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冥笑着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送走两人,已经是二更天,苏冥孤零零躺在床上,毫无睡意。从前想到宋铭要抢伶俜,他失望透顶,只惟愿是自己多心的猜疑。但如今却全心盼着这一切就是他一手策划,至少这样的话,伶俜就还活着。其实这本是他无法接受伶俜离开的一点念想,但如今这念想如星火燎原,怎么都压不下去。
隔日晌午,苏词赶来给他汇报:“宫里来了消息,说皇后这些日子害喜不大舒服,让我过些日子再进宫觐见。”说着有些抱怨道,“我都说了是给皇后带一些安胎的补品都不让我去,皇上也对皇后太宠了些。”
苏冥了然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苏词眨眨眼睛:“你知道甚么?”
苏冥微微牵起唇角:“没甚么,既然宫里不让去见皇后,那就暂时别见罢。”
苏词见他神色有些古怪,却也不好多问,只咕哝着应了一声,兄妹俩一起用了午膳,才不甚放心地告别。而此时的苏冥,心中有股呼之欲出的情绪急需发泄,可又怕自己是空欢喜一场,只得勉强压制住。
他让人去宋梁栋府上递了帖子,两人在京中一处茶楼相聚。宋梁栋正在当值,但也很快赶来。看到苏冥一时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话来。妻子家中这两年接二连三发生大事,好在他已经开府单过,不至于让她在偌大的家中受委屈。但这回十一出事,沈锦还是以泪洗面了好些日子,宋梁栋心里也一直难受着,还担心苏冥想不开,好在现下见他神色还算正常。
两人进了屋子,苏冥开门见山道:“英才,我想进一趟皇宫,你帮我。”
宋梁栋道:“你进皇宫不是只要说一声么?为何要我帮你?”
苏冥摇头:“我是要去后宫,而且不能让皇上知道。”
“后宫?”
宋梁栋一头雾水:“你去后宫作何?如今后宫就只有王皇后一个人呢!”
苏冥道:“我想见一见王皇后。”
宋梁栋抓住他的手:“如今皇宫守备森严,都是谨言的近卫,我们锦衣卫只负责皇城的安全。我要进宫也不是说进就进,何况是后宫。愉生,你告诉我你到底想作何?”
苏冥思忖片刻,干脆如实道:“我怀疑王皇后就是十一。”
宋梁栋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苏冥道:“这件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也只是猜测,所以要亲自进宫求证。”
宋梁栋神色沉下来,苏冥素来不是个乱说话的人,他垂眸沉思了片刻:“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起来,自从封后大典之后,我就从来没见过王皇后,我母亲也未曾进过宫。但因为太后太妃们尚在,母亲时常去沁园,倒也就没多想。”他抬起头,“你的意思是说十一还活着,是谨言偷龙转凤把她弄进了宫?他这还是人么?”
苏冥淡淡点头,苦笑道:“我倒是希望他确实这样做了。”
宋梁栋知道他的意思,若是真的是自己那混账堂弟所为,至少说明十一还活着。可这叫什么事啊!他本以为这一两年宋铭长大了,当了皇上更是成熟懂事,做事稳妥,也没再做过荒唐事。哪知是憋了个大的。
他想了想:“要进只得等天黑了,才好不被发现,法子也不是没有,内香药库的内侍太监三天会出一次宫采办香料药材,今日正好是他们出来的日子,我想办法让你扮成内侍混进去。”
苏冥拱手作揖:“多谢英才兄。”
宋梁栋摆摆手:“你既是我妻弟亦是我好友,如今还是比我爵位高两等的一品亲王,你可别跟我客气。”一想到自己的混账堂弟极有可能把人媳妇儿抢了,封个亲王算是补偿么?臭不脸的!
苏冥又问:“绫罗还好吧?”
宋梁栋叹了口气:“家中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事情,侯府没了,父亲作恶多端,母亲出家。她能好到哪里去,若不是膝下有三个儿女,恐怕她早就支撑不过去。”
苏冥微微动容:“幸好绫罗嫁的人是你,不然我都不敢想象,她在夫家的日子如何过?”
宋梁栋嘿嘿笑着抓了抓头:“可是这些痛我也不能代她受,也只能尽全力护着她。再说了,就算我这里不给力,你还能让她受欺负去。”
苏冥摇摇头,怅然道:“这些年我也常常自顾不暇。”
宋梁栋拍拍他的肩膀:“若是谨言真的做出那等夺兄弟|妻的缺德事,无论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苏冥笑:“愉生感激不尽。”
宋梁栋从金吾卫到锦衣卫,对皇城大内那一套流程再熟悉不过,虽然如今宫内大换血,但规矩并未变。从内香药库出来两个太监很容易被他买通。等天黑下来,那采办的马车才回宫,而苏冥则乔装改扮成了其中一个太监。
因为后宫形同虚设,只有中宫到了晚上还灯火通明。宫院中有内侍和宫婢进进出出,宫殿里头则烛光摇曳,漫纱轻舞,暖香浮动,隐隐约约有轻声笑语飘出来。
富丽堂皇的宫殿里,一个体态丰腴,螓首蛾眉的女子,靠在美人榻的大引枕上,穿着绛纱袍的宋铭则斜斜坐在她旁边,笑靥盈盈的看着他。
那榻上小几上放着一盘紫玉葡萄,女子细细剥了一颗,笑着送到宋铭的口中:“陛下,这是臣妾今日专程挑选出来的一串葡萄,我尝过的,又香又甜。陛下多吃几颗。”
宋铭被他喂了两颗,再喂来时,他握着她的手一转,送入她的口中:“梓童,你自己也吃。”见她嘴角沾了一点紫色的汁液,他拿起丝绢轻轻拭了拭。
女子靠在他肩头,娇声道:“臣妾这些日子一直待在锦绣宫里,哪里都没去,都快闷坏了,什么时候陛下能陪臣妾出宫走走?”
宋铭浅笑:“你忘了太医是如何说的?你身子不好,得静养着,等到孩子生下来,你想去哪里我都带你去。你要想走动,在御花园走走也是不错的,如今满园子的花开了,可是宫外看不到的风景。”
女子娇嗔的撅了撅嘴,娇嗔道:“好吧。”
宋铭伸手掐了掐她变得丰腴的脸,又将手覆在她已经显怀的肚皮上:“小宝贝今日乖不乖?”
女子笑道:“特别乖,一点都没闹我。”
两人正说着,外头有内侍太监来报:“启禀陛下,锦衣卫那边传来消息,说有急令请求陛下处理。”
宋铭嗯了一声,安抚地拍了拍面露幽怨的女子,笑道:“我去去就回来!”
宋铭去得如同一阵风,宫里的皇后百无聊赖。吃了几粒葡萄,便起身到院子里走动。她伸手抚摸着自己的肚皮,脸上都是满足。
院子中挂着红灯笼,暮春的暖风轻轻垂着,让人心旷神怡。她慢悠悠走了一圈,目光忽然瞥到月门处,站着一个青衣太监,因着不是她身边的内侍,她咦了一声,走上前歪头道:“你是哪里的公公?找本宫有事么?”
☆、126.一二六
她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位公公,他长得俊朗挺拔,跟宫里的内侍大不相同。而且她看着这个人,心中忽然就隐隐有些发疼。
苏冥默默看着她,眼眶早就已经发红,好容易才忍住了情绪,拱手作揖道:“回娘娘的话,小的只是路过,惊扰了娘娘,还望恕罪。”
里头有宫婢走过来,挥挥手驱逐他:“好大的胆子,锦绣宫岂是你一个奴才随便偷看的地方,还不快走!”
苏冥躬身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对面女子隆起的腹部上,眼泪到底还是没忍住落下来,又怕被人发现,弯着腰匆匆走开了。
“娘娘,您怎么了?”宫婢见皇后蹙眉捂着胸口,好似很痛苦的样子,赶紧扶着她往内走,“咱们快进屋子歇着。”
皇后闭了闭眼睛,在她的搀扶下,慢慢回到寝宫内休息。
苏冥出宫回到自己宅子里,已经是三更天,宋梁栋一直在院子里候着他,见他回来,忙迎上去问:“怎么样?”问完才发觉他面色煞白,连唇上都看不到半点颜色,又试探道,“真的是十一?”
苏冥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进了屋子,重重坐下,用力闭上眼睛。
宋梁栋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捋袖子道:“谨言这混账东西,还是人么?我明天就进宫替你讨说话。”
苏冥摆摆手:“你别冲动!总归知道十一还活着,我心里头的一块大石头就算是落了地,心里也有了盼头。所以也不急于一时了。”他顿了顿,“宋铭这个人跟我们以为的不一样,你虽是他堂兄,若是因为这件事找他理论,只怕他也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宋梁栋道:“他敢!”
苏冥默了片刻,叹了口气:“英才,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你,魏王齐王其实都是他设计害死的,当然我也难辞其咎。”
宋梁栋大骇:“你们……”
苏冥苦笑:“他当年救了我一命,为了报答他,我帮他登上皇位。这可能是我的报应。”
宋梁栋支吾道:“你也是没办法,再说了齐王魏王又不是你兄弟,你顶多算是择主而栖。”他顿了顿,又道,“你这样说我真是有些不敢想象,他竟然杀了自己的两个亲哥哥。”
苏冥点头:“当时魏王齐王死于他手,我发觉他半点伤心难过都没有,才觉得这个人有些可怕。后来也一直防着她,想着报完恩,便和十一离开京城。哪晓得……”
宋梁栋抿抿嘴急道:“那现在怎么办?他这是把十一软禁在宫中么?”
苏冥默了片刻摇头:“我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但是十一不认得我了,而且还怀了身孕。”
宋梁栋睁大眼睛:“什么?!”
苏冥揉了揉额头:“所以在弄清楚之前,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怕不小心伤害十一。”
宋梁栋听他这样说,急得抓耳挠腮:“那可如何是好?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那混账东西做这些混账事?”他冷笑一声,“连弑杀亲兄长都毫无愧疚,何况是抢个兄弟的妻子,我看他真的是丧心病狂!”
苏冥道:“现在说这些都没有,我得想办法见到十一,单独和她说话才行。”
宋梁栋想了想:“再过几日是皇后的生辰,谨言定然要去沁园,届时你再进宫一趟,看能不能寻找机会见到十一。”
苏冥点头。
因为怕打草惊蛇,这件事两人也暂时不敢告诉更多人,只能暗自行动。
这夜宋铭因着又政务处理,回到锦绣宫已经很晚了。伶俜还坐在灯旁等着他,见到圆润娴静的女人,温柔地笑着看向自己,他心中也是一软。就算这温情是偷来的那又如何,总归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便已经让人满足。
他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针线活上:“梓童,你这是在绣什么?”
伶俜笑着举起手中的荷包:“给陛下绣了个荷包,以后天天挂在身上,看到它就能想到臣妾了。”
宋铭点头,笑道:“好。”又扶起她往床上走,“这么晚了,梓童不用等我的,你如今怀着身子,要早些睡才好。”
伶俜道:“可是睡前若是没见到陛下,臣妾会睡不着的。”
宋铭摇头轻笑,扶着她上了床,亲自给她褪了鞋袜,又捻好被子,在她额头亲了一下:“你睡吧,我在旁边看着你。”
直到听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他才折身到旁边的卧榻上睡下。虽然因为她怀着身孕,不能同床共寝,但这样近距离,听着她的呼吸入睡,他也觉得十分满足。
一觉醒来,天还没亮,伶俜睁着眼睛,愣愣看向床帏顶上,又猛得坐起身。她的动静,惊醒了素来浅眠的宋铭,他起身问:“怎么了?”
伶俜摇摇头,在黑暗中道:“我做了梦,梦见了我们初见面的那个庄子。”
宋铭心中一怔,赶紧下了榻来到床边:“梦见庄子的什么?”
伶俜摇摇头:“也没什么,好像就是麦浪草垛小河流水。你再给我说说,咱们第一回见面是什么样子的?”
宋铭笑道:“我落了水,你和你的伙伴救了我,我没弄清状况,睁眼就掐你的脖子,简直是忘恩负义,后来我发觉你是梦中的女孩儿,就把你掳回了自己的庄子。”
伶俜睁了睁眼睛:“好像是这样的。”又道,“若是不生病该多好,不然也不会忘了那么重要的事。”
宋铭握着她的手:“以前的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的每一天。”
伶俜点头:“你说得倒也是。”
宋铭道:“天还早着,你再睡会儿,我就坐在你旁边陪你。”
伶俜唔了一声,扶着腰慢慢躺下,在黑暗中低声道:“可是我总觉得把某个很重要的人忘了,想不起来心中空空荡荡的。”
宋铭轻笑,摸了摸她的脸:“傻瓜,你最重要的人就是我啊!”
伶俜想了想也是,虽然心中偶尔空空荡荡,甚至也记不起和这个男人的过往,却总觉得和他心心相印,分开太久便会觉得想念。
到了太后寿辰前一日,在宋梁栋的帮助下,苏冥顺利进了宫。明日宋铭去沁园,照他的性子,定然会让各处宫门落匙,不允许任何进出。所以只得前一日就混入宫里。
夜色已浓,宫中寂静。苏冥远远站在锦绣宫外头,看着里头摇曳的灯光,听着里头隐隐的声音。他不知道宋铭是抱着怎样的心理将伶俜从他手中夺走,他对他披肝沥胆,为他登上皇位呕心沥血,他却在背后捅自己一刀。他明知道,这世上对自己最重要的就是伶俜,他这是杀人还要诛心。
十几年的兄弟情,原来如此脆弱。
他不知道伶俜发生了何事,但他相信她腹中的胎儿就是自己的。是他没保护好她,从她嫁给自己开始,她就跟着自己受尽磨难。如今他们有孩子了,他却还让她处在如此的危险之中。
其实想想,这个时候,她不记得他也好,至少不会伤心难过。
他站在孤寂的深宫中,直到锦绣宫灭了灯,才在黑暗中离开。
隔日,宋铭一早就出宫去了沁园。宫中防卫严备,但好在宫里的内侍和宫婢刚刚大换血不久,许多都互相不认识,苏冥这张生面孔在宫里徘徊,也就没有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