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珍闻言笑道:“还不到一炷香呢,娘子莫急,怕是郎君已到门口了呢。”
长宁又看着外面期待了一会儿,见依然无人过来,有些失望的嘟了嘟嘴,低头抚着肚子道:“我才不急呢,我有孩儿们陪着我呢。”
时间又过去了一炷香,见长宁不停地看向院外,情绪也变得有些急躁起来,阿珍心中直叹气,转身将挂在拐角的黄鹂拎了过来,道:“阿黄今日一早上都没叫了,也不晓得为什么。”
长宁闻言转头看了眼,发现平时活泼的黄鹂此刻一动也不动的在笼中,也不由的疑惑起来。扶着银兰的手起身,向黄鹂走了两步,没想到刚走到笼子前,安静地好似睡着的黄鹂突然像是醒了一般鸣叫起来,阿珍几人连忙开始逗,将长宁逗得直笑。
“内兄?”见到在门外徘徊的舒孟骅,陆砚当即从马上下来,上前几步。
舒孟骅身着一身素色深衣,眼眶发红,表情哀戚,可见是也知晓了舒孟骏战死一事。两人在门前相互沉默了许久,舒孟骅开口道:“阿桐身子有孕,这般事情应瞒着才是,只是……莫勒使团遇东胡叛军截杀之事太过重大,朝中必会以此为借口命东胡新王作出交代,因此只怕会到处宣说的沸沸扬扬,邸报已发,定会有不少内眷前去你府上致哀,你我便是拦得住一时,也总有疏漏,何况还有二婶娘,阿桐为人儿女,总要问候关怀一二,何况俊郎乃她兄长,便是不必服丧……”想起幼时兄弟一起玩耍的情景,舒孟骅喉头一阵酸堵,话怎么都说不下去了。
陆砚看着堂堂男儿努力忍住眼泪,艰涩道:“内兄所言正是我心中纠结之处,阿桐与三内兄感情甚笃,只怕她受不住。”
“迟早都要知晓,便是晚些又能晚多少?”舒孟骅忍住悲痛道:“你我告知与她,还会考虑为她留下片刻缓和时间,可若是明日她从别人口中猛然得知,岂不是更加糟糕?”
陆砚立于门前,见舒孟骅情绪已经十分哀痛,叹了口气,道:“内兄先回吧,我来告知阿桐。”
春花半残,叶绿如农,人来了,人走了,好似都不曾影响过它们,依然肆意生长。
陆砚静静的看着长宁依然纤瘦的背影,听她与几个丫鬟开心的说着话,逗着鸟儿,声音娇软,若是没有那张邸报,此刻他只要轻轻唤一声,她定会像是等待了自己许久那般甜甜笑着偎进自己怀中,拉着他的手感觉到孩儿们的嬉戏,娇声娇语的说着自己不在家时她做的、看的、听得每一件事,最后会撒娇般的抱怨他一句“孩儿们可比你陪我还贴心呢。”
然而,今日此时,放在身上的邸报却让他百般纠结。
“啊,那个圈儿还是当年三哥给它带的呢,怎么看着像是坏了?”长宁指着黄鹂脚上的一只小金环,不确定道。
阿珍闻言连忙上前,果真见到那只金亮亮的小金环好似裂开了一条缝儿,缺口刚好卡在黄鹂的爪子中。“是呢,难怪阿黄今日早上便一直病蔫蔫的,”说着抬手打开笼子,将鸣叫不停的黄鹂拿了出来。
“是呢,便是叫声也听着十分难过一般……”长宁嘟了嘟唇,同情的摸了摸黄鹂:“莫怕呀,这个环儿带好你便舒服了呢……”
“呀!”主仆几人皆发出一声轻呼,断裂的金环从黄鹂脚上跌落,一分两瓣滚落到了陆砚脚边。
陆砚看着脚下还闪着亮光的金环,忽然想起了九年前,他初见舒孟骏时的情景,好似也是此时,风尘仆仆的他被舒家管家带进了舒相的书苑,刚进苑门,就见一个橘子直向自己面门砸来,待他伸手接住,就见一个少年从回廊梁上跳下,稚气未脱的要与自己一试身手……
陆砚觉得自己心中难受的厉害,缓缓弯腰将那小半金环捡起,将眼中情绪全部隐藏,抬头看向长宁。
长宁脸上挂着笑容呢,只是眼神中带着些疑惑,歪头将陆砚看了又看,道:“三郎今日心中有事?”
“无事。”陆砚将手中捡到的金环递给她,抬手摸摸她的脸,揽着她往屋里走:“阿桐晌午可是有带孩儿看花了?”
长宁侧头看着他,不知为何总是感觉到他今日十分奇怪,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回答道:“还给孩儿弹琴了……夫君可是遇到不顺利的事情?”
陆砚看着她,下意识想否认,可是见她清澈的眼眸那样关心的看着自己,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长宁等了片刻,见他神色越发的复杂,心中不由咯噔一下,紧紧抓着他的袖子问:“可是,可是……要出征了?”
最后几个字声音轻的好似轻风,让人心疼。
“没有。”陆砚握住她的手,将她拥进怀里,目光涣散的看着前方,在她发顶印下一个又一个吻。
长宁越发不解,在他怀中挣了挣,皱眉道:“不是这事你还有和难于我说的?若是公事我便不问了。”
她神情带着几分茫然,乖巧的仰头看着陆砚,这样的她,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将那样一个噩耗告诉她。
“嗯。”陆砚对她弯了弯唇,手掌捧着她的小脸摩挲:“今日回来晚了些,等我一起用饭定是饿了,先用膳吧。”
一餐饭用的十分安静,长宁晓得他并未对自己讲实话,可也不忍让他这般低落的时候为了应付自己还强做微笑。
“夫君喝些汤,是厨娘一早就煲上的。”将汤碗放到陆砚手侧,长宁浅笑道:“我也有呢,我们一起。”
陆砚觉得嗓子眼发涩,用进去的每一口饭都好似堵在胸腔,看着长宁颊边的浅浅梨涡,半响后端起汤碗,轻轻弯了下唇:“好,与你一起。”
长宁口恙好些天,犯了好了,好了又犯,加上前几日牙也疼的有些折磨人,没吃几口她便放下了筷子。
陆砚见状,也挥手让人将饭食撤下去,看向长宁:“阿桐可要歇息?”
长宁一愣,笑嗔了他一眼:“刚吃罢便睡,三郎当我是什么呢。”
陆砚含笑看她,抬手将她环在胸前,手掌轻轻抚着高高鼓起的肚子,轻声道:“孕育孩儿这般辛苦,阿桐可要将自己照顾好,孩儿们也是希望你康健的。”
长宁靠在他怀中,轻轻打了下他的手,瞥了他一眼道:“那你呢?你便不希望我康健么?”
陆砚垂眸凝视着她,在她鬓边亲了亲,道:“我比孩儿们还希望你康健,不仅康健还无忧无虑……”
长宁笑嘻嘻的看向他,在他唇上亲了亲,转头拍拍他的手道:“好啦,先放我出来,趁这会儿不困,我还要做些针线呢。”
陆砚见她从一旁将针线笸箩拉过来,皱了皱眉:“怎么还做针线?做的什么?”
长宁也不理他语气中的责备,一边用针在布上比划着位置,一边道:“给三哥做的护膝,年前明明记得将所有给他做的东西都让人带回去了,可是谁知前两日才发现居然还有这对儿未做成的护膝留在筐子里……”
陆砚手指有些僵硬,看着长宁穿针引线,细细密密的扎着针脚,带着几分期盼的语气说着明春便能见到舒孟骏的话,目光疼惜。
“阿桐。”陆砚声音平静,神色也是平静的,只是心中翻滚的忐忑未曾表现出来。
“嗯?”长宁看向他,眼里满当当的疑问和不解,陆砚今日情绪太过反常,虽然看起来依然是清冷淡漠,可是长宁还是在他身上感受到了隐隐的难过。
“你坐过来,我有话与你说。”
第一百三十五章
针线还拿在手里, 隐隐的不安从心底渐渐升起,长宁看向陆砚,半响后才带着几分小心忐忑道:“是何事?”
陆砚从她手中将针线拿走, 垂眸握住她的双手,沉默片刻之后, 才抬头看着长宁:“是关于三内兄的事情……”
“三哥怎么了?”长宁心里蓦然一紧,当即坐直了身子:“可是使团出了事?”
安抚般的摩挲着长宁的小手,看着她这般紧张担忧,陆砚只觉得嗓子干涩,“使团在经过东胡草原时, 遇到了原东胡王部下游兵的截击……”
不过短短一句话,陆砚却觉说的艰难,长宁有些呆怔,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声音也变得轻飘:“那三哥可是负伤?伤的重么?”
不敢看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 陆砚垂眸看着握在自己掌心已经紧紧攥起的小手,心像是被一块石头压着,让他难以开口。
这般的沉默让长宁的心越提越高,她一点都不想明白这样的沉默说明什么结果,她不信!
“你说话呀, 三哥身手那么好,应该伤的不重吧……对不对?”
最后三个字轻轻的落在陆砚耳中,却砸的他心疼,缓缓抬头看着眼眶微红, 但是还努力不肯掉泪的长宁,伸手将她抱进怀中,轻拍着她的后背低低道:“阿桐,三内兄很勇猛,为了保护使者,他带领其余二十护卫引开了游兵主力……他是一名勇士……”
长宁眼睛蓦地长大,目光怀疑的看着陆砚,努力扯了扯唇角:“三哥……这般勇猛,定是无事对么?对的,三哥身手过人,定是无事的……是吧,三郎?三郎……你点头呀……”
眼泪像是再也无法承受她心中所有的不安,如断线珠子一般落了下来,伸手推开抱着她的陆砚,颤抖着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上下点了点,咧出一个难看的笑:“是的,我就晓得三哥没事的!”
陆砚目光疼惜的看着她满是眼泪的小脸,抬手拭去她落个不停地眼泪,轻轻将她拢进怀里,轻拍着她的后背,这一刻任何劝慰的话都苍白的没有力量。
长宁定定的看着前方,眼前一片模糊,整个人僵硬在陆砚怀中,好似一尊木偶娃娃。
明明说好明春再见的呀,明明还应过自己娶亲要接自己回京的,明明……他们还应有许多许多相互惦记的时年,可是为何就突然没有了呢?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渐渐变得冰凉,就好似她此时的感觉,冰寒彻骨。
怀中的人一动不动,但陆砚还是感知到她的悲伤,心中一阵揪疼,眉眼中闪过几分阴戾,带出了几分杀气,今日之仇,他定会尽数讨回!肩头传来一阵湿意让他从思索中回神,微微愣了愣,微微叹了一声,一边将长宁往怀中抱得更紧些,一边轻轻吻了吻她的鬓边。
温暖的怀抱,温柔的抚摸和亲吻,并没有安慰到长宁多少,沉浸在幼时与舒孟骏一起玩乐的回忆中,长宁的眼泪掉的无知无觉而迅猛,好似这个噩耗带来的悲伤溢出,无法控制。
心中忧心长宁哭的太久,可又怕她郁结在心无法纾解,陆砚被这般思虑折磨着,只能不停地亲吻着她,希望以此让她慢慢减轻悲伤。就在他越来越忧心忡忡时,腰侧突然传来一阵弱小又频繁的动静。
长宁的肚子已经很圆了,陆砚斜抱着长宁在怀中,鼓起的肚子便紧靠着他的腰侧,感觉到腹中胎儿的反应,陆砚连忙伸手轻抚着长宁的肚子,试图安抚此时胎儿有些焦躁的情绪。
“孩儿唤你呢……孩儿定是知晓娘亲难过哀伤,便也想劝慰你呢。”陆砚侧头亲了亲她,柔声道:“莫要哭了……”
腹中刚刚胎动,长宁就本能般的伸手抚向肚子,许是父母同时给予的安抚,腹中孩儿又略略踢打了两三下才慢慢安静下来。
长宁靠在陆砚怀中,眼泪已经慢慢止住了,神情依然哀戚,看道陆砚担忧的目光,轻轻咬了咬唇,轻声问道:“三郎,三哥是真的……可是你不是常说他身手不错么?会不会是弄错了?”
陆砚指尖微微顿了下,看着长宁泪眼婆娑中依然带着一丝丝期望,不知是就这样让她彻底失望好一些,还是先给她一个希望再失望好。
根据邸报上的消息,舒孟骏共带领二十三位护卫引开敌人,西鸡山山涧也一共找出二十三具遗体,使者团伤亡较小,有十四人战死,使者团两个战场共战死三十七人,可是这个人数与使者团幸存人数相加为一百六十九人,这是不应该的。
南平出使有规制,使团人数亦有限定,并不会出现这样一个数字,应是一百七十一人才对,若真是这样,那便说明有两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且东湖将士生性残暴,好斩杀人头鼓吹战绩,因西鸡山遗体数量与舒孟骏所带护卫数量吻合,才确定他战死。
陆砚目光暗了几分,他上过战场,也与东胡做过战,对于无头的遗体,一般都是这般确定死亡士兵,基本不会出错。可是今日传此噩耗的是舒孟骏,是他的内兄,也是阿桐最为记挂的一人,他便不愿就此认下,只是他心中明了这种万一出现的情况微乎其微。
陆砚心中默默叹出一口气,这种结果他可以等,可以接受,可长宁呢?刚刚那般已让她深陷哀痛,若是告知她这万分之一希望,最后等来的还是残忍的消息,她又该如何伤心?
长宁看着垂眸不语的陆砚,失落取代了那一丝丝期望,其实她也晓得自己的想法可笑了,可是却还是忍不住涌出一丝丝期待,好似这般三哥就会如她所想那般只是远离了故土,待伤好那日就会回来,出现在她面前一样。
眼泪再次从眼角滑落,长宁转身搂住陆砚,低低哭道:“三郎,这若是一场梦该有多好……”
陆砚看着她还含着眼泪的双眼,满眼都是心疼,将她的眼泪试干,搂紧她轻声道:“阿桐心中难过,我自是心知,三内兄……那般记挂你,定是想你与腹中孩儿都好好地,若是知晓你这般悲伤,岂不是辜负?”
悲鸣声从他怀中飘出,如同一片多雨的阴云笼罩在这座宅邸,给每个人都染上了哀色。
长宁晚上便病了,全身发热不退,迷迷糊糊中叫着“三哥……”
梦里两人好似又回到小时候,她跟在舒孟骏身后疯跑,他总嫌弃她走得慢,嘲笑她骑马笨,还常常觉得她麻烦,偷偷丢她在家,自己出门玩耍,回家便向自己显摆各种市井玩意儿,惹得自己眼红,却又一把收起来一个都不给……
梦里的他还是这般气人,笑的没心肝,长宁想要靠近他,可是怎么都走不近,她大声问他何时归来,却怎么也听不到回答,她急的哭出来,想要上前拉住他,他却渐渐又不见了……
眼泪顺着眼角不住的往下流,陆砚见长宁如此,五内俱焚,一把抓住她的手摇晃道:“阿桐,阿桐……醒醒!”
长宁觉得眼皮重如千钧,远远的听到了陆砚连续不断的呼唤,那般急切。她想给他回应,却好像没什么力气回答,那声音越来越急,甚至带着惶恐,她心里越发急了,用尽全部力气张了张嘴,声音却卡在了喉头。
三郎……她在心里呼唤着,那么那么想给他回应,可是就是什么都做不了,长宁觉得好难过……
陆砚见长宁依然闭着眼睛,心越坠越低,看着她依然昏睡的小脸,抬手抚向她的脸颊,不停的吻着她的唇角,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阿桐,你还有我,还有我们的孩儿,你听话,快些醒来……”
有些干唇瓣微不可查的划拉过他的脸颊,陆砚登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一眨不眨的盯着长宁,看到她的唇微微张了张,当即转身从一侧条案上拿起一杯茶灌了下去,然后低头缓缓将水渡入长宁口中。
长宁感觉自己好像喝了什么灵水,干涩的喉头被滋润,也渐渐有了力气,缓缓睁开眼皮,朦胧看到一个身影。
“三郎……”
一夜的焦虑惊惶好似被这一声轻唤去除了大半,陆砚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狠狠的将吻落在她的唇角,半响后才低低道:“阿桐日后莫在这般吓我!”
老大夫为长宁重新把了脉,舒出一口气道:“夫人情况无虞,虽则凶险,但此时清醒便无大碍。”
陆砚闻言也略略安心,看了眼床上脸颊还有些发红的长宁,请老大夫再见说话。
“今日因为内兄之事,内子甚是哀痛,哭泣连绵,腹中胎儿也比往日动的厉害,又逢发热,实在让人忧心,不知医家可有良方?”陆砚看向老大夫。
老大夫闻言,恍然的点点头,道:“如此,难怪夫人刚刚脉相有心伤之状,不过陆大人也不必为此忧心,好好调养一些时日便无妨,只是陆夫人身怀六甲,汤药便罢了,还是用些益养的食物最好。不过,再有不足三月便到瓜熟蒂落之时,夫人腹中又是双胎,陆大人还是劝夫人放开心怀才好。”
送走老大夫,陆砚转回卧室,看到他在床边坐下,长宁缓缓地伸出手,想握住他的手却又有些不敢。
陆砚见她目光带着几分怯怯的看着自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上床将她抱进怀里。
“你呀……”
低低的一声叹息,让长宁更加贴近他的胸膛。
陆砚怀抱着她,蹭了蹭她的发顶,低头含住了她的唇,半晌之后才微微松开,沉声道:“日后在不许将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可记下了?”
“嗯。”带着几分哽咽的回应从自己胸前发出来,隔着薄薄的寝衣,陆砚感受到了长宁的眼泪,这般的长宁让他即心疼又无奈,垂眸看她许久,心中有了决定。
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陆砚的手掌向前抚上了她的腹部,道:“阿桐再有两月便要见孩儿了,这般难过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