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往昔
“你师父人还挺和善的。”
谷小飞叼着辣条, 口齿不清道。
“几包辣条就把你收买了?”肖雪尘侧目。
“虽然他有点儿奇怪, 但是人很好啊, 我本来以为你师父一定是个很凶的人,没想到他那么随和。”谷小飞打开另外一包辣条,“如果他的爱好不是那么奇怪就更好了。不过没关系, 世事不能十全十美嘛。”
“……你高兴就好。”
“呃,现在不怎么高兴了。”
谷小飞面对来时吓得他哭爹喊娘的瀑布小径,顿时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真的没别的路了吗?”他望着奔腾的流水, “往上游或者下游走, 总有能渡河的地方吧!”
“只有悬崖,”肖雪尘说, “和淹到你脖子的深水。你选哪个?”
“我选择死亡。”
“不选人力缆车吗?”
谷小飞脸上一热。他知道肖雪尘没有恶意,但是被这么调侃还是让他有点气急败坏。
“我自己走!”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瀑布, 心说这次自己一定能克服内心的弱点。然而当第一滴水溅到他脸上时,他就滋哇乱叫着跑回肖雪尘身后。
“你觉得我有可能能一天之内学会游泳吗?”
肖雪尘看上去很想笑, 但最终只是嘴角抽了抽。“瀑布下面有几块石头,可以跳过去,但是会浑身淋湿。之前没告诉你, 因为不能让你像只落汤鸡似的去见师父。”
“早说嘛!你是不是故意拿我寻开心!”
“没有。”肖雪尘说。
谷小飞眯起眼睛。
“有点。”肖雪尘在他眼神的压力下不情不愿地承认。谷小飞急得团团转的样子意外的可爱, 他能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看上一整天。
“哼!有其师必有其徒,你们整个门派都这个德行。”谷小飞嘟嘟囔囔。
两人绕了一大圈,终于来到瀑布下方。肖雪尘怀念地眺望瀑布,说:“本门弟子常在瀑布下练功,可惜现在看不到。”
“难怪你们都会游泳。”
“你若是想学, 我可以教你。”
谷小飞瞬间心动,但溺水的恐惧很快占了上风。“……下次再说吧。”
瀑布下的水潭里点缀着星罗棋布的小石头,不像自然形成的,谷小飞推测是为了让弟子们练功而故意放进去的。踏着它们的确可以渡河。但正如肖雪尘所说,从瀑布下面经过肯定会从头湿到脚。凌虚派弟子平时就在这么严酷的环境里练功吗?谷小飞有点同情他们了。
他深吸一口气,足尖轻点,使出跳跃运动,一鼓作气跃起,在水潭中间的一块石头上重重一踏,再次借力跳跃,最后安然无恙地落在对岸。
他湿透了,浸满水的衣服贴在皮肤上,让浑身不对劲。他脱下t恤,徒手拧干,然后将皱巴巴的t恤穿回去。他没胆子脱掉裤子,虽然身在深山之中除了肖雪尘之外谁都看不见,但他还是没那个狗胆。
肖雪尘也渡过了水潭,落在他背后。
谷小飞说:“你应该早点跟我说的,这样我们来的时候就能带上衣服了。”
他转过身,差点因眼前的景象而飚出一股鼻血。
肖雪尘将湿漉漉的黑发拨到脑后,扯下自己那件标志性的白色风衣,将它铺在岸边一块大石头上,然后脱掉里面的t恤,学谷小飞的样子把它拧干。他裸露着上半身,流畅的肌肉线条随着动作不断绷紧又舒展,以一种令人心旷神怡的节奏震撼着谷小飞的小心脏。
“为什么盯着我看?”肖雪尘问。
“你身材好。”谷小飞忍着鼻腔中喷薄欲出的热流。
肖雪尘拾起风衣,将所有衣物搭在臂上,向着山下扬了扬下巴:“走吧。”
谷小飞神魂颠倒地跟上他,满脑子都是肖雪尘充满活力的身体。他怀疑肖雪尘是不是开始喷古龙水了,否则怎么散发着这么好闻的味道呢?
肖雪尘后背偏左的位置横着一条狰狞的伤疤。他胸前对应的位置有另外一块伤疤。他曾说过,这是围攻魔教时遭人暗算所受的伤。他似乎很忌讳这个,虽然他表现得毫不在意,但提到这伤疤的来历时他的神情总是显得很悲伤,所以谷小飞从来不敢深究他受伤的前因后果。
一定很疼吧。谷小飞想。即使现在没感觉,当时也一定疼得撕心裂肺。他为什么不早点遇到肖雪尘呢?那样在肖雪尘最痛苦、低落的时候,他就能陪着他了。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触了一下肖雪尘背后的伤疤。
肖雪尘像被电击了似的,猛地跳了一下,警觉地回身,下意识地摸向背后不存在的剑柄。接着他想起来他身在凌虚山——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之一,身后的人是谷小飞——世界上他最信任的人之一,所以没什么好紧张的。
谷小飞双手高举过头顶,做出投降姿势:“我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手贱,你别生气……”
“是我反应过度了。条件反射。”
“你当时一定伤得很重。”
“……我不想提这个。”肖雪尘说。
“你刚才吃饱了吗我总觉得小零食吃不饱呢!”谷小飞努力活跃气氛。他一边念叨自己想吃什么,一边抄到肖雪尘前方,换成他在前边领路,这样他就看不见肖雪尘了——不会因为对方的好身材而心猿意马,也不用面对肖雪尘僵硬的表情。
“那条不是回去的路。”肖雪尘说。
谷小飞吐了吐舌头,灰溜溜地跑回来了。“你带路吧。”
肖雪尘默默穿上他湿漉漉皱巴巴的衣服。途中谷小飞一直用如履薄冰的、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他,反而让他感到阵阵歉意。
谷小飞对自己的过去毫无隐瞒,不管他问什么,谷小飞都如实以告,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那么他隐藏自己的过去,对谷小飞而言公平吗?
他凝视飞流直下的瀑布,记忆仿佛涌泉般浮现在心头。哪怕他努力遗忘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也依旧无法不让自己触景生情。
“我应该告诉你的。”他在一块能看到瀑布的石头上坐下,“早就应该告诉你的。”
“呃,你不想说的话不用勉强自己……”
“这事不是什么秘密,师父师叔还有顾师弟都知道。当时一起参加魔教之战的人大部分也知道。但是因为不太光彩,所以大家尽量能不提就不提。”
“那我们就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吧……”
“你真的一点也不好奇吗?”肖雪尘轻点自己胸口,“你不想知道这个伤是怎么来的?”
谷小飞缩着脖子:“因为你……被人偷袭?”
肖雪尘指着瀑布:“修炼凌虚派的剑法需要在瀑布下练功,代代弟子皆是如此。作为师兄,我还得监督师弟师妹的功课。说是师弟师妹,其实大家年纪都差不多,我因为拜师早才当上大师兄的。众师弟师妹中有一个年纪和大家差了好几岁,入门最迟,所以大家都唤他小师弟。”
谷小飞在他身边一屁股坐下。河边的鹅卵石硌得他屁股痛,可他不以为意。肖雪尘愿意和他分享自己的过去,他简直高兴地要上天了,这代表肖大侠信任他啊!他其实对肖雪尘的过去好奇死了,但他怎么有胆子打听呢?
“小师弟入门迟,武功底子差,有时功课跟不上,又不好意思打扰师父,就找我这个大师兄请教。我当然乐意传授。他很要强,时常不眠不休地研习功课,我见他上进,就更乐意指点他了。久而久之,在所有师弟师妹里,他就变成与我最亲近的那个了。其他人都取笑我偏心。我没有兄弟,我想如果我有弟弟,大概就是他那样吧。”
“后来呢?”
肖雪尘出神地眺望流水。
“魔教之围的时候,各个武林正道都派遣弟子协助警方行动。我和顾旭阳都在其中。小师弟因为年轻,师父没准他去。但他还是偷偷跟来了。那时我们已经摸进魔教老巢,大战一触即发,我不好赶他回去,就只好让他跟在我身边。我不敢说自己武功有多么高强,但护他周全总是没问题的。假如连小师弟都保护不好,我还有什么脸继续当师兄呢?”
谷小飞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知道肖雪尘是凌虚派首徒,也知道他有一堆师弟师妹(顾旭阳就是其中之一),可他从不知道有这么个小师弟。根据肖雪尘的叙述,他和小师弟关系这么好,没理由现在断了联系。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小师弟已经不在人世了。恐怕牺牲在魔教之战中了吧。
难怪肖雪尘这么不愿提及这段往事。
“他牺牲了?”谷小飞小心翼翼地问。
肖雪尘古怪地笑了一下。谷小飞喜欢肖雪尘的笑容,但不是这种饱含讥讽、阴阳怪气的笑容。
“我们攻入魔教老巢,却连连中计,对方不是人去屋空,就是故意把我们引入陷阱,就好像他们知道我们的计划一样。盟主苏云越判断我们当中混进了奸细,于是临时更改进攻计划,让大家分头行动。我与小师弟分在一组,冲进了魔教五堂之一的阴焰台。你还记得秋彤云的弟弟秋风瑟吧?他正是五堂主之一。我让小师弟躲在一旁,独自迎战秋风瑟,最终将他斩于剑下。盟主交代的任务我们已经完成了,我准备去支援其他人的时候……被人从背后捅了一剑。”
“秋风瑟没死透?”谷小飞问。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也跟你一样,后悔自己没多补几刀,可是捅我的不是他,是我师弟。”
谷小飞的下巴掉进水里顺流而下了。
“等等,你师弟为什么要捅你?!”
“因为他就是魔教安插在我们当中的奸细。”
第106章 旧伤
寂静在两人间弥漫开来。谷小飞盯着脚下湍急的流水, 好一阵说不出话。
“可是……他是你师弟啊?”他说, “你们不是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吗?他怎么可能是奸细?”
“我当时的想法与你如出一辙。”肖雪尘说, “那个总是乖巧活泼的师弟怎么可能背叛我们——背叛我?”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谷小飞听得出来,平静的语调下埋着深深的痛楚, 就像一条宽阔深邃的河流,河面风平浪静,水底却藏着漩涡。他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手贱去摸肖雪尘的伤疤, 那可不仅仅是轻轻碰了一下而已, 而是撕开了肖雪尘的陈年旧伤,让他不愿回忆起的惨烈过去再度曝光在太阳下。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谷小飞问, “比如……啊,对了, 比如有人易容成他的样子?或者他被人灌了迷魂药?或者他受到魔教胁迫?如果他家人落在魔教手里,那他就不得不……”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肖雪尘轻声打断他。
“那么他是……”
“他从一开始就是魔教安插在凌虚派的奸细。当时他只有十几岁, 魔教从教徒的子女中遴选了一批孩子,将他们洗脑后送进各个正道门派。魔教之围时,他们大多都因为年纪太小而没被派出, 只有我那小师弟自作主张偷偷跟过来了。可笑的是我当时以为他是年少气盛想逞英雄, 加之关心我的安危才来的,没想到他其实为了给魔教通风报信,外加取我的性命。”
谷小飞说不出安慰的话语。任何语言在他的痛苦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自己报以完全信任的人背叛了自己,在背后狠狠捅了自己一刀,不仅是物理上的捅刀, 还在心上捅出一个深不见底、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谷小飞代入自己想象了一下,大概就跟有人告诉他肖雪尘背叛了他差不多吧。他一定会觉得世界崩塌了。
“那么你师弟……啊不,那个叛徒他怎么样了?逃走了?”
“他死了。”
“你杀了他?!”
“算是吧。他失手了,没捅中要害,我反手给了他一掌,他掉下阴焰台摔死了。”
肖雪尘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没底气,似乎他并不确定背叛者的生死,只是依据自己的推测下了结论。但谷小飞没在意。这场师兄弟互相厮杀的结局是这么惨烈,和山清水秀的凌虚山是这么不相配。
他不禁好奇,肖雪尘回到凌虚派时究竟抱着怎样一种心情呢?他和那背叛者曾是好兄弟啊!他们曾一起用轻功登上宿舍楼的阳台,像一群归巢的小鸟,可是其中一个人如今已命丧黄泉,哪怕他没死,也不可能回来了。他们曾一同在瀑布下练功,肖雪尘指点过师弟的招式,后来师弟却用那些招式偷袭肖雪尘。他们也曾沿着瀑布后那条隐蔽的小径前去拜见师父吧,尹言是否看出了自己小徒弟的真面目?醉心于科学的武林宗师,也被精妙的伪装给蒙蔽了吗?
肖雪尘继续道:“我当时伤得很重,昏过去了,等我醒过来,魔教之围已经结束了。大部分教徒伏法,教主被苏云越废去武功,关进监狱,当然武林正道这边也伤亡惨重,好些人牺牲了,我这样算是幸运的……”
他的后半句话被谷小飞的一记熊抱扼死在在喉咙里。
“小飞?”
“别说了肖大侠,别说了,我知道你不好受。”
谷小飞用力箍着肖雪尘的肩膀,拼命一蹬,两个人倒在鹅卵石河滩上,管滚了几滚。
“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我也不该没事提起这事害你又伤心一次。我只想说……那些事都过去了,你现在在这里,和我在一起,再也没人能伤害你了。”
肖雪尘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悲伤的浪潮逐渐从眼眸中褪去,紧接着涌上来的是遮掩不了的笑意。
他拍了拍谷小飞的后背:“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