟,路过陕西救助温霄寒的情形,而后说:“官府已将令侄的遗骸运来京城,你可去瞧瞧,看是否还能认出来。”
温姑妈跟差役去认尸,尸体皮肉几乎烂尽,又被仵作用开水煮过一遍,只剩下骷髅。
她发现骷髅右小腿有骨折的痕迹,当即哭道:“错不了了,这就是我那苦命的侄儿。他说他小时候摔断过右腿,长大后走路还有点跛。”
柳竹秋遇到温霄寒时,他病势沉疴,不曾下地走路,所以不知他跛脚。
想到她为柳丹伸冤时,贾令策曾买通温霄寒在杭州的同乡樊希仁揭发她,而樊希仁也没提到温霄寒是跛子。
看来他真是个离群索居的孤僻人,出身贫贱,身世苦寒,却有着极高的天赋和毅力,能抓住所有机遇,在短短一年多内一口气从童生考中举人,在进京赶考途中因病陨落,可谓天嫉英才。
柳竹秋想大概正是“怀才不遇”的相同特质促成了她和温霄寒的奇缘,这个与她相识短暂,却给过她最多庇护的书生是她今生最大的贵人。
审案官们不敢对案子刨根问底,等温霄寒的死因和身份都得到查证,觉得差不多可以交差了,便依律宣判柳竹秋欺君罪名确凿无误,辜念其曾有功于社稷,折为绞监侯。
萧其臻、柳尧章等从犯判处革职充军。柳邦彦因包庇罪革职流放。柳尧范、柳尧哲削职为民。
宋妙仙等逃犯列入通缉,抓捕归案后再审判治罪。
他们先列个不轻不重的判决投石问路,最终拍板定案的还是庆德帝。
庆德帝看完卷宗,派庄世珍去内阁征询阁臣们的意见。
陈尚志这些天每日缠着陈良机救柳竹秋,说忠勇伯没了,他也跟着去死,一会儿又说梦见温霄寒来接他,家里人不放他出门他便发了疯的满地打滚哭闹。
陈良机为了宝贝孙子也得救人,对庄世珍说:“三法司这个判决很公允,但结果会陷陛下于被动,反助柳竹秋等人成名。”
庄世珍让他详解。
老头儿拉家常似的问道:“公公对那柳竹秋有何看法?是智勇仁义的巾帼英雄,还是自幼缺乏管教,心高气傲,仗着好运福缘莽打莽撞的蛮千金?”
庄世珍听出玄机,笑着打太极:“阁老认为呢?”
陈良机也笑:“老臣以为是后者。你看柳邦彦有三个儿子,都很端稳成器,说明他并非不懂教育孩子,怎么到柳竹秋这儿就成了脱缰野马呢?因为他们蜀地的习俗自古就是娇养女儿,私奔的文君,乱唐的武后、杨妃不都是蜀女吗?蜀女还一贯有女扮男装的嗜好,黄崇嘏就是她们最爱模仿的榜样。所以柳竹秋走上这条路都归咎于她老家的风土和柳邦彦教养失败。”
庄世珍说:“那照您的意思,罪魁祸首该是柳邦彦了?”
陈良机道:“也不尽然,虽说是‘子不教,父之过’,但女儿迟早是别人的家,只要不是有心留着她招赘上门,哪个父亲会像教养儿子那样花心思呢?老臣也有三个女儿,当初她们在家时,我只想让她们吃好穿好,快快乐乐度过闺中时光,想到她们今后嫁入婆家少不得看人脸色,受人夹磨,即使她们犯了错,我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一切都交给她们的母亲去管束。柳竹秋幼年丧母,又是柳邦彦的独女,加之风俗影响,受到的溺爱纵容自然更多。她爹起初估计也认为女儿在家的日子短,尽量让她多享福,有了错处也不忍或者懒得纠正,纵养成祸水,泼去别家便了。等发现势头不妙时,祸水已泛滥成灾了。”
庄世珍大笑:“阁老这说法透彻,柳邦彦不给他女儿裹脚,还让她跟哥哥们一块儿念书,从小就没教她如何做一个守规矩的女子,柳氏恣意妄为纯系他溺爱之故。”
陈良机做好铺垫,将事情重新定性。
“柳竹秋不懂男女有别,时时向男子比肩。可她在家享受的又是娇女待遇,处处被父兄宠着惯着。于是造成她既无女子的柔顺,又无男子的体统,终究成了不容于世的怪胎。如今因她行大运干了几桩轰动朝野的事件,民间便把她当成花木兰一流的人物吹捧。其实明白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没家教的任性女子,认真同她计较倒显得重视她了。这道理你我明白,陛下是圣明天子就更明白了。”
庆德帝听了庄世珍转述,嗤笑:“陈良机见地透彻,这话说到朕心里去了。柳邦彦自己教不好女儿,凭什么要朕来替他背黑锅。朕堂堂天子,犯不着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当天司礼监接到皇帝旨意,发圣旨宣判柳竹秋仍照前旨去宣府福宁庵出家修行。萧其臻削职为民,柳尧章贬为广东潮阳县县令,勒令柳邦彦致仕归老,钦赐一块《生女不教》的匾额,命其带回故里挂于门首。其余人等不予追究。
皇帝认为萧其臻敢抢太子的女人,属于忤逆,故对他的惩处比对柳家父子还重,不过也只想给他个教训,若朱昀曦能原谅他,继位后仍可启用。到时萧其臻还得欠儿子一大笔恩情,再存二心便人神共诛了。
作者有话说:
1北宋时期,有位画家,叫孙知微,专擅长人物画。一次,他受成都寿宁寺的委托,画一幅《九曜星君图》。他用心将图用笔勾好,人物栩栩如生,衣带飘飘,宛然仙姿,只剩下着色最后一道工序。
恰好此时有一个朋友请去他饮酒,他放下笔,将画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还算满意,便对弟子们说:“这幅画的线条我已全部画好,只剩下着色,你们须小心些,不要画错了颜色,我去朋友家有事,回来时,希望你们画好。”孙知微走后,弟子们围着画,反复观看老师用笔的技巧和总体构图的高妙,互相交流心得。
有人说:“你看那水暖星君的神态多么逼真,长髯飘洒,不怒而威。”还有的说:“菩萨脚下的祥云缭绕,真正的神姿仙态,让人肃然起敬。”
其中有一个叫童仁益的弟子,平时专门卖弄小聪明,喜欢哗众取宠,只有他一个人装模作样地一言不发。
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莫非这幅画有什么缺欠?”
童仁益故作高深地说:“水暖星君身边的童子神态很传神,只是他手中的水晶瓶好像少了点东西。”
众弟子说:“没发现少什么呀。”
童仁益说:“老师每次画瓶子,总要在瓶中画一枝鲜花,可这次却没有。也许是急于出门,来不及画好,我们还是画好了再着色吧。”
童仁益说着,用心在瓶口画了一枝艳丽的红莲花。
孙知微从朋友家回来,发现童子手中的瓶子生出一朵莲花,又气又笑地说:“这是谁干的蠢事,若仅仅是画蛇添足倒还罢了,这简直是弄巧成拙嘛!童子手中的瓶子,是水暖星君用来降服水怪的镇妖瓶,你们给添上莲花,把宝瓶变成了普通装花的瓶,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说着,把画撕了个粉碎。
众弟子看着童仁益,默默低头不语。
2出自唐代李益《写情》
3出自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感谢在2022-07-21 18:14:10~2022-07-22 21:1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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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章
宣旨的内官命令柳竹秋次日一早启程, 没留时间让她和亲友道别。
当晚只张鲁生利用职权之便来为她送行。
柳竹秋听说他没受处罚,心下稍安,为过去的欺瞒诚恳致歉。
张鲁生不改豪爽做派, 说:“过去的事都别提了, 你那也是身不由己。说实话知道你是女子以后我更佩服你了, 你若还愿意认我这个大哥, 今后我就把你当大妹子看待。”
他说柳竹秋的事迹改变了他对子女的看法。
张鲁生的大女儿从小好武,刀枪棍棒都来得。他本想将她许配给文官,张大小姐却想嫁给武将,随丈夫一起去边关杀敌立功。
“我原先还骂她不安分,如今想通了, 女儿家有志向, 好好培养也可成才。已托她堂叔在军营里物色正直贤良的后生,等她看中意了就安排他们成婚。”
柳竹秋知他老家的习俗最是重男轻女, 张鲁生这大老粗能扭转心态, 说明她当初的想法很正确。
好的示范能引导人们破除陈府观念,张家大姐儿今后若有成就,亦会成为楷模,帮助更多女子改变命运。
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是日京中百姓都听说柳竹秋将被解往宣府, 次日结队到城外为她送行。
来的人有十数万之多,涵盖贫富贵贱, 男女老少, 将十里长亭围做汪洋里的孤舟, 驿道几被阻断。
然而人们望眼欲穿也没等到柳竹秋, 原来朝廷怕有人煽动滋事, 临时改变押送路线, 叫车马从东直门出京,绕道遵化北上。
却说宋妙仙那日带领瑞福等人出逃,走到怀柔县境内,她便忍不住向众人吐露实情。
瑞福和苏韵都想回京搭救柳竹秋,被她拦住。
“季瑶就是怕你们螳臂当车才让我带你们逃走,你们回去送死便糟蹋她一番苦心了。”
道理都懂,可人人牵肠挂肚,她本人也不例外。
商量后他们在当地一户村落租住下来,每隔五日去县城打探京城方面的消息。
从柳竹秋身份暴露被捕入狱到三法司会审此案,一行人的心绪跌宕起落,担忧时围着饭桌食不下咽,伤心起来又背着彼此偷偷掉眼泪。
后来得知皇帝从轻发落,仍派柳竹秋做太后替身,去宣府修行,大伙儿总算一起活过来,畅快地吃了顿美餐,庆祝柳竹秋死里逃生,准备按原计划去宣府与之会合。
瑞福说:“可惜裕少爷没跟我们一起出来,要回去接他吗?”
宋妙仙认为不妥:“我们这些人与季瑶关系亲密,回去露了行迹定遭奸人告发,况且小陈少爷住在尚书府,我们去了也不容易见着他,还是先去找季瑶,看她决定如何。”
他们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次日赶上马车往北进发。但谁都没想到,柳竹秋此时仍在京城,并且还住在皇帝眼皮底下。
启程那天早上,她吃了拌有蒙汗药的菜粥,昏睡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景山百果园。
她站在半山腰的院落里惊讶俯瞰远处皇城的殿阁楼台,一个年愈花甲的老宦官领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宦来请安,自称是在这里看菜园的,奉贵人之命照看她。
贵人是谁不问即知。
天黑前陈维远替他来看望柳竹秋,说:“福宁庵条件极苦,殿下终不忍让你受摧残,冒险将你偷出来藏在这儿。”
朱昀曦买通负责押运的东厂官员偷龙转凤,那送去宣府的是太后替身的替身。
柳竹秋的住地距离黄国纪过去的居处不远,地大人少,植被茂盛,近年宫里的主子们也不大来游幸,山上各处荒寂,是绝佳的藏身地。
她不相信朱昀曦这么做是为她好,思忖:“太子如此胆大,看来老皇帝病情垂危,已行将就木了。他怕我离京后见机出逃,想在登基前的这段时期禁锢我。”
她和朱昀曦相互熟知,能准确预判解析彼此的行为。
她第一次领旨修行时朱昀曦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一想柳竹秋岂肯老实任人拿捏?当年千军万马都没能困死她,小小的尼姑庵如何关得住?
宣府地处边境,她与金海桐颇有交情,设若逃往塞外那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这女人对他太重要,他又为其付出了太多心血,死也要抓住。
陈维远回去复命,他还担心柳竹秋会逃走。
陈维远安慰:“老奴已郑重警告过她,她也知道景山内松外紧,山下岗哨众多,守备森严,不会乱跑的。倒是殿下,可得忍住别去找她,被人发现告到陛下那里就全完了。”
庆德帝肯原谅他实属不易,绝不可辜恩再犯。
朱昀曦明白利害,柳竹秋在他的控制下,即使见不着他心里也比较踏实,吩咐陈维远好生供应她日常所需,又挑了个忠厚老实的宫婢去服侍她。
柳竹秋试着向陈维远打听庆德帝的病情,听说皇帝已传旨将他的寿材抬到乾清宫备着,名为冲喜,但谁都知道这是大限将至的信号。
四月戊日天子按例该去天坛祭祀求雨,此时庆德帝一日晕死两三次,已然下不了床,皇室的祭典都由太子代理。
他预感来日无多,准备等祭典结束召阁臣拟定遗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