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词安的眼底溢上讽刺,“关一日可以,殿下当时当真以为能将她关一辈子么?臣希望殿下能尊重公主的决定,倘若之后——”
裴词安转身正对晏温,眸底神色肃然,“倘若之后,公主愿意随臣离开,也还请殿下不要阻止。”
晏温手底下陡然攥紧了佛珠,压下眼皮盯着他,幽沉的瞳眸中波涛翻涌。
过了许久,他嗤笑一声,“孤自是会尊重她的决定,但没到最后一刻,谁又知道她会如何选呢?”
裴词安攥紧手心,没说话。
晏温轻睨了他一眼,“回去吧,嘉宁还等着。”
两人沉默着一前一后回了方才那间房子,门一开,带进来一股潮冷的气息。
沈若怜抬头看了一眼,神色如常地举了举手中的纱布,声音有些轻,似乎是怕吵到一旁睡着的小朋友,“来得刚好,快来帮我拉一下这块儿纱布。”
小姑娘坐在床边,包扎的动作看起来有模有样,晏温心底一软,走上前就想接过她手中的纱布,“孤来吧。”
谁料他手刚伸过去就被她躲开了。
沈若怜轻声笑道:“殿下身份尊贵,这等小事岂能劳烦您来做,裴大人来帮我一下就好。”
说着,她还用眼神瞟了瞟床上的小朋友,那小朋友见是太子殿下要帮他包扎,早就吓得惶恐不安。
晏温默了一瞬,轻舒一口气,默默退后了一步,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眼睁睁看着裴词安过去帮忙。
那两人看起来配合得十分默契,互换纱布的时候,两人的手还时不时相触在一起。
晏温胸口闷得厉害,眸色幽沉,他一遍一遍用舌尖□□齿尖,尖利的疼痛似乎都缓解不了他胸口的憋闷。
待了片刻,他哑声道:
“孤去隔壁看看。”
说罢,深深看了二人一眼,转身出了门。
直到门外再也没了声响,沈若怜才轻声道:“你都看了我好几眼了,有什么要说的你就说吧。”
裴词安总觉得她变了,从前的她娇憨可爱,性子软糯,说不了两句就红了眼眶,可这次再见她,总觉得她成熟了不少,身上却莫名多出了些许不可忽视的疏离感。
他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小朋友们都睡着了,才轻声问她,“你不好奇方才我出去和太子殿下说了什么?”
沈若怜手底下给纱布打了个结,“还能说什么。”
“那你怎么想?”
沈若怜眼睛眨了眨,表情有些怔忡,“不知道。”
裴词安手中的动作一顿,犹豫了一下,道:“我方才给太子殿下说,我要带你离开。”
沈若怜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裴词安接着道:“我知道柳三娘之事是我理亏,但这次倘若你真想摆脱他,我无论如何都会帮你离开。”
沈若怜笑了一下,两个可爱的小梨涡仍然挂在唇边,只是她的神情有些淡,也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说:
“走吧,看看还有没有要包扎的伤者。”
……
等到几人从寺庙里出来,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整个街上覆着一层灰蒙蒙的薄雾,像是又要开始下雨的前奏。
晏温看了身后几人一眼,视线盯着沈若怜身上,温声问她:
“沈姑娘忙碌一夜辛苦了,孤的马车恰好在此,送你回去可好?”
沈若怜看了看身后众人,见他们的视线都看向自己,她忙收回目光,敛眸同晏温道:
“多谢殿下好意,只是殿下也劳累一夜,听裴大人说你们还要去巡查堤坝,民女就不耽搁殿下忙了,民女同孙公子同路,一道回去就好。”
晏温抬眸,扫了眼人群中的孙季明,笑道:
“也好,那你们路上当心。”
孙季明从人群中走出来,站到沈若怜身边,同她一道回了声,“是。”
晏温深看两人一眼,被县丞他们簇拥着离开。
等到他们一行人都走了,沈若怜跟着孙季明坐上孙府的马车。
孙季明看了眼她眼下的乌黑,习惯性地在她额上轻弹了一下,“回去赶紧补一觉,瞧瞧这细皮嫩肉的,别熬成了老太太。”
沈若怜好似在此刻才彻底放松了情绪,她捂着额头,嗔瞪他一眼,嘟囔道:
“老太太就老太太,要你管!还有,你不许再弹我额头了!”
说着,她忽然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满眼泪光地眨了眨眼,“嗨呀,忙了一晚上还当真是困得不行了,唔,你让马车驶快些,我已经要开始飘了。”
孙季明见她这样,不由笑了,给她扔了个薄毯过去,“你先趴一会儿,待会儿我叫你。”
沈若怜摇摇头,将毯子放到一边,“不了,等下回去躺床上好好睡。”
“也好,你回去先好好睡,今晚我请你去聚贤楼吃饭。”
沈若怜一下子来了精神,“聚贤楼?请我吃饭?为什么?”
孙季明道:
“一直忙得没顾上同你说,这次从京城来的裴大人是我远房表舅,今夜我得给他接风,昨夜你们也算是见过了,便叫你一起来,大家互相认识一下,今后也好互相照应着些。”
沈若怜神色有一瞬的僵硬,她动了动唇,微怔,“裴大人是你表舅?”
“是啊,只是关系比较远,隔了几层,从前也没同你提起过。”
孙季明有些疑惑,“怎么了?”
沈若怜摇头,扯了扯唇角,“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还有个在京城做大官的亲戚。”
孙季明微扬了下下巴,“倒也没什么,那就说好了我晚上来接你啊。”
沈若怜怔怔地点点头,根本没听清孙季明说了什么,等她再想拒绝的时候,已经晚了。
沈若怜回去的时候,马蹄声刚出现在巷子口,她们家门就开了,秋容从院子里跑出来接她下了马车。
沈若怜同孙季明道了谢,跟秋容一起进了门。
“昨夜太子殿下让薛念给我送了信,说你帮着安置灾民。怎的好端端的,都说要走了,出城的路却断了。”
沈若怜开门回到房间,屋中的一应陈设还是她昨晚临出门前被打包起来的样子。
她眉眼一垮,无奈道:“都照之前的样子放回去吧。”
见秋容看她,她鼓了鼓嘴,“总之一时半会儿路也通不了,更何况——”
顿了下,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秋容一眼,“更何况我昨夜答应他,不再一味地只想跑了。”
说着她又急忙补充,“但我并没有答应同他回宫,也没有答应同他在一起,就只是……就只是答应不再抵触他。”
沈若怜说完,本以为秋容会责怪她心软,却不想秋容一副早就猜到的表情,说:
“其实公主,奴婢从你当年来东宫就跟着你,太子殿下从前有多宠你,对你多好,后来你又有多喜欢太子殿下,我都是看在眼里的,即便是发生了后来的事,但奴婢知道,此前十年你们之间的点滴不是你一句放下,你就真能完全不在乎的。”
“感情这件事本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无论是原谅一个伤害过你的人,还是离开一个你爱的人,都是一件非常勇敢、非常了不起的事。”
秋容抱了抱沈若怜:
“世间很多感情纠缠,并不是非黑即白,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公主能遵从自己的本心,若是喜欢便去爱,若是放下便离开,无论如何,你都不要让自己受伤就好。”
秋容的嗓音低低的,带着些安抚。
沈若怜被她说得忽然就红了眼眶,她回抱住秋容,想说的话太多,一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眨了眨眼,逼退眼里的潮湿,撒娇道:
“秋容姐姐这么理解我,要不我同你过一辈子好了,我们就像现在一样。”
秋容刮了下她的小鼻子,笑着将她牵到床边,给她拿来湿帕子:
“我的公主,您可别瞎说了,这淮安城看上你的公子哥可不在少数,我要是霸着你一辈子,他们可不得把我给吃了。”
沈若怜擦了手和脸,对她吐了吐舌头,躺回床上去,“嗨呀,他们哪有秋容姐姐好呀。”
秋容笑睨她一眼,“行了,你快睡吧,我去给你煲点儿汤。”
沈若怜捂着被子乖巧地点点头。
昨夜经历的太多,沈若怜这一觉睡得很沉,睁眼的时候已经到了酉时三刻,窗子外面天色都暗了下来。
她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才打算出门去看看,忽听得院门被敲响,秋容一边问着谁呀,一边去开了门。
紧接着外面传来孙季明的声音。
沈若怜这才想起自己还和他约了要去聚贤楼,她放下茶杯,穿上外衣,走去开门。
“现在就走么?”
孙季明见她一副才刚睡醒的模样,想了想,“倒也不急,我表舅他们应当才刚从堤坝上下来,此刻应当也没回来呢。”
沈若怜点点头,“那我收拾一下。”
说着,她准备重新回去洗漱一番,到了门口的时候,她脚步一顿,想了想,问秋容,“你是不是炖了汤呀?”
秋容“嗯”了一声,“前两日从乡下收来的野鸽子,又放了当归、人参、黄芪这些,最是补气,你要先喝一碗么?”
沈若怜摇了下头,“我不喝了,你给我带上吧,唔,带上两……三盅好了。”
沈若怜说完,又进屋收拾了片刻,出来跟孙季明上了马车。
孙季明接过她手里的食盒,放到小几上,“都要去酒楼吃饭了,你还带着这汤做什么。”
沈若怜抿了抿唇,“裴大人他们为了淮安城的百姓,昨夜一夜未睡,今日又辛苦奔波,我作为普通百姓,多的也帮不上,就想着能尽尽心。”
孙季明轻“啧”一声,眸子里满是笑意,调侃道:
“你别不是昨夜看到我表舅玉树临风,一表人才,看上他了吧。”
沈若怜古怪地看他一眼,秀眉一拧,瞪他:
“你有病吧孙季明。”
孙季明被她这么一骂,非但不气,反倒还哈哈大笑起来。
沈若怜瞪他,瞪着瞪着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有说有笑到了酒楼,才过去落座,裴词安便进来了,孙季明对他招了招手,他视线在沈若怜面上一顿,笑着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