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探到,那几名叛军涉足的淫窟名为‘月光堂’,凡进入其内的都被称为‘月客’,不知是何人所开,很是隐蔽,便猜测,即便是有资格进入其内的月客,也只能在旁人带领下进入,并不知确切的地点。这是秦某按照阁下的要求,找出身份符合的月客。”
秦爻将一份册子摆在案桌上,详细标注了该名月客的家世背景,以及个人喜好等等,密密麻麻几页纸,端的是触目惊心。
此人乃精武营大将军,幽州现任总督裴斯铭手下的得力干将,相比其他仪表堂堂、满身精肉的将军,赵武身形瘦弱得好似一介书生。
赵武草根出身,酗酒的父亲经常殴打他和母亲,母亲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转而拿铁棍对着年幼的赵武出气。在赵武七岁的时候,母亲不堪受辱,跟着邻村的野男人逃跑,父亲恼羞成怒,从此拳脚尽数落在他一人身上,导致他恨透了母亲。
好在他成人后,酒鬼父亲掉进河里淹死了,他终于获得自由,为了混一口饭吃,他跑去参军,自小营养不良的他精瘦得像只猴,整日被其他士兵戏弄欺凌,带着满身疤痕,一瘸一拐地去冰凉的河边给他们洗臭衣裳。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被人瞧不起的赵武却凭借着自身远超于常人的意志在军营活了下来,屡次在战场立功,一步一步往上爬。
却也因此,他在得势后性情变得极为扭曲,曾经欺负过他的人都被他剥皮抽筋,死状极惨。在男女之事上,他更是残暴不堪,许多女子惨死在他的榻上。
阿梁沉默半晌,开口道:“这就是秦大人为我挑选的‘身世’,未免太过考验我的演技。”
“此人是裴斯鸣的手下,在月光堂有几分薄面,又凶名在外,不会有不长眼的凑上来找事,这样既能保护好公主,又能方便在堂内行动。且此人与你身形相似,能省去不少麻烦。”
秦爻言之有理,阿梁便没再说什么。
几日后,秦爻趁着赵武外出之时,将其打晕绑走,顺走符牌,将人丢在偏远无人的宅院,雇了一名婢女照顾他的饮食。
一切准备就绪后,三人来到月光堂的交接地点,不一会儿,就有杂役为他们带路。
姜念兰虽不知为何阿梁想要捎上她一起,但也没有多想,认为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她的身份是赵武的妻子江氏,说来奇葩,赵武特地娶了个与他母亲极为相似的女子,却不是好好待人家,而是将当年对母亲的怨气发泄在妻子身上,江氏身上总伴着新旧的青紫伤痕,还要被丈夫带着出入月光堂,亲眼看着丈夫狎妓,除了有个将军夫人的头衔,活得还不如府里的丫鬟。
阿梁很快进入了状态,完全是一个面色阴冷、生人勿进的大将军形象,姜念兰很是钦佩,频频侧目,与江氏对赵武的畏怯大相径庭,幸而罩了幕帷,旁人看不见她的神情。
“夫人。”阿梁忽然紧握住姜念兰的手,在外人眼里,他脸色难看,像是江氏无意间做错了什么,引发了他的怒火,又要遭罪,皆同情地别过脸去。
“离本将军那么远,夫人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姜念兰一愣,想起江氏该有的反应,迅速调整好状态,小心翼翼地往阿梁身边挪了挪,偎向他的臂膀,缩头缩脑的模样,丝毫没引起旁人的怀疑。
赵武不可能与江氏亲近,故而等她贴近后,阿梁长臂一伸,狠力摁下姜念兰锁骨上逼真的伤痕,招来对方毫无防备的一声痛吟。
姜念兰嗔他一眼,阿梁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吐道:“委屈一下姑娘。”
月光堂有一名唤作“辨生”的能人异士,只须见一次,就能记下对方的音容相貌,因而成了月光堂的门障,凡进入者即使拥有通行符牌,也得先经过辨生的查验。
这也是月光堂经久不衰,保密性极强的缘由。
辨生见赵武竟然揽着江氏,觉得奇怪,开口试探道:“夫人这是怎么了?”
阿梁不耐地睨了姜念兰一眼,语气发冷:“这小贱人一路上哭哭啼啼的,看着就惹人心烦。”
辨生便知江氏恐怕又遭了打,瞥过她脖子上的红痕,更是确定这一点,他无权干涉旁人的家事,只能道:“堂里进了新货,您要是有兴趣,一会找管家问问。”
阿梁“嗯”了声,目不斜视地带着姜念兰入了月光堂。
一踏入堂内,就传来好似来自九霄云外的靡靡之音,堂中穿梭着不少衣裳单薄、玩着你追我赶游戏的娼妓,浓郁的香味四处飘散,蛊人心魂,月客满脸绯色地呵呵傻笑,似乎处在了仙境。
伪装成贴身侍卫,一直默默跟在两人身后的秦爻解释道:“这是‘一醉休’的作用,不似□□那般烈,却能让人忘乎所以,最好屏住呼吸,不然吸入过多,会和那些月客一个下场。”
刚猛吸了一口香气,还在回味的姜念兰立刻往外吐气,想把吸进体内的香气排出去。
“对了,那是……”阿梁指着走过回廊的两道身影,“不知是我看错了,还是这般巧,竟会在这儿遇到国公府的人。”
姜念兰立刻将视线转了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孟景茂不是护送太后回幽州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梁很快被献媚恭维的人缠上,姜念兰找了个理由脱身,悄悄往孟景茂离开的方向赶去。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进入月光堂的基本上都是“自己人”,孟景茂既然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里,说明他和叛军少不了联系,他又代表国公府,若国公爷也参与了叛乱,这场阴谋背后的主谋牵扯甚广,根本不是什么民间义士揭竿起义。
姜念兰本对他充满愧疚,与他的新婚之夜却与皇兄拉扯不断,但若孟景茂接近她本就怀揣着目的,欺世盗名,她的这份愧疚之心就没有存在的必要。
孟景茂和身边人停留在二楼的轩栏前,另一人转过身,姜念兰看清他的脸,竟是逸王身边的内侍昌贤。
“这不长眼的狗官,竟把老奴关在那爬满鼠蚁、阴暗潮湿的地牢里半月之久!若不是世子及时赶来,救了老奴,老奴这把老骨头是要栽在这儿了……”
“我与公主已经成婚,而今是公主的驸马,莫要再叫世子了。”
昌贤改口:“是,多谢驸马相救。”
孟景茂负手而立,问道:“你是怎么被抓进去的?”
昌贤气愤道:“老奴是奉王爷的命令给总督大人送一批美人,顺便打探一下起义军的进展,谁知竟被狗官打成叛党,一同抓进了地牢,连报上总督的名讳也不好使,那狗官真是胆大包天,全然不将总督和王爷放在眼里!”
孟景茂只是听从父亲的吩咐救出昌贤,可不会给他伸张正义,皱着眉听完他的抱怨,说道:“听王爷说,皇上已经不在京城,这样……是谁?!”
姜念兰万分小心,不曾想还是被他发现了踪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一个解释的借口。阿梁的声音如天神降临,抚平了她所有的不宁。
“可是京城远道而来的孟世子?稀客,你有个随从落下了。”
第91章
孟景茂连裴斯鸣也不识得, 自是不认识他手下的将帅,但听见对方口吻嚣张,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眉眼间隐隐浮动怒气。
昌贤见过一次赵武,见气氛不对,连忙站出来打圆场。
“驸马, 这是裴总督的部下, 精武营大将军赵武, 深受裴总督的器重。赵将军在军营摸爬滚打, 不懂京城的礼仪,说话是莽撞了些,但没有不尊重您的意思,您别生气, 别伤了国公府和总督之间的和气。”
“本将军撞见孟世子被拦截在外的下属,好心将人带了进来,孟世子却嫌弃赵某态度不恭?”阿梁冷冷笑了一声, 倨傲地抬起下巴,“赵某是个粗人,喜欢直话直说,不如你们京城人讲究。只是我们行军在外, 除非万不得已, 绝不会舍下手下一兵一卒, 尊贵的世子却将随从弃之不顾,赵某看不过眼, 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语气。”
孟景茂唇启又合, 面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父亲说过, 逸王失势,裴斯鸣是唯一能倒戈局势之人,逸王对其信赖不疑,惟命是听,国公府与逸王荣衰一体,自也要对裴斯鸣敬重有加,若他与裴斯鸣器重的部下起冲突,只会让国公府立场难堪,让父亲为难。
“我并无他意,反而要多谢赵将军将我的人领进来。”笑容有几分僵硬,用了十成的耐力,才将胸中窜起的怒火压下,“其人应是父亲派来保护我的暗卫,我自以为他在暗处跟着,谁知月光堂盘查如此严格,早就将其拦截在了堂外。”
昌贤掬着笑脸当和事佬:“误会误会,原来是一场误会,两位说开了就好,可千万别因此暗生了嫌隙。对了赵将军,唐管家说堂里来了批新货,其中有一位罕得一见的美人……”
昌贤深知赵武本性,一通说话天花乱坠。阿梁瞳孔微张,将赵武内里好色,表面却稳若泰山的伪君子模样展现得淋漓尽致。
“不知这位美人现在何处?”
昌贤笑了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问过唐管家,这名女子在三日后才会展露芳容,已经放信给了所有持牌的月客,看这架势,堂主是想将其捧成名魁,拉拢各方权贵,狼多肉少,赵将军不若去摘几朵新来的小花尝尝,姿容只比那美人稍逊几分——”
阿梁将视线放在孟景茂身上,意味不明道:“孟世子好不容易来一趟,本将军理应尽到地主之谊,带你尽些‘风流韵事’。”
孟景茂脸色一红,立刻推拒道:“我已与公主婚配,公主尚在病中,我不可能行有愧公主之事,就不扰了赵将军的兴致。”
“ 山高路远,你在这儿做了什么,你的妻子并不会知晓,何不遵从本心,及时行乐呢?”
孟景茂再次坚定地拒绝:“我的本心,就是绝不会背叛公主。”
堂然就是一副情比金坚、意志坚定的痴情郎模样。
阿梁冷嗤一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让对方在无意间献了把忠诚。
又劝了几句,见实在劝不动对方,脸色阴沉地转过身,问秦爻:“夫人去哪儿了?”
那厢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姜念兰不知蹲了多久,早已双腿打颤,正想换个姿势,头顶倏而响起阿梁清润的嗓音。
“夫人为何蹲在这儿?”??
姜念兰被吓了个哆嗦,抬头,迎上阿梁笑意盈盈的面容,连忙去看他身后,发现孟景茂已经离开,缓了口气,问道:“你们调查得怎么样了?”
阿梁没回答,反而问道:“孟世子对公主用情至深,即便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旁人都会守口如瓶,也不愿同流合污,公主可会为这样的真情感动?”
虽疑惑阿梁抛出的问题,姜念兰还是老实回道:“不会。”
她和孟景茂的立场不同,也注定是两条背道而驰的平行线,什么真情不真情,她如今不想费心思揣摩,更无暇去想。
沉默多时的秦爻忽然低声问道:“将军为何给孟世子送上这份人情?”
他指的是阿梁多管闲事,将孟景茂的人带进来。
阿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向一处:“世子的人还在厢房。”
月光堂设有五层,大堂穿梭着嬉戏打闹的月客,二三层亦是纵情场所,第四层则是宾客议事的地盘,只有身份高者可入,回廊越深,就越是空旷安静。
以赵武的身份,能择个方位隐秘些的厢房,屋内香烟袅袅,雕花窗上透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阿梁开门见山道:“王大人,大家都是自己人,就不用扯那些弯弯绕绕的兜子了。”
听到阿梁的称呼,秦爻眉头动了动,姜念兰还没反应过来,往旁侧了侧,观察那人手里牵着的小孩儿,总觉得有些面熟,滑稽地想,这莫不是孟景茂的私生子?
坐立不安的那人听到称呼,神情停滞一瞬,忽然一拍面门,问道:“秦大人?”
至此开启了话端,那人仍然警惕,秦爻口风亦紧,两人你来我往地互相试探,最后那人终于卸下心防自曝身份,竟是被提拔不久,一直奉命调查北蒙国内奸的王治延大人。
王治延一路摸索过来,发现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线索,其中最令人震惊的,是当初他与杜鸿因雪崩被困山庄时,截杀的刺客中有不少是裴斯鸣的人。
若情况属实,那便说明表面忠心耿耿的裴总督,私底下却干着与外邦勾结的行当。
那些在幽州接连的起义风波更有了解释,这背后恐怕有裴总督的手笔。
裴斯鸣是逸王的亚父,他若有反心,想推崇何人上位不言而喻。
“只是没料到这月光堂竟有个能识人音容相貌的辨生,跟丢了世子,导致被阻拦门外,险些暴露的身份,若不是这位……”王治延望向阿梁,“不知如何称呼?”
阿梁亲和一笑:“王大人称呼在下阿梁就好。”
王治延又将目光转向姜念兰:“那这位就是……”
他怀里的小孩忽然起身,“是姐姐!”
小孩的声音无法伪装,甜腻天真的嗓音掺杂着毫不掩饰的思念,余光一晃,姜念兰被辉儿栽了个满怀。
姜念兰讶异不已,辉儿怎么也会出现在这儿?
王治延解释道:“下官是受江公公所托,照顾这小孩周全,本以为是个累赘,没曾想这小孩乖巧聪慧,反而给下官解决了不少麻烦。”
江公公不是好闲之人,定是楚南瑾授意。
只是辉儿在东宫待得好好的,也不缺一口饭吃,姜念兰直觉觉得宫里出了事,许有虎狼环伺,楚南瑾自顾不暇,不得已出此下策,将辉儿托付给离京的王治延。
内心“咯噔”一跳,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就在这时,有女子的低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
“你想开点吧,裴总督本就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咱们姐妹只是沦落到月光堂,能留条命在,已是好运,哪像纯云和蓉姬她们……”
说话者叹了口气,虽在劝说,语气却尽是悲戚与哀怨。
王治延喃喃道:“纯云……”
秦爻敏锐地问道:“王大人为何独对这个名字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