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能感到维克多在逗她笑,她也的确变得轻松了——塔砂筹备的节日并不能娱乐她自己,就像魔术师本人难以享受被戏法哄骗的乐趣。深渊即将入侵带来的不确定感被安抚下来,而在被安抚之前,塔砂甚至没发现自己也在不安。居然要靠一个恶魔来开解啊,塔砂不由感到好笑。
“等到我们能自由进入星界的时候,”塔砂说,“我们一起去我的故乡看看吧?”
“好啊。”维克多笑道,“噢,按照时下流行的戏剧,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应该立刻结婚,而不是回你老家再结。”
“结、结婚?!”一个稚嫩的声音惊呼道。
维克多与塔砂停了下来,转头向旁边看,编着麻花辫的少女猛地捂住了嘴,在注视下涨得面颊通红。
这姑娘根本没地方躲,以塔砂和维克多为中心,舞池中心大概有半径两米宽的空白圆圈,圆圈当中什么人都没有。被恶魔把戏清空的区域却不知何时冒出个小姑娘来,还近到能偷听,维克多咂了咂嘴,看上去颇感丢脸。
塔砂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对小姑娘温声道:“嘉比里拉,你怎么在这里?”
“是妈妈她们……”嘉比里拉苦恼地说,用力拽着自己的裙子,“她们又让我去玩了,我只想自己找人玩,唉,我不是会被人骗的小孩子了,她们老是那样……我就跑出来了,对不起,不是故意听见的……您别跟她们说……”
她的声音又细又软,若非塔砂天赋异凛,绝对听不清她说了什么。这个十四岁的小姑娘说话低着头,温柔又腼腆,不过那身打扮和她小白兔的性子既然不同:暗红色的裙子上彩线勾出大片纹路,普通人看久了会头昏;粗大的金色项链挂在脖子上,坠子是个婴儿拳头大小的骷髅;大大小小足足五只手镯戴满了她纤细的手腕,风格各异,串在一起非常诡异;一对过于成熟的耳环挂在她耳朵上,仔细看,并非耳钉,而是夹子。
这身打扮放在化装舞会上十分合适,不过这位小姑娘平时就穿着这身行头。
嘉比里拉是女巫的女儿。
塔斯马林州的女巫,在这些年里增加了两个,瘟疫女巫蕾斯丽之女去年刚出生,另一个便是嘉比里拉,回声女巫阿芙拉的女儿。作为很长一段时间里女巫们唯一的孩子,嘉比里拉有一个女巫亲妈,一群女巫干妈,塔砂也顺道插了一脚,当了个挂名养母。这位小姑娘身上的各种零碎装饰,包括那条一看就非常非常不吉利的裙子,都是女巫制作的护身法器,哪怕她本人暂时和还没觉醒,那些东西也足以把她护得周周全全。
是嘉比里拉的话,她能无视恶魔的把戏也并非不可理解。
这位小姑娘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她的妈妈团足以让她在塔斯马林(乃至埃瑞安)横着走,但她本人不幸性格内向,性子软绵,对彪悍的妈妈们实在相当没辙。塔砂同情地摸了摸嘉比里拉的脑袋,完全能想象她在女巫们“去干点女巫能做的事”的怂恿下落荒而逃的样子。
“放心,给你保密。”塔砂说,“去玩吧,她们那里我来说。”
“谢谢您!您真是太好了!”嘉比里拉松了口气,“我其实本来不想走的,但是今天感觉特别不舒服,从早上开始就不太对,我想要……再一次……再一次……”
塔砂一把抓住了嘉比里拉的肩膀。
她抓得相当及时,若非被塔砂的双手固定,嘉比里拉会向后反倒过去。
小女巫纤细的脖子向后拧去,脊柱倒弯成小半个圆弧,头颅倒向后背。她褐色的眼珠一样向后翻滚过去,一路跑进了上眼皮之下,露出一大片白色的眼球。塔砂固定住嘉比里拉的头颅,将她小心地放到地上,以免她在这突如其来的抽搐中弄伤自己。
嘉比里拉安然无恙,她身上的法器毫无反应,没有一样爆发起来护主。但她看起来绝对算不上没事,在痉挛之中,嘉比里拉的眼睛再次骤然上翻。
刚才她的眼眸已经快要看不见了,人类的眼睛根本不可能再反转一次,那简直转过了三百六十度。可嘉比里拉的眼珠又转动了一次,转动之后,一双青色的眸子出现在她眼眶之中。
塔砂在这双青色眼眸里看见星星。
“再一次——”
嘉比里拉卡说。
“僵死的棋局洗牌
流星冲入闭锁的大门
独木桥建立于
骗子的已死之躯
一座城陨落
一座城升起
血与灰培植出希望之种
来自界外的灵魂
终将戴上无王之冠——”
小女巫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双有着奇特光斑的青色眼睛蓦地合上。嘉比里拉瘫软下来,双眼紧闭,无声无息。
“觉醒日快乐。”维克多喃喃自语,“星象女巫。”
第133章
星象女巫,传说中能通过星辰的轨迹看见未来的存在,十三种女巫里最稀有的一种。在星界“隐匿”后渐渐销声匿迹的星象天赋,时隔数百年,在新一代的女巫身上觉醒。
“原来如此。”维克多说,“看起来我们运气不错。”
“只因为一个预言?”塔砂问。
记载中说,预言系法师计算未来,星象女巫从星辰的絮语中收获灵感。维克多与塔砂谈论过先知的故事,他说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像无数条道路的虚影,法师勾勒出这些虚影中重叠的那一段,而女巫,她们同时讲述“全部”。
“对,预言并不是制胜秘诀。”维克多点了点头,“但现在我可以确定,拉什德嘉拿我的身体做什么去了。”
主物质位面在衰落,无法脱离的深渊亦然。这些年来对深渊通道的观测,足以证明过去魔灾中恶魔领主自建传送门的能力已经成为了历史,那一边的居民完全失去了提前打开通道的能力。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到了时间会自然开启,但在它开启之后,深渊造物要如何稳定它,如何平安地通过?
维克多知道很多种方法,针对每种可能性,他们都准备了应对的方案。而如果“独木桥建立于骗子的已死之躯”,答案只便剩下唯一一个。
那位得到维克多留在深渊的尸身的法魔领主,无可识之物拉什德嘉,用恶魔领主的遗蜕,制作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桥梁。
这是诸多猜测中相对不错的一种,他们既不需要完全胜过整个深渊,杀光所有深渊领主,也不需要打没有期限的拉锯战,一直苦苦支撑到深渊通道断裂。重点只在维克多的遗蜕上,只要摧毁这座独木桥,深渊就会再度被驱逐。
这一回,深渊没法再度归来。
在塔砂与维克多不远处,嘉比里拉的妈妈团们正蜂拥而来。她们绕着失去意识的小女巫叽叽喳喳个不停,所有人都喜气洋洋。嘉比里拉的亲生母亲阿芙拉骄傲地昂着头,接受同胞们的祝福,大家看上去全对星象女巫的不省人事毫不担心——有时候真不知道她们是保护过度还是疏于保护,女巫有着自己的标准。
“一个盛大的成人礼!”她们说。
回声女巫将手掌拢在唇边,她们的呼啸声骤然拔高,光芒随之腾起。一寸高的小仙子——这种最低级的妖精基本没有战斗力,制造舞台效果倒是一等一——拍动着亮晶晶的翅膀,将粉末抖得到处都是。大型元素精灵在塔砂的瞪视下缩了回去,巴掌大小的冰元素在半空中旋转,像只倒过来的刨冰机,雪花一落地便会融化。跳舞的人们新奇地抬起头来,伸出手去接雪花与仙尘。独角兽伸出舌头舔了舔从天而降的冰晶,凉得打了个喷嚏。
火焰女巫的火鸟在天空中划出一道鲜丽的弧度,像一只特别华丽的烟花,炫技似的旋转升空,在天空中炸开,留下展翅的幻影。记者们匆匆忙忙按动快门,几分欢喜几分愁,又为新热点的出现高兴,又为没能完整拍下这突发的美景遗憾。
塔砂听到小小的尖叫,她收回望向天空的视线,正好看到维克多将一只小仙子从她脑袋旁边弹飞。塔砂的目光转向维克多,这恶魔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指,说:“你这儿有片雪。”
“你这儿也有。”塔砂说。
她弹了维克多的额头,维克多嬉笑着抓住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说:“这边也有。”于是塔砂欣然应邀,抓着维克多的角往下拉,啄了啄他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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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秋季是节日与丰收的季节,冬天则如德鲁伊们预报的一样,不太冷也不太热,埃瑞安的生灵们按部就班地度过了这个冬季。等到新的一年来临,万物复苏、冰雪消融的某个夜晚,埃瑞安出现了一场流星雨。
埃瑞安北方,从极寒之地到都城以南数千公里,所有人都望见了那场毫无预兆的流星雨。前一刻天空还一片平静,后一刻,无数破碎的星辰暴雨般坠下。它们看上去发自一个原点,要是有人能将整个埃瑞安收在眼底,他们会发现,这原点就在埃瑞安北方的某个乡镇。
柏岭镇位于都城西北大约六百多公里的地方,这个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近年来因为一个并不光彩的原因闻名于世。几年前,前帝国将军希瑞尔在这里被恶魔所诱惑,激活了深渊与主物质位面之间的通道。
如今的柏岭镇已经变成了军事重镇,驻军将希瑞尔的祖宅牢牢包围在中间。哨兵们抬起头来,看着星辰摇曳,天火坠落,整片天空骤然爆发一场无声的烟火。
流星的速度快得难以看清,一分钟内坠落的星星不知几何,或许把这壮观的景象称作“流星暴”更贴切一些。明亮的橙黄色星点此起彼伏,后面拖拽着绿莹莹的长带,纵使每一条余迹在星坠后数秒内就会消失,天空中还是因此出现了一张放射状网络。夜幕因此沸腾,然而没有一枚陨星坠落到地上,空气中不带一点烟火味,耳边听不见一点声音,这宏大到让人不安的天象仿佛一场海市蜃楼,并不在埃瑞安的天空上。
第一场流星雨持续了一整夜,在将近黎明时愈演愈烈,又在太阳升起后戛然而止。第二天夜晚,星暴去而复返,带来了越来越浓的乌云。第二天是个阴天,傍晚时,半个埃瑞安都下起了小雨。流星的火光从乌云中透出来,仿佛云层里酝酿的闪电。
第三天的太阳没有升起。
乌云太厚了,天空暗得好似夜晚,光亮来自不止息的流星。它们看起来更加明亮,像什么东西燃尽前回光返照的一跳。在沉闷的雷鸣声中,人们听见了尖锐的爆鸣。
一枚流星穿过云层,真真正正地坠落下来。
沙沙声夹杂着爆炸的声响,好似一个金属罐头被拖着高速摩擦过地面,一边前行一边支离破碎。昏暗的天地之间,仿佛有一只刺眼的画笔向下一划,一条长达数千米的流星余迹从云层上一直延伸到相当接近地面的地方。那枚流星最终在水平线上几百年处消失,但余迹流了下来,久久不散。
所有声音忽然停了,没有流星,没有雷鸣,只有雨声沙沙,静得让人胸口发闷。片刻之后,埃瑞安的所有生灵,听到了一个细微的声音。
嘶啦!
按理说,这种轻轻的声音根本不可能被整个埃瑞安的人听到吧,它甚至还没有雨声响。远方的平民面面相觑,想知道周围的人是否听见了这声音,又或者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它就这么出现在所有人脑袋里,仿佛直接在人们鼓膜上响起,“嘶啦”,一张纸被撕裂的声音。
“来了。”维克多低语道。
主物质位面与深渊之间,在这些年来越来越薄的壁垒,如约撕裂。
长长的那道流星余迹没有散去,它正化为实体,缓缓变粗——它正在打开。各地的深渊因子探测器响成一片,上面的灯闪烁得像圣诞树彩灯一样晃眼。塔砂感觉到某种庞大的东西正向埃瑞安倾倒过来,如同一只饥饿的巨兽,正急不可耐地挤入一条小小的缝隙。
一种诡异的紫色开始在那条竖线周围的空间蔓延,让它看上去就像一条半空中病变的伤口。伤口鼓胀,边缘蠕动,终于,它崩裂开来。
一大群黑影从中爆裂开,让人不快的嘈杂声音顿时覆盖了那附近的天空。拙劣的钢叉在半空中闪光,昏暗的光线下,红色皮肤显得更加可怖。伴随着嗡嗡振翅声与怪笑似的刺耳声响,数不清的小恶魔飞了出来,如同破掉的口袋钻出一群苍蝇。
捕蝇人正在等待。
哗啦啦的振翅声响起,它们来自更广阔的翅膀。早在小恶魔出现前不久,另外的有翼生物已经占领了天空。是狮鹫,强壮的狮鹫划破了雨幕,雨水从它们油光锃亮的棕色羽翼上滑开,从狮鹫骑手的盔甲上滑开。演习已经进行无数遍,他们的速度相当快,阵型在十分钟内摆开。
“一层东二十七号,就位!”
“三层南十六号,就位!”
“顶层北三号,就位!”
“……就位!”
狮鹫骑兵都戴着半封闭式的头盔,它的外形与古代狮鹫兵团铁盔十分相似,内部却天差地别。“猫头鹰之眼”法术被恒定在魔石护目镜上,头戴头盔的狮鹫骑兵能在恶劣的光照条件下看清周围的环境,无论是夜晚还是现在这样的阴雨天;头盔内部安装着精巧的魔导器,作为帝国技师与匠矮人工匠今年来合作的成果之一,车载对讲机被缩小了十多倍,这最新的魔导科技成果能让狮鹫骑兵在将近五千米的范围内保持联络,哪怕在糟糕的环境下。
小恶魔源源不断地离开缝隙,仿佛一团黑烟在风中扩散,刺耳的尖啸变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频繁。狮鹫骑兵并不与之交战,他们在不远处盘旋,好似穿针引线,将正在散开的小恶魔群缝在中间。
狮鹫们冰蓝色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小恶魔,这些骄傲的生物渴望地鸣叫,想要用利爪将那些胆敢侵扰天空的魔物撕成碎片。它们没这么做的唯一原因是身上背负的骑手,训练过的狮鹫会比野生同胞们更耐心,更坚韧。骑手安抚着他们的坐骑,轻声说:“快了,马上就好!”
第十六分钟,全员就位。
确认的声音在他们之间传递,全员就位的汇报在兵团长那里汇总;地面观测点的信号迅速地传向天空,宣告友军与敌人的位置都已经到达了定点。小恶魔不断扩散,最早出现的那些已经离狮鹫骑兵相当近了,近到能看清这些魔物丑陋的嘴脸。而骑兵们沉着地悬停在定点,不受挑衅,不受威吓,看上去如此分散而不设防,镇定地面对着扑向自己的邪魔。
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军团长在此刻吼道:“起——盾——!”
狮鹫兵团的所有骑手猛然提起了背后的塔盾,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如同一人。正如龙骑兵的招牌是长枪,狮鹫兵团的招牌便是剑与大盾——但是,又一次,那并非曾经的塔盾。
足有一人高的巨大盾牌被骑手们举起,固定在身前那个凹槽上,与狮鹫的鞍相连。金属支架与牢固的皮带将狮鹫、骑手与这块盾牌紧紧联系在一起,人在盾在,最强烈的冲撞都无法将之打落。这显然不是过去盾击手的攻击方式,盾既非用来敲击的武器,也不是防御的高墙。
小恶魔没有察觉到异常,它们没那个智商。这低等魔物在主物质位面的清澈空气里尖叫,每一寸意识都在渴望着血肉与灵魂,深渊的衍生物渴望着杀戮。它们发出兴奋的怪声,冲向了面前只会立盾防御的敌人。
符文在“盾”上亮起。
魔力从盾后的储存区流向每一道归整的金属纹路,魔导器的蓄能在几秒内完成。在第一只小恶魔的钢叉快要刺向长盾之时,电光从所有盾面上爆发开来。
闪电之光也不能与此媲美。
粗壮的电光骤然爆发,跳跃,从一面盾中发射,与其他定点相连。刚才看不清晰的狮鹫骑兵顿时变得无比显眼,每个骑手之间有电光交错。一个上下贯穿上百米、半径数百米的立体的阵型,如一只巨大的、电光闪闪的鱼篓,将所有小恶魔笼罩在中间。
——狮鹫与骑手们身披战甲,上面的对电防护符文能让致命的电流变成一点儿麻痹感。在绵绵细雨中,潮湿的水汽为他们担当了助攻,让电流覆盖上每一只魔物。
不,不是鱼篓,将这阵型比作巨大的灭蚊灯更加恰当。纵横交错的电网劈啪作响,电击打在成片的魔物身上,惨叫声不绝于耳,焦臭味弥漫开来,却让围观的人们感到神清气爽。埃瑞安的守护者们仰望天空,看那片不祥的黑云哀嚎着坠落。
电击盾的制作优先考虑了续航能力,电击强度不足以杀死皮糙肉厚的魔物。不过他们的本义也不是直接将小恶魔电死,只需要废掉这群东西的半条命和一对翅膀就够了。
地上部队正在等着它们。
树语者德鲁伊制造了一片针刺林,跟保护毯截然相反,看上去就让人发毛的尖刺对准了天空,迎接着从天而降的魔物。小恶魔从数百米高的地方落下,重重穿刺在这尖桩上,地心引力变成了它们的刽子手。这些刺木几乎就是几米高的三棱锥,上面小下面大,从头滑到尾便会被开膛破肚。被电掉半条命的小恶魔坠落下来,要是不幸落上一根刺木……数米长的惨痛滑行后,它们尖叫着化为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