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中书舍人,为陛下起草诏令,最紧要的便是嘴风要严。
是他有错在先,将口风露给弟弟程显,程显再露给李辅,欺君之罪,程氏一族都难以消受。
说出实情,整个程家灭顶之灾。
担下罪名,或许还能保住半个程家。
程邈含泪认下了罪名,身为嫡长孙,他这一辈子都属于程家,就算是死,也在考虑程家。
唯一对不住的便是他的娇妻幼子,事发之前,妻子已有孕七个月,他是没法活着见证这个孩子出生了。
程邈死在狱中当日,萧氏受了刺激早产下一子,这个孩子便是沈漪漪的亲弟弟程煦,那一年,沈漪漪只有四岁。
程显的夫人王氏多年来无所出,丈夫嫉妒兄长程邈,她又怎不嫉妒身份高贵儿女双全的萧氏?
事已至此,倘若让这个孩子跟着萧氏去教坊司,去宫中掖庭为奴为婢,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饿死冻死,王氏索性将这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儿抢为己有,谎称是家中侍婢所生,侍婢死后,她名正言顺地做了程煦的嫡母。
萧氏身体孱弱,无力抢回刚生产下的幼儿,更无力为丈夫平冤昭雪。
幸好程邈早先告诉过她,家中寝房之内的床下有条密道,唯有每一任的程家家主方才知晓,为的是一旦宫中事变有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可以逃生。
圣人千秋宴前一夜,丈夫只与小叔程显饮过酒,且酒醉。
即使猜到一切,她亦无力回天,此时唯一能保下的,只有她与女儿。
带着对程显夫妇的怨恨,萧氏放了把大火,在大火之中,带着年幼的女儿逃出了长安。
此后的事情,沈漪漪都知道。
母亲为了将她平安健康地抚养长大,给她富足的生活,不再因为没有父亲被邻家的孩子羞辱欺负,改嫁给了她的养父沈固做妾,后郁郁而终。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正是她的亲叔父!
程显说罢,痛苦地闭上眼睛,苍老了许多的脸庞上落下两行悔恨的泪来。
他曾经后悔过,庆幸过,畏惧过。
但更多的,是这么多年一直不敢去触碰那段充满了怨恨的回忆。
他以为兄长死后程家会在他手中愈发繁荣昌盛,可他错了,大错特错!凭他那平庸的资质与浅薄的阅历甚至连给自己的儿子长大之后像其他那般的世家郎君安排一个闲散又轻松的官职都做不到,还要靠算计自己侄女的婚事来平步青云。
他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即使是大兄死去这么多年,死的那样不堪,直到现在人们提起他口中依旧赞不绝口,他惊才绝艳,年少成名,三元及第,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才子,而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是!
程显羞臊不已,捂脸老泪纵横,哭着哭着,突然有人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出来,给他脸上一左一右狠狠来了一巴掌。
“你还有脸哭?你到底有什么脸可哭!白眼狼,我从未见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狼心狗肺之人,竟连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兄长都不放过,你还是不是人?!”
程显跪在地上哭道:“漪漪,我不求你和你娘原谅我,只求你不要将此事告知煦儿!”
“你还有脸提我娘和阿煦?”
沈漪漪怒极反笑,恨恨地瞪着他道:“我娘早在九年前就病死了,你知道她死的时候才多少岁吗?只有二十八岁!她本可以儿女双全,夫妻恩爱,享尽荣华富贵,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这罪魁祸首!你把阿煦强行占为己有,又杀害了他的亲生父母,竟还有脸求我别告诉他?!”
程显瘫倒在地,喃喃:“她死,她竟死了……”
末了,魏玹让吉祥将马车驶走了去,把程显关押起来。
上前默默地将还在垂泪的女子拥入了怀中,那单薄柔弱的双肩不住地颤抖,将脸深深埋入早已湿润的掌心中。
沈漪漪推开他,他锲而不舍,坚实的臂膀岿然不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知她此刻并不需安慰,需要的仅仅是一个可以依靠,可以倾泻泪水的肩膀。
许久之后,魏玹在她耳旁低声道:“很早之前我便察觉到程显有问题,但那时……我没有证据,你也不肯听我解释,离开之前我命大理寺的薛寺卿帮我监视程显。”
“程显本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你父被污收受李辅之贿,实则那些赃款是程显暗中命人收下,想来他那时便有栽赃你父的龌龊心思。”
“替程显收下那些银子的管事在你父亲出事之后被他用了一大笔银子封口,收受的贿物也尽数销毁,程显政治上没什么天分,人却极是很谨慎,倘若不是后来他察觉到我开始怀疑他,杯弓蛇影,趁我离开之际命人去私下寻找那名管事灭口,也不会恰巧撞进了薛寺卿布置好的陷阱之中,人赃并获,他再无法抵赖分毫。”
“我会给程显应有的惩罚,为程舍人沉冤昭雪。”
“阿煦你那里不必担心,我将程显带出长安,他尚不知情。”
“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
他声音温柔,安排的也极好,条分缕析,面面俱到,然而魏玹说到此处,沈漪漪却突然打断他道:“多谢齐王世子,你的恩德,我唯有来世再报了。”
“倘若你已无事,我现在便要赶回去,与我夫君补上那最后一礼。”
魏玹震惊,愣住。
沈漪漪擦干眼泪,推开他转身就走,刚走了两步,魏玹便立刻自身后追上来。
他双目赤红,似是失去了理智,两只手蓦地伸过来宛如铁钳一般钳住她的双肩阻断了她的去路,急切地道:“你敢,我不允许!!”
“你知道吗漪漪,有多少次我以为我真的要死了,可是只要一想到你和孩子还在家中等我,我就算是爬也从阎罗殿爬回来见你和孩子最后一面!”
“我曾经答应过你定会给一个交代,你生父绝不是死在我父王与陛下手中,如今我给你交代了,你为何还要对我说这些话?!孩子的父亲还活着,你要带着孩子嫁给谁!”
沈漪漪无动于衷,冰冷冷道:“我早就说过,如果你死了,我就立刻改嫁。”
“可你也说过,你愿意嫁我为妻……”
“你也说过会对我一辈子好,不会要我受委屈,你遵守诺言了吗?那些情深时的山盟海誓,你又记得多少?”沈漪漪含泪冲他吼道。
魏玹怔怔地看着她,松开了手。
“即使我不计较你欺瞒我的身世,但你明知我不愿有孕,还是用最卑鄙的手段骗我怀上。”
“为了不让我打掉孩子,又骗我没有身孕。”
“在我离开你之后,还假惺惺地拿一把玉锁企图让我在你死了之后原谅你。”
“魏云卿,是不是在你眼中一切都是可以凭借欺骗、算计、强迫这些卑鄙的手段来得到?那我又是什么,是你的囚徒,还是你的傀儡?我活该被你骗吗?!”
“便如同刚刚,你明知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当着那么多亲戚的面,却还是不顾我的颜面将我在婚礼当场掳走,你有考虑过我的名声,考虑过这样旁人会如何想我吗?”
“不,你没有,因为你是王孙贵胄,天之骄子,做任何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谁人敢置喙你半句!”
“你高兴时,我做错也是对,你不高兴时,我做对也是错。你残忍,暴戾,想要报复一个人竟能将那人做成人彘,你还不明白吗?魏玹,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一路人,我是一个正常人,可你是个……我只想过正常人该过的生活,你若是真心为我好,就求求你不要再来打扰、纠缠我!”
说罢,沈漪漪一把拉过一旁的马,跳上马决绝而去。
作者有话说:
误会解开啦,狗子兴冲冲跑过来,结果被女鹅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哈哈哈,谁叫他活该!
第81章
魏玹怔怔地看着沈漪漪远去的背影, 许久许久都未动。
直到她的背影慢慢变成一抹青色的点, 最终消失不见,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在他的身上,天际渐渐黯淡下来,空荡荡的衣袍随风猎猎作响, 愈发显得他颀长消瘦的身形孤单寂寥。
“世子, ”吉祥悄声走过来,替他披上一件披风, 心疼地道:“外面风大,不如我们先回邸店?”
斟酌许久, 又叹道:“姑娘心结太重,三言两语恐难解开,但奴婢相信, 假以时日,姑娘必会知晓世子的苦心。”
魏玹迷茫地看向吉祥。
但是他的眼中, 并不自信, 甚至泛上几分苦涩。
她说过,从头到尾,都是他在逼迫她,如果可以选择,她绝不会嫁他。
如今他后悔了,她却再不愿回头看他一眼。
她说的每一句话, 都像是利刃一般剜在他的心口。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 可越想留住她,便越是留不住, 就像那指间的沙, 看似紧紧握在手中, 却只能眼睁睁地,任凭她从手中流逝而去,无能为力。
……
沈漪漪脚程再快,骑马赶到周府的时候,宴席也已经散了。
魏玹带了这么多披坚执锐的扈从过来,且个个身上都带着普通部曲没有的肃杀之气,任是哪个见了都得腿脚哆嗦两下,谁还敢在此处多耽?
周晗瘸着腿在门口来回地走着,口中不住地叹气,“桓玉,你就同我说实话吧,适才那男人是不是就是先前抛弃了漪漪的男人?”
崔桓玉薄唇紧抿,眉头紧锁。
“他是不是就是此次出征西州的主将齐王世子魏玹?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周晗心里这么猜测,见崔桓玉一语不发,像个哑巴一样,急得推了他一把:“桓玉,你怎么不说话,都这么晚了,若是漪漪出什么事可怎么办?”
周晗话音刚落,就听远处传来一阵“嘚嘚”的马蹄声。
少顷,一人一马停在门前,沈漪漪刚要下马,已有人将手递了过来,她身上这衣服甚重,穿着它骑马简直就是负重而行,因此跳下马后她险些跌倒在了崔桓玉怀中。
崔桓玉将她扶稳,低声问:“这婚,还成吗?”
沈漪漪看向周晗。
黑暗之中,她见周晗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道:“漪漪,我,我……”
沈漪漪的心便也如同身上的这身嫁衣一般沉了下去。
她苦笑了一声,忽退后两步,双手交叉对周晗深深施了个大礼,周晗一惊,忙不迭上前搀扶。
沈漪漪却执意将礼行完,“周二哥,今日之事,错在我,是我令伯父伯母失了颜面,来日必定登门赔罪,今夜我便不过去了,烦请你代我转达我的歉意。”
说罢转身离开。
周晗脸一阵红一阵白,满面羞愧。
来日登门赔罪……沈漪漪的意思是,这门婚事作罢。
沈漪漪回了房,崔夫人听说人回来了,赶忙出来,紧张地问儿子,“漪漪怎么样?二郎是怎么说?”
崔桓玉对崔夫人摇了摇头。
崔夫人懊悔不已,“周晗!我悔不该应下这门亲事!”
这时外面有人拍门,崔夫人松了一口气,脸上却带着几分不满道:“该不会他反悔了,想把漪漪接回去?”
屋里,沈漪漪一进来便先到摇床旁来看女儿安安。
安安睡得极香,连有人进来都没个响动,脸蛋儿红红,嘴角吹起一个小泡泡,可爱极了。
看着这样的女儿,沈漪漪的心都要化了,嘴角忍不住微微弯起,什么烦心事糟心事都抛到了脑后去,找到一张干净的帕子将女儿嘴角流出的口水温柔地拭去,轻轻抚摸她白嫩的小脸儿。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似乎有人找上门来。
又过了片刻,那人走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