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曾有一批外邦商人的货物出了问题,虽然对方态度良好,并解释清楚了误会,但还是给王治延留下很深的印象,对他们的身形特征记忆犹新。
而现下,那几名外邦商人竟出现在了月光堂。
王治延立刻将观察出来的结果告诉了秦爻和阿梁。
阿梁与秦爻对视一眼,后者点了点头,阿梁则将自己的猜测出口。
“裴斯鸣果然与外邦有勾结,只是眼下看来,他的目的并不单纯,在幽州故意煽动起义,怕不是为了拥护逸王,为他铺路,而是……”
以阿梁草民的身份,接下来的话他不便说出口,秦爻便接道:“逸王声名狼藉,他身为义父,却从未想过管教,反而任其发展,裴斯鸣的目的,不是扶持逸王上位,而是等他上位后,再以‘清君侧’为由头,自立为王。”
逸王,不过是他成王路上的踏脚石,却愚蠢地认贼作父,帮忙庇佑在本朝作乱的北蒙国人。
怪不得一到幽州,所有的线索就戛然而止,有裴斯鸣作后盾,谁也想不到有盖世军功的裴总督竟是这场战争的主导。
姜念兰忽然出声问道:“既如此,当初在茸燕山伤害父皇的北蒙国人,也是听命于姜尤?”
秦爻听闻过茸燕山所发生的事,点头道:“是。若能弑君,以他正统的血脉,想击垮太子能加上不少胜算,若不能成,就将此事推到太子身上。只是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太子,反而折损了裴斯鸣几枚埋在京城许久的棋子。”
拳头攥得发白,姜念兰愤恨地挤出一句:“姜尤,一定会得到报应。”
耗费将近一个时辰,月光堂内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众人心知肚明,这场盛宴的主要目的并非竞逐新推出的魁首,而是一场权力与财富的展台。若是接住堂主抛出的橄榄,便是默认将来会与月光堂合作。
故而那位魁首美不美、是否如传言般妖娆多姿,并没有多少人在意,伴舞撒着落花登台,一双双眼睛却望向最高的楼层——月光堂堂主所立之处。
有人谋划、有人深虑,他们都不知这位堂主的真实身份,但他能将这底下淫窟办得火热,必定是颗令人仰望的参天大树,只是他许诺的财富和权贵,是众人不敢设想的,只能暂时选择观望。
直到那位风情万种的异域美人出场,先是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其余人被吸引过来,目光纷纷转回雾蒙蒙的舞台,只一眼,那掩着面纱、舞步轻盈的美人瞬间攫取了众人视线。
无数道狂热的目光落在蓉姬身上,分明是比预料更好的结果,裴斯鸣却莫名烦躁,见台上人媚眼如丝、尽显风情,一张脸更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总督大人,逸王的来信已到,按日程,他那边已经开始准备行动了。”
裴斯鸣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这时又有下属呈来一封密信,裴斯鸣展开,面色刹那阴鸷若云沉。
他掐紧密信,阴测测道:“好啊,原来昭成帝还没死,就在这幽州城内,你楚南瑾羽翼未全,还想算计我,我可不是姜尤那蠢货,这里,便成为你们父子二人的葬身之所吧!”
不知不觉,有部分人已经开始加入竞拍,秦爻默默记下这些人的特征,裴斯鸣的前卒兵,是为最大的祸害,必要铲除。
只是这些加入的人还达不到裴斯鸣的预期,他叫停喊价,当场宣布了一个重大消息。
新帝杀害先帝,玺印不知所踪,是以暗中溜出京城寻找,此时皇城无帝,朝廷无首,是推翻他、维护正统的最佳时机,只要众人肯跟随,皆是推倒暴君后的大功臣。
升官晋爵的诱惑太大,在场的月客本就蠢蠢欲动,裴斯鸣这么一说,大部分坚定立场,一片倒戈之象。
一番激烈的竞价后,忽然有人提出质问:“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我们怎知是真是假?我们又不在皇城,怎知新帝是否真的不在皇宫?怎知逸王真的为你是从,在京城起反?”
裴斯鸣远远望向询问的那人,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周遭附和声起,像一盆凉水浇灭了先前燃起的热火,堂内一下安静下来,尽数将视线投向那位神秘的堂主。
“除非你让我们知道你的身份!”
“对,没有诚心,我们也不敢轻易合作!”
“诸位放心,本堂主的诚意在此。”
裴斯鸣抬了抬手,众人视线跟随他的动作而动,呼吸停滞,等待一睹神秘堂主的真容。却见他不是摘下脸上的面具,而是摆了个神秘的手势。
得到指令,埋伏在各个楼层的士兵拔刀而起,气势汹汹朝着第四层奔去。
姜念兰脊背发凉,直觉这些人是朝着他们而来的,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暴露了,正想出声提醒,秦爻阿梁比她反应更快,各自带着一人从高梯上一跃而下。
“赵将军,那日你用拙劣的谎言欺骗我,可想过事情败露后,你会是这样的下场?或者说,还是该叫别的称呼,比如……”
第92章
银面具光辉交错, 仅能以体型辨别各人,人群中一道身影高挑出众,与周身人划开泾渭分明的界线, 彰显了其身份不俗。
姜念兰陡然将目光投向那人,对方也直勾勾地望着她,微蹙着眉想着什么。姜念兰心尖一紧, 又放松了下来, 她做过伪装, 对方明显没能认出她来。
孟景茂不说话了, 身边的昌贤夹着尖细的嗓音接道:“王大人,你别忘了,你曾是太后娘娘的人,知根知底, 瞒不过旁人的眼。若你悬崖勒马,仍选择归属逸王,今日便可放你一条生路。”
王治延一拍脑门, 道:“原来是太后的人认出我,才导致我们一行暴露?”
“你只是一小部分原因,被你们幽闭的赵将军逃了出来,将来龙去脉都告知了总督, 这才真相大白。知晓你们必会在今日露面, 便按兵不动, 守株待兔。”
“不是我,那便好, 那便好, 不然我可是要担上大罪过了!不过我现在已迷途知返,你身边的主子却一脚淌入浑水, 要做那乱臣贼子么?”
昌贤气恼地竖起食指:“休得胡言!”
孟景茂一听他这贱兮兮的语气,便知他无法策反。裴斯鸣还在高处看着,他只能选择默不作声,暗地比了个动作,让昌贤莫要继续与王治延争执。
有人问道:“这几人与新帝有何瓜葛?堂主为何要抓捕他们?”
裴斯鸣闻言,负手缓缓自高楼走下。人群为他疏散开来,众目聚拢,他站在人群最前端,拥着上位者的重重压迫感。
被他凝视着的王治延却没有丝毫退缩,梗着脖子瞪了回去,大有光脚不怕穿鞋的架势,裴斯鸣冷冷一笑,将视线挪回人群之上,不屑与他斤斤计较。
“各位贵客远道而来,本堂主荣幸至极,相信诸位都与本堂主有同一个想法。新帝并非皇室血统,不过是当年状元郎的遗孤,若不是先帝膝下无子,血亲浅薄,根本轮不到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先帝悯其孤苦,知遇之恩,却养出一头白眼狼,终被弑于太极宫,此等寡恩少义、狠戾不仁的行径,为天下忠君忠义者不耻,吾等枭雄,当率先锋将士揭竿而起,推翻暴君,复我姜朝!”
这番令人热血沸腾的豪言,正是叛军起义打的口号。
“复我姜朝!”
“易回江山!”
裴斯鸣看着被他鼓动的众人,渐渐勾起一抹势在必得的微笑。
昭成帝的死讯传得突然,楚南瑾匆匆继位,在裴斯鸣的眼里更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垂死挣扎,贪恋几日来之不易的皇权。他在京城眼线遍布,认为楚南瑾虽一时稳住政局,却并不具有长久统治朝政的能力。
否则也不会丢下乱成一团的政务,跑去寻那什么劳子玺印。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反而将自己推上另一条绝路,黄毛小子而已,只有姜尤那种扶不上墙的阿斗,才会觉得楚南瑾难对付,他只要翻一翻手,就能让楚南瑾深谋远虑得来的皇权,一朝成为泡沫。
碾死一只蚂蚁废不得多大力气,裴斯鸣并不急着让下属动手,慢悠悠地朝众人揭晓答案。
“方才有人提出的疑问,本堂主这就给大家回答。为何会知晓新帝不在皇宫,那是因为——他正在本堂主的地盘,陛下,您绑走并冒充我的客人,这笔帐,我们好好来算一算?”
银质面具后那双幽冷的双瞳定格在阿梁身上,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微笑。
惊诧声四起。
“陛下?!”
“他就是新帝?!”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怵,像从头浇了盆凉水,方才的豪言壮语偃旗息鼓,慌慌张张地东瞟西望,担心局面会被扭转,而他们这些忠于月光堂之人皆会被打成乱党。
姜念兰往后一退,震惊的程度不亚于在场任何一人。
不等他们从巨大的情绪波动中回过神,裴斯鸣大手一抬,命属下发起攻势,一枚攻势凶猛的毒镖擦面而来,秦爻反应迅速,用剑鞘打落,堪堪削下一缕青丝。
姜念兰臂上一紧,被楚南瑾揽住跃出几丈远,等她定了神,惊恐地发现他们原先所站的地面皲裂,窜出顶端尖锐的铁刺。
裴斯鸣是铁了心要杀了他们,不给他们任何活着离开的机会。
“太子……陛下,你先带着公主离开,我和王大人一起挡住他们,稍后就来与你们汇合!”
楚南瑾轻轻点头,姜念兰心里堵了许多话,却也知晓现在不是质问的时机,紧紧跟在他身侧,趁着二人合力打开突破口,迅速离开这片硝烟之地。
楚南瑾将她护得滴水不漏,身上连一点擦伤也无,他的身上却有大大小小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水,追兵被拦截,他本可以处理伤口,却好似不知自己受了伤,完全不打算停下。姜念兰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想起父皇,终是没开口说出一句关心的话。
既然被发现了踪迹,藏在客栈的安平王妃与辉儿也不安全,来不及跟两人解释,姜念兰牵起辉儿,跟安平王妃说了句“跟上”,四人就匆匆忙忙地踏上逃亡之路。
安平王妃以往聒噪,关键时刻却没掉链子,并未喋喋不休地询问发生了什么,安静地跟随他们的脚步,寻到落脚之处后,趁着楚南瑾去处理伤口的功夫,竟还主动关心起面色惨白的姜念兰。
“你平时不是秦大人长,秦大人短的,怎今日没问起秦爻,反而关心起我来了?”
安平王妃顿了一下,微微笑道:“既然阿梁是太子殿下,想必早已想好了退路,秦大人武功高强,绝不可能有闪失,你我好歹也是同生共死过,本王妃关心你两句,也是情理之中。”
姜念兰狐疑地盯着她的面容:“你什么时候知道阿梁就是楚南瑾?”
安平王妃愣了片刻,迅速道:“当然是秦爻告诉我的,莫非你一直不知?”
姜念兰点了点头,“原来只有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或许安平王妃自己都忘了,她的儿子姜尤与楚南瑾对立,她又有多厌恶楚南瑾,即便他们如今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也断不会说出夸赞的话。
也亏得她的愚蠢,让姜念兰一眼看出了她的破绽。
“我带辉儿去净个手,还请王妃不要随意走动。”
楚南瑾就在离山洞不远的清泉旁,仅用从裤腿撕下的布条草率地包扎胸前受伤严重的地方,就靠着石壁闭目养神,任由血渍争前恐后地冒出,将他的膝处染得嫣红。
姜念兰停在不远处,不由得想起两人在迢县逃命时,他也是身负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树干上,生命气息逐渐流逝,那时的她惶恐、失措,生怕抓不住他的魂魄,被鬼差拘了去。
或许那时的他在心底暗笑她痴笑,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她的担忧、她的爱意,对当时的他都是不值得一提的。他只是想利用她来换取父皇的信任,降低太后的警惕,她以为的温情,不过是他千方百计筹谋中的一环。
姜念兰感觉身体有些凉,她不明白,在她亲眼目睹他杀了父皇之后,他为何还能像没事人一样,出现在她的身边,装成另一个人,重新骗取她的信任。
是苦肉计吗?可如今的她没了任何利用价值,他为何还要护她?
这些质问止于唇边,终究是被更要紧的事情替代。
“安平王妃有问题。”
楚南瑾早就发觉了她的存在,却在她出声的一刻方才睁眼,似是没听到她在说什么,自顾自地扬起一抹笑意,灼灼桃花眼中,是能融化她的热意。
“若是哥哥死在这里,念兰还会有一丝心疼吗?”
有秦爻和王大人开路,楚南瑾虽受了伤,却不致命,姜念兰认为这是他想让她心疼的把戏,心还是无法避免地颤动了一下。
她不理会他故作的可怜姿态,冷下脸问:“你为何要对父皇下手?”
“若哥哥告诉你,陛下没死,念兰的心,还会一门心思全是我吗?”
“砰”一下,她脑海炸开了烟火。
她早就有猜测,父皇尚存在世,让她亲眼目睹,是为了让裴斯鸣确信弑君之言属实,否则,以林尚和杜御史的气节,不该那么快倒戈,定是父皇提前交代过他们。
她只是在等他的一个答案,他亲口说出来的答案。他曾对她有过欺骗,他们之间是逾越不过的天堑,她不知自己放不下什么,但是在他将真相摆在她面前之前,她都要逼自己去恨他。
可是他问她,她还会不会再爱他。
姜念兰无法做出回答,又重复了一次最初的话题。
楚南瑾的笑意微显凄凉,他知晓,在她得知真相,得知他的利用之后,两人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可他不会放手,抓住一切机会去博得她的心疼,即便到最后她仍不心软,他也要强硬将她留在身边。
而他现在,只剩了最后一个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