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儿子打小早慧,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又这么不知轻重过?
这说来也是怪了。
顾家三人这边顾芸苦口婆心地诫勉着长子, 知知和萧弗这边,却也在小声接头。
只因萧弗趁着那三人无暇旁顾的机会,又见缝插针地给她剥了好几只虾。
眼瞧着他又要把筷子伸向了那盘虾,知知忙道:“够了够了。”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他继续这样顶风作案下去, 没准就叫顾家人发现了。
“不想吃了?”萧弗果然罢了手,笑问道。
知知还没来得及回答,顾婶却是结束了对顾槐的说教, 其实真让她说,她说到明天早上的太阳升起都不成问题, 但总把客人晾在一边却不是回事。
这么一收住势头,顾芸就注意到萧弗碗碟边的一堆龙虾壳,换上了和悦的笑貌:“凌公子,这龙虾还可以吧?你喜欢就多吃点,别跟顾婶客气。”
知知悄悄觑了眼,果见火红的残壳都快堆累成小山了,原来不知不觉中她竟吃了这么多?
萧弗倒是说起谎来面不改色,对顾婶夸赞道:“很好吃。”
谁又能想到,他实则一只也没吃,那些龙虾仁有多少要多少全都进了旁边的人肚子呢。
顾婶喜津津地接过话茬,说起了这道龙虾烹制的关窍,还给萧弗介绍起了她配制的独门秘汁,让萧弗等下带一点回去。
“就算不在炒菜时增味,光是拌着米饭吃也是不错的。”
可怜见的,这位贵公子头一回出来独自生活,都不晓得雇个得力的厨子,也没带个擅长庖厨的下人,都不知道那些饭菜他是怎么下口的。
若说顾芸最开始还因着他男子的身份对他有些芥蒂,现在见他就只是个招人怜的小辈了。
话匣子打开了,桌上的气氛也就一团详和了。顾芸又同俩人唠嗑起了家常:“说来你们两个都是京州人氏,怎么想到到这瑞嘉县来的呢,尤其是小向,来了这么个把月了,婶子也没好好问过你。”
知知被这么一点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要是殿下不在,知知定然会告诉顾婶,她是为了躲人来的,被无良的权贵逼到了背井离乡的地步。
可现在殿下就坐在另外半张凳子上,方才还给她剥了那么多虾肉,让她的舌头都舒泰了好一阵。
知知就留了几分情面,委婉道:“来过一次吴州就一直惦念着,想来喘口气。”
萧弗却听得心里一咯噔。
在帝京时,他让她喘不过气了?
他动作徐缓而细致地擦着手,面色沉沉如水。
“咱们吴州就是这点好,瑞嘉县虽然不比隔壁杭宜县富庶,但也是青山白水的宜人,你多住些日子,要是不走了顾婶更高兴。”顾婶道。
一说这个顾杏花就不忙着吃了,赶紧咽下了口中那块辣子鸡,附和道:“阿娘说的对,向大哥就别回去了,京州那么多权贵,可危险了。你不知道,我阿兄以前有位同窗的哥哥,就是被权贵摆了一道……”
顾芸筷子敲了下碗,打断道:“好端端提这件事做什么?”
知知确实也不想走。这里确实每一条路,每一块砖都平实温柔,好像人没有了贵贱之分,也不必奔走钻营,就算是给人家做工讨生活也不会被谁瞧不起。
但知知心里记挂着爹娘,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再过几年和爹娘一道来颐养天年,倒是不错。
她想起爹娘,舌根就有些发苦,闷头又吃了几样菜,一模肚子都比来时鼓起了不少。
顾婶问完知知,也没放过萧弗:“凌公子呢,打算住上多久?我看你这么金玉富贵的,怎么也到我们这种小地方来了?”
一旁的顾槐倒是知道凌公子是为何而来的,但他没和他娘提起过,本以为两家人不会有什么交集,也就没打算说,现在却是后悔了。
不能再让他娘和这二人走这么近。
萧弗意味不明地看了知知一眼:“是跟着我妻子来的。”
知知就知道他又要那么说,不满地回看向他,这一看却惊悉萧弗用来擦去手上辣油的帕子分外眼熟。
帕子一角还有个知字,正是她亲手绣上去的……
因为她逃跑时大部分东西都舍下了,这方纨素自也不例外,就落到了他手中。
好在倒是没让顾婶格外加意。
顾芸起先听萧弗说起自己妻子就好奇,这会儿更是来了精神:“原来凌公子的夫人竟也来了?怎么都未见过,今日也不来……”
萧弗不无苦涩的笑了笑:“她不愿同我一起住。”
顾芸一听,就知自个儿是戳了人伤心处了,便用过来人的口吻道:“凌公子是个深情人,小夫妻闹别扭也是正常的,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不过这夫妻还是要住在一处,才能床头打架床尾和。”
知知想起前不久顾婶才和她痛骂过男子劣性,怎么这会儿就换了说辞了,忍不住反驳道:“可顾婶您不就是干净利落地和离了?若没有当断就断的决心,顾家的日子也定不能经营得像现在这般好。万一凌公子与他夫人,确实不合适呢?”
顾芸被夸得受用,都有些飘飘然了。
想当初她和那欠了一屁股赌债的前夫割袍断义,那也是顶着不小的压力的,都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好在邻里都是明白人,才给了她不小的底气。
转念一想倒也是,到底不知道人家家里的境况,也不好冒然规劝什么。
只是这位凌公子瞧着风度彬彬,他夫人又给他亲手做了香囊,这不是挺郎情妾意?
她那时是没办法了,只恨自己瞎了眼,婚前连夫婿是什么德行都没打听清楚。
那些往事并不如烟如尘,不是几两清风就打扫干净的。
有些话她平日里没法对一双儿女说,一说就成了抱怨诉苦,搞不好让兄妹两个以为自己是拖油瓶连累了她,也就做了半辈子锯了嘴的葫芦,打碎牙和血吞。
现在好容易逮住了知知,儿女们也都拉扯大了,不怕他们听去,顾婶就开始絮叨着说起来:“小向啊,你是不知道,这挑夫婿是对女子来说就是一场豪赌啊,一旦嫁错了人有家都回不了,这院子原是我们家祖宅,我十几岁的时候一家人就搬走了,可我父母呢,听说我要和离,便不想见我了,这才把祖宅给了我……”
这些酸辛的字眼就像刀子似地在萧弗心上划过,他素来并不是那么容易同情别人的人,可他想到了身边坐着的小姑娘。
致使她有家不得归,从来不是他的本愿。
几人这么说说闹闹、你笑我叹地吃完了饭,顾婶还想留知知和萧弗在家里守岁。
他们回去了也是孤身一人,这样过年怪是冷清。
知知没拒绝,左右今晚是睡不成了。外头的炮竹声噼啪噼啪地就没停过,从街头响到巷尾,热热嚷嚷地炸在耳际。
虽不免有些聒烦,但这就是人世的年味。
顾槐却第一个就要回房去,顾芸揪着他的袖子,不准他走,还交代给顾杏花一个任务,那就是看住她哥哥。
顾芸:“把你兄长看好了,我去里头切点甜瓜。”
说完不忘数落儿子一句:“眼瞅着大一岁了怎么反倒不省心了,客人都还没走,你倒想先躲懒了?”
她找了找向凌二人的位置,见他们结伴在一处,也算没被冷落了去,这才放心进了屋。
院子里张了灯,火舌红彤彤地把灯笼外的那层纸皮映透。
知知喜欢这样蓬勃有生气的颜色,把凄切的冬景都变得鲜艳了。
她站去了灯下,手一拨,头顶那单用一根钩子吊着的灯笼就转起了圈。
萧弗不忍打扰这样的场面,即便小姑娘束起了发,勒起了身段,皮肤还不知用什么涂得黑黄发亮,再教粲烁的灯一照,算不上好看。
可他就是喜欢。
他就这么背着手静立在侧,无须与她有什么言语,单是看着她嬉玩,也觉得连日来所有的奔波筹算都很值当。
良久后,萧弗才问:“你离开,是因为与我不合适?”
知知愣了愣,手从灯上拿开,垂落下来,“是,我与殿下,本不该有交集。”
当日殿下说有什么错处他都会改,那时候她就在想,别的也许都可以改,但唯独不合适,却是改不了的。
萧弗显然不赞同:“不该有交集,不也有了?”
知知见四下无人,顾家兄妹这会儿在屋子前打闹,离的也远,就索性和他敞开了把话说明白。
她低声道:“……但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交集,我出卖了自己,这会让我觉得羞愧。”
“出卖?”萧弗没想到她会这样自贬。
他抬手按止了那只还在旋动的灯笼,太过晃眼。
让他的心都乱了。
萧弗:“知知,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你实在不必羞愧什么,你我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你情我愿,你既不是欺瞒利用,也未曾逢迎攀附。”
他的声线总是清清冷冷的,天然一股淡漠,但知知听出了话里的安慰。
只可惜,在王府的这一年,无论是当婢子还是当妾室,对她来说都是一样的糟糕,连同那些相关的人,她都想干干净净忘掉,尤其是他。
她并不会为此打动。
就算……被打动,最多也只有那么一点儿。
知知仰头对上他的眼,就像抬头看灯时那样。灯色太浓,直视时总会眼酸。
她忍了忍酸意,仍是斩钉截铁地道:“不管羞愧与否,知知却都不想同殿下纠缠下去了。我记得的,殿下说过是交易。既然是交易,就该有终止的时候。”
一声爆竹在这时候穿云震响,仿佛要响裂这苦长的冬夜。
子时将近。
萧弗沉默了一会儿:“都依你,终止便终止罢。”
他明明答应了,知知却还是有些恹恹地,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却不知哪个富贵人家燃起了烟火,绚烂硕大的花火在天边迸放,喷彩流霞。
她眼前豁然一亮。
身侧的男人适时又道:“合该终止。冬春相替,一应困厄皆为过往,将是新岁了。沈香知,可知我从不为与你再续前事而来,而是想与你,从头开始?”
“在下家中上有慈母,下有幼弟,都是好相处之人。曾有过一次婚约,然全系父母之命,非我之意,现今已解。”萧弗笑着看向一脸讶然的小姑娘,“重新认识一下,我姓萧名弗,字长陵。名中弗字,正是无远弗届的弗。”
第63章 我有所思人
顾芸切了盘甜瓜出来, 脚还没跨过门槛,就见自家儿女都杵在屋子前,正僵持不去。
两位客人则都站在了院子里悬着的灯彩下。
矮些的那位仰着头, 高些的垂着首,目光交汇在了一处。
顾芸看着这么一双灯影,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这小向和凌公子相处的画面, 瞧上去也太过登对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