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治延思忖半晌,一拍脑门道:“这位叫纯云的姑娘,正是当日状告逸王,撞死在登闻鼓前的女子。”
“……”
秦爻微讶,姜念兰心里亦掀起不小的波澜。
赵武是裴斯鸣的心腹,见识过他不少腌臜手段,故而这些女子并不避讳阿梁,只畏畏缩缩地不敢抬头,生怕被他看上,走入更深的炼狱。
阿梁故作厌烦道:“在此哭哭啼啼的,成何体统?”
“赵将军,奴们只是……”说话的那名女子止住哀戚,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只是不舍离开总督府,不舍离开裴总督身边。”
鲜少有人知晓,这月光堂的幕后之主就是裴斯鸣,毕竟一个手握重权的臣子却带头狎妓,实损总督威名,亦会引起天子猜忌。
这些妓子的来历却令人扼腕,她们原本都是裴斯鸣的姬妾,因为美貌,被人从五湖四海掳掠而来,只过了不久的好日子就要被丢弃,抛下所有的尊严,成为一心为裴斯鸣搜罗情报的工具。
“你们说,不像纯云和蓉姬……”阿梁抑下音调,“接下来,要说什么?”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我们绝不是在说裴总督的不是……”
“你们只须回答本将军的问题,不要说多的废话。”顿了顿,阿梁又道,“若是有半句谎言,你们对总督的形容,本将军会一字不落地转告到总督耳中。”
两名女子登时吓得瘫软在地。
裴总督折磨人的那套法子,她们是有所目睹的,否则也不会说流落到月光堂是件幸事,若薄情寡义四字落到总督耳中,裴斯鸣怕是真会让她们尝尝这四个字的含义。
赵武虽是裴斯鸣的心腹,但对他的内宅之事知之甚少,两人竹筒倒豆子般一人一言,将腹中的话交代了个干净。
蓉姬就是那位月光堂将捧的名魁,亦是在裴斯鸣身边陪伴最久、最受宠爱的姬妾。
这不荒唐,裴斯鸣的亲信都知晓,月光堂大部分妓子都来自裴斯鸣的后宅,裴斯鸣也毫不吝啬自己的女人承欢他人身下。
他的眼中唯有利益,对蓉姬却是破例颇多。
原本后宅的女人以为,蓉姬会是与众不同的特殊存在,即便她犯了错,也不会有任何惩处,谁知,与纯云的事情闹大后,裴斯鸣选择将她推成众矢之的。
所谓名魁,说来好听,是月光堂的门面,却是比她们更身不由己、委身各国政客之间的玩物罢了,裴总督这是彻底厌弃了蓉姬。
而造成这一切的,那位叫纯云的女子,两人并不知她的来历,更不记得她何时进的府,只知她常唤蓉姬姐姐,蓉姬对她颇为宽厚。
纯云只在总督府待了一阵子,就突然消失了,再有消息传来,却是死讯。自那以后,蓉姬就对裴总督没什么好脸色,与之愈发疏远,甚至说,是敌对。
后宅的女人虽然都是被掳掠而来的,但于她们而言,裴斯鸣就是她们的天,是让她们锦衣玉食的根源,她们猜测纯云的死应与裴斯鸣有关,却不明白蓉姬为何因为一个浅交的死,就选择与裴斯鸣闹僵,从而断送自己的命运。
阿梁将目光投向一扇紧闭的大门,那是蓉姬所在的房间。
“蓉姬不吃不喝,已经颓靡几日了,裴总督从未来过,只说三日后,她若还不能调整好状态,就会杀了她的家人。”
所以她们才说蓉姬可怜。
她们对裴斯鸣没有情,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但蓉姬那个样子,分明是心如死灰,满心疮痍。
紧闭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有香气渗了出来,像引蜂追逐的花蜜,过于齁人的甜腻。死寂一样的嗓音传来:“赵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蓉姬见过赵武的次数并不多,但也深知他的德性,敛下厌恶的情绪,虚弱地开口:“不知赵将军可否帮我给裴总督带句话?”
蓉姬相貌绝美,憔悴的面容让她看起来更为惹人怜惜,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阿梁目光毫无波动,平静道:“请讲。”
蓉姬要他转达的话,无非是愿意向裴斯鸣低头,只要他放过她的家人,她愿意做好这个名魁。
阿梁微微颔首,冷不丁提道:“事关月光堂的兴盛,本将军希望你能尽快解开心结。我夫人心思玲珑,你若有想不通的地方,可以让她开导开导你。”
蓉姬闻言将目光投向姜念兰,这位将军夫人的事迹她有所听闻,是个比自己还可怜的女人,不由生出心心相惜的共鸣感,左右也不是什么不得外传的禁忌,便像闺友间谈话般,将一些心扉敞开倾诉。
鼻翼时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幽香,姜念兰强忍久坐,走出厢房后,一阵眩晕感袭来。
几人还在回廊处等她,她佯装无碍,语调正常道:“蓉姬说,纯云是她的亲生妹妹。”
这与先前搜集来的线索串联,逐渐网罗成明晰的故事线。
王治延调查裴斯鸣,自然也调查过他这位曾最受宠爱的姬妾,蓉姬并非本朝人,而是毗邻北蒙的小国女子,那个小国家地域不广,却盛产美人。
裴斯鸣镇守幽州,不知两人如何相识,总之,蓉姬久未返乡,她在故土的家人思其成疾,母亲病去前想见她最后一面,于是她最小的妹妹纯云自告奋勇,一路打听来到了姐姐所在之地。
裴斯鸣一生风流,与之共度春宵的女子数不胜数,与蓉姬样貌相似的纯云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手段高明,小姑娘在他的哄骗下不知所云,却迟迟不知情郎的身份。
另一厢,蓉姬十分高兴纯云的到来,她离开故土,跟随裴斯鸣,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家人,听闻母亲病重,焦急地要收拾包袱返乡。
这时,纯云却支支吾吾地不肯和她走。
她发现自己怀了身孕。
蓉姬担心见不到母亲最后一眼,也没多过问纯云,隔日便离开了幽州。纯云是想留下去找孩子的生父,原本与她花前月下,许诺娶她的情郎却不见了踪影。
正在她担心情郎安危时,一名挺着孕肚的妇人寻到她,告诉了她一些真相。
妇人说,那是位来自京城的贵人,本性风流,除了她,还留下了不少风流债,风苑中是数位与她相同遭遇的女子。
妇人还说,她们这些受害女子拼凑好了盘缠,准备去京城寻这名负心汉,让世人知晓他的面目,可一群大着肚子的女人,可能人到中途就要生产。
纯云得知真相,滔天的爱意转化为恨,她决定担负起这个重任,远赴京城,为这些被辜负的女子一齐讨回公道。
妇人告诉她,那名贵人封号逸王,身份无上尊贵。
纯云身份低微,自然不可能接触到逸王这号人物,走投无路之下,她受人指引,以命祭了登闻鼓。
可纯云不知,她自认这一生做的最勇敢的决定,却不过是裴斯鸣的仇家设下的陷阱,一个让蓉姬和裴斯鸣决裂的计谋。
他们一行来到幽州,是为了调查有着外邦章印的瓷器来源,揪出北蒙国与煽动起义叛军之间的纠葛。
但如今看来,纯云之死不止是离间计,且是那位幕后推手有意送来的线索,尚不知是敌是友。
秦爻想到什么,眉头紧锁,王治延亦是心事重重,满面忧色。
唯独阿梁快步走到姜念兰身边,关切地问:“你怎么了?”
姜念兰脸上泛起红晕,即便尽力掩饰,也掩盖不了瞳孔中的迷离。
她嗫嚅回答:“没,没什么……”
阿梁下意识抬手,将倒下去的人抱了个满怀。
众人已经离开眼目众多的月光堂,卸下各自的伪装。朦胧的视线中,阿梁的一双清眸与记忆逐渐重合,滚烫的肢体像架在火上炙烤般,烧得仅有的理智愈发模糊。
“怎么身上这么烫?”阿梁蹙起眉头,听见她越发急促的呼吸,心底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姐姐,姐姐要去哪儿?”紧跟着姜念兰的辉儿见姐姐远去,急急呼喊。
可是身边的两个大人还在认真谈论着什么,全然不顾外界,辉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阿梁抱着姐姐离去。
姜念兰很快反应过来,阿梁分明交代过她,她却还是大意中了招。
不过须臾,一波比一波更为激烈的情潮汹涌而来,她下唇咬得发白。
撑不过几时,她浑身毛孔倒竖,似置身幻影重重的梦境中,发出一声又一声难忍的呓语。
不知是不是被她的温度传染,倚靠的那片宽敞冰凉的胸膛开始发烫。姜念兰眼神恍惚,脑海里倏然蹦出一些画面。
或是书院,或是碧雀宫……
一幅幅,尽是惹人面红耳赤、心跳加速的场景。
最后是绮梦中,那深入灵魂的碰撞……
“念兰,撑住。”
阿梁知晓她难受,可看着她这副模样,他也并不好受,她的声音,她的喘息,像一把缓缓厮磨着他最柔软之处的温柔刀,锢得他浑身紧绷,但凡理智稍松,便会不管不顾地放纵沉沦。
姜念兰卧在榻上,感受到身边人欲要离开,立即拽住了他的手臂。
阿梁别过脸,怕只要看一眼她此时的模样,便会前功尽弃,语气僵硬道:“我去寻人为你解毒,别怕,我很快就会回来。”
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半分。
正在他想要施加力道,将手抽出之时,忽听见她轻唤了句。
“皇兄,我好难受,救救我……”
阿梁登时僵直在了原地。
好在,半昏迷中的姑娘只是陷入了靥梦,除了不停地唤着“皇兄”,再没有其他的话语。
阿梁的脚步却像是灌了铅似的,再也挪动不开半步,他遵从内心,如矩的目光紧锁在那张被汗湿透的小脸上,眼底浮动着令人心惊胆战的欲海。
“念兰……”
紧握住她捏成拳、汗津津的小手,包裹在他的掌心。
“哥哥有好久没这般看过你了。”
空着的那只手摩挲着她的额发,无比眷恋而又带着无尽的柔情蜜意,却在停顿片刻后,忽而停在一个意想不到的落脚点。
听到她状似缓解的喘声,他勾起一笑。
“既然是念兰先开的口,哥哥也不需去寻那什么劳子解药了。”
……
姜念兰只知自己大意,在蓉姬房内摄入了大量的“一醉休”,却不知阿梁是如何为自己的解的毒。
脑海中多了许多好似不属于她的回忆,每每想起,就叫人羞愤不已,她只能用其余的事充实大脑,才能将其甩之脑后。
转眼到了三日之后。
码头停靠船只是往常的几倍之多,且走下的都是锦衣玉带、身份不凡之人,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成了一道亮眼的风景线。
周边百姓交头接耳,议论今日可是有哪家贵胄开了接风宴,竟引来几多的富贵人。
今日月光堂的月客出奇多,辨生跟前排起长队,但盘查不见半分松懈。
为了稳妥起见,王治延将辉儿交付给了留在客栈的安平王妃,秦爻特意叮嘱她,今日不同往日,绝对不能踏出房门半步。
四人顺利进入,在四层找了个观光好的位置坐下,观察不断入场的人群。
姜念兰一颗心七上八下,总是落不到实处。她按住心口,隐隐觉得,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抬眼望向大堂,银光交叠闪烁,尽是看不透的面容。
今日来到这里的,不仅有裴斯鸣的“自己人”,还有他尚未拉拢,或中立或有意向之人,他们并不想以真容示人,故而月光堂额外要求每位入场的月客必须佩戴面具。
王治延很快发现了人群中的端倪。
他曾被贬谪到徐州下辖的散州任州判,那里建有从徐州往幽州运货的必经港口,他那时听命太后,常去港口帮忙处理林家年轻小辈惹出的事端。
除此之外,散州的事务并不繁忙,闲来无事,王治延喜欢观察来往经贸的商人,或是装成检索货物的差役,打发聊赖的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