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非鱼在白马腰上挠了两把,直将他逼得笑出泪来才肯收手,继续说:“梁氏灭吴以后,百姓确能得以休养生息,如今人口比起咸熙元年初建国时,至少多了千万。然而,梁家人目光短浅,坐稳了江山就开始内斗,甚少劝课农桑、发展生产。”
白马对着双手哈热气,反手帮岑非鱼搓了搓耳朵,道:“人越来越多,田地的产出却只少不多。王侯公爵人数日多,豪门强族势力日盛,他们不事生产,自然有人供养;寒门士子十年苦读,百姓劳碌半生,倒头来俱是一场空。矛盾激烈,官逼民反,此其二。”
岑非鱼:“齐王为了笼络人心,任由刘伯根在青州宣扬天师道,甚至推举他任惤县令。青州莱阳一带均以教治郡,若逢乱世一定会有人起兵造反。再者,若西北匈奴大肆入侵,朝廷无暇派人抵御,并州百姓过不下去,亦会大举南下,说不得也要反。”
白马:“并州百姓南下,若遇到军资充足的部队,倒能就地收编以充实兵力。但青州的天师道……”
岑非鱼笑道:“届时,齐王的重心定已不在青州,但这地方是他的本营,轻易没人敢管。刘伯根若胆敢起事,就是同齐王窝里斗,自能引其注目,让青州变成能浑水摸鱼的好地方。”
白马:“这我倒是从未想过。”
夜月清晖如水,小城、曲水、远山和山间的雾岚都染上了一层银边。
两人放眼远山,心中渐感平静。
岑非鱼长叹一声,道:“还有一点。原本魏武帝出身寒门,施行九品中正制,是想要提拔出身低微的贤才,以弥合寒门与世族间的矛盾。到梁周以后,那帮禄蠹大肆分封官员,世家豪族势力膨胀,可与诸侯王比肩。结党营私,世家坐大,此其三。”
白马:“清河崔家不将我放在眼中,亦是因其根基深厚、势力庞大,不须事事谨奉皇命。最令人头疼,只怕就是世家豪族屯兵州郡内,隔山观虎斗。待到他们看清形势开始动作后,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岑非鱼笑道:“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各个都只会窝里斗,殊不知真正的威胁,其实是四邻的胡族。”
白马想起先前刘玉来找自己,曾向他做过暗示,“刘彰卧薪尝胆三十年,等的就是今天。他是冒顿单于的后人,身上有汉家宗室的血脉,倒不好说是胡是汉。可若他发兵中原,定会打着复兴汉室的名义,想必势不可挡。北边的鲜卑,一旦有人继承王位,或一统三部,许会侵攻幽州,蚕食我华夏疆土。东北面的高句骊向来都不安分,一直对冀州虎视眈眈。至于西南,巴、氐人都不是善茬,他们久为汉人奴役,心中怨愤甚深。”
白马说得口干舌燥,方才说得入神,到现在才反应过来,岑非鱼将自己整个抱在怀里。
三年过去,白马长高了不少,身长已近八尺,只比岑非鱼矮半个头,两人抱在一起,显得有些局促。
白马玩笑道:“从前谁说的?等我长大,你也老了,就不再抱我了。如今怎还如此腻歪,成日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岑非鱼故作惊怒,辩解道:“我才三十几!不过是少年老成而已。纵使我过了四十,那也是龙精虎猛的一枝花。”
白马反手摸了摸岑非鱼下巴上的青胡茬,笑道:“再过两年,等我长得比你高了,就换我抱你。”见岑非鱼双眸发光,他登时来了个“大喘气”,“把你夹在胳膊下,带着到处跑,不高兴了就按在地上揍一顿。”
“你他娘的当自己是熊?”岑非鱼哈哈大笑,故意用下巴来回猛蹭白马的脸颊。
两人一通胡闹,沉凝的气氛渐渐散开。
闹过后累了,岑非鱼就牵着白马的手,让他同自己一起躺在屋顶上,放眼看天宇间璀璨的星辰。
白马以手描摹天幕上那轮朦胧的新月,比划出月亮的圆缺,轻叹道:“想来亦是古怪。当年始皇帝一统天下,结束战国乱世,秦虽二世而亡,带头的是刘邦、项羽两位英雄。如今梁周一统三国,不过延绵至三世,就乱成了一锅粥,作乱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岑非鱼伸出手指,假成一只老鹰,张嘴去啄白马的手,“传国玉玺上,有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自古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可自汉以降,多少人自立为王?梁氏原不过河间一小世家,时来运转荣登九五。世家嫉妒,士人迷惘,老百姓们更不知,天子是否当真是受命于天?”
白马从未想过这些,听得岑非鱼的这番说辞,忽觉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诚心赞道:“你懂得真多。”
岑非鱼摇摇头,并不自得,只道:“许多人看得破,却看不开。”
白马:“你是学佛的,学佛能让他们定下来么?”
岑非鱼摇头,道:“学佛只能让自己心安,但什么都无法改变。你总不能让天下人全都剃度出家,百年后看中原大地上不剩一个活人吧?”
白马觉得自己遇上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难题,喃喃道:“那要如何?”
岑非鱼:“我若知道,岂不是能当皇帝了?活在乱世,你或我都不能选,但既然活着,不放手去拼,就只能任人鱼肉。无解之题,多思无益,唯有做好身前事、珍惜眼前人。”
白马:“我最愿看到的,还是不要开战。可你说得对,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世间事总是无常。思辨有益,但挣扎徒劳,只有按规矩下好这盘棋,做些什么总是好的。”
岑非鱼感觉到了白马的失落,便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或许,再过个一两千年,等到人们都明白过来,从来就没有甚么受命于天,有的只是受命于正道,人人都将自己和别人当人看,世风才会好起来罢。”
“是这么说。”白马拍开岑非鱼的手,笑道:“诸王要作乱,百姓要造反,宗室亦要从中分一杯羹,胡族在四周虎视眈眈。你我力虽微弱,但总是要做些什么的,咱们要如何做?”
岑非鱼低声问白马:“你想要做什么?本公唯你马首是瞻。”
白马无力地躺倒在岑非鱼怀里,揪着他的头发,道:“其实,无论谁做皇帝,和咱们都没关系。可若中原大乱,胡族必然入侵,遭殃的还是老百姓。最好是能保住梁家的江山,先解决了匈奴。但眼下齐王与我们有怨,我们就只能同楚王、淮南王一道。”
岑非鱼无所谓道:“那狗娘养的梁炅最是记仇,待他在京站稳脚跟,必会派人前来收地、收兵。但也不必怕他,他这人鼠目寸光,尝到甜头后必定得寸进尺,不怕没机会找他麻烦。”说到这里,岑非鱼的眼神亮了起来,“我有个朋友叫澹台睿明,从前是楚王的部下,现在馆陶做生意,带兵打仗是把好手。我估摸着,楚王若想对齐王兴师问罪,定会联合他兴兵,届时我们可带兵前去投奔他。”
人间事,总是无常。
此夜过后,中原大地的局势,仿佛狂风下的烈火,一路奔着越来越坏的方向发展。
巴蜀爆发氐人叛乱,辽西鲜卑滋扰边关,玉门关外,匈奴五部推不出一个共主,为证明自己的实力而剑指中原,宣布同大周开战。半月间,已屠了两座边城。
南匈奴刘彰自称替朝廷平乱,带着举族人马出关去往匈奴。
不过几日,西边传出刘彰收拢匈奴五部,自称“大将军”的消息。
楚王自请领兵前往边关与匈奴作战,惠帝准其所奏,折子却被齐王压下。
齐王亲自领兵,带着惠帝一道前往玉门关,明着说是天子要御驾亲征匈奴,其实是想趁乱谋害惠帝,自己执掌权柄。
然而,论行军作战,齐王根本不是楚王的对手。两军在长安交战,楚王将惠帝从齐王手中救出,并把齐王打得溃不成军。
楚王再度掌权,却被迫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因他府中谋主贺珲建言:废惠帝,自掌权柄。
原本,楚王生性刚直,处事果断,是个不爱用谋士的人。但贺珲是四年前他初入京时,淮南王向他推荐的,说京中人事复杂,让楚王凡事多与谋士商议,免得中了别人的计。楚王数次陷入险境,都是因为没有听从贺珲的建言,但自从上断头台走过一遭后,楚王到了许昌,未免再被人算计,就开始启用贺珲了。
但此时,贺珲的心已不在辅佐楚王上。他出身江东世族,只因是旁支庶出,一直不得重视,见到任何机会,都想要牢牢抓住。此番,他向楚王建言,其实是存心要让“楚王想反”的消息传出去,将楚王逼上王位。故而,他建言时乃是在光天化日下,当着长安城的官员与百姓的面,以“苍生”“大义”为旗,请楚王考虑废惠帝而自立。
楚王大怒,当场拒绝贺珲的提议,但官吏们心思细,难免往深了想,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楚王不得不背上谋逆的名声。他忙于应对朝臣声讨时,齐王等人暗中鼓动世家,制造出不利于楚王的阵阵非议。楚王不像齐王那般会说没用的漂亮话,一句“本王绝无二心”从早说到晚,却没能说服几个人,直是焦头烂额。
可贺珲没想到,楚王竟然真的从未觊觎过皇位。因此,他觉得再跟着楚王,已经没有前途,索性赌上一把,趁乱下手劫持惠帝,自领一军奔入长安城。他手中有惠帝,有恃无恐,发出消息,要与楚王、齐王三分天下而治。
楚王百口莫辩,终于被以齐王为首的诸侯王,用铺天盖地的流言,彻底打成了乱臣贼子。
贺珲怎能从楚王眼皮底下,命令他的府兵行动?
原来,楚王向来遵章守制,从未豢养不在册的私兵,是故手下府兵数目不多,又因为他治军严苛,不少人捞不到油水,心中早有怨言,便轻易受了贺珲蛊惑,抛下楚王奔入长安城。
如今,楚王手中缺兵少粮,有受贺珲与齐王两面夹击之险,不得办法,只能带兵渡河过江,去往淮南王梁允的封地,请自己足智多谋的弟弟帮助解开困局。
宗室中人联合起来,三请齐王入朝主政。
齐王假意推辞,最终难却盛意,再度入主洛阳,加封了三个子,梁腾、梁信、梁羽,派遣他们各令万军,分据幽州、青州、许昌。
四月,宗室诸王、幽州刺史伊涛多次上书,推举齐王为盟主,不论匈奴战况,只请他先行讨伐贺珲及楚王。
齐王再三推辞,最终“不得不”接受了众人的推举,为自己九锡,增兵至三万,又暗中养兵一万,手中府兵远超过天子私兵,势力空前。
但齐王似乎并没有救援天子的意思,自他入朝主政以来,大肆分封自己的党羽,更改了朝廷选官用人的旧制,俨然已将朝廷当作自己的王府,而且十分乐在其中。
自此,一道长江划破中原大地,北方贺珲挟持惠帝拒守长安,宗室诸王拥护齐王执掌朝政,南方楚王与淮南王得江南世族拥护,并不承认齐王的统治。
万里河山,胡人尚未侵攻,便已不攻自破了。
五月,楚王旧部澹台睿明,以迎接楚王讨伐国贼为名,在馆陶起兵。此人久经沙场,用兵如神,不过半日就占领了县城,自称“大将军”,收编各路兵马共万余人。
青州即将有兵戎之祸,白马和岑非鱼是齐王的眼中钉,断不能关起门来与世无争。两人早已商议过,等到此时,便决定带兵投奔澹台睿明。
※
五月仲夏,乍暖还寒。
昨日还是艳阳高照,蝉蜩从泥地里爬上树梢,胞饮晨露后放声高歌,吵得人心浮躁。今日却忽然变了天,暴雨瓢泼似地落着,仿佛是天垮了下来。
待到午后大雨停歇,红日复出,日光洒落朦朦云雨中,滤出一道横贯长空的赤练。
清河城白沟两岸,十里榴花明艳如火,斑驳绿苔上落英缤纷。可惜广袤农田要人耕种,少有佃户留心看花,榴花残瓣在岸上积了一层又一层。
忽而风起,扬花漫天,仿佛仙人采来晚霞一片,正在河岸便舀水浣纱。
白马将岑非鱼插在自己头发上的一支榴花摘下,收入衣襟中,理了理衣袍,拍掉在河边打闹时沾在衣摆上的花叶,一挽银枪,大步流星走上校场中央的点兵台。
日头毒辣,将校场变成了一个蒸笼。
熏风扬起未消的积水,在炎阳炙烤下,化成热腾腾的蒸汽笼罩在数百名士兵身上,模糊了他们的面目,让一切看起来都有些不真实。
白马甩掉鼻尖的汗珠,抹了把脸,慷慨激昂道:“诸位是我府中兵士,更是大周百姓,如今国君被掳、奸臣当道,若我等不守大道,而作那趋炎附势之辈,只怕国将不国。若乱世一开,中原大地必会生灵涂炭。”
以前,白马总觉得成日将“大周”“国君”挂在嘴边的人,多少都有些虚伪做作。但当他摆脱了奴隶的身份,站在高台上,眼中看到的自与从前不同。
白马将手中银枪举起,朗声道:“从来天无二日,国无二君,齐王篡逆,当受天下共诛!尔等可愿与我起兵,投奔于馆陶起兵的澹台睿明,恭迎楚王,勤王平乱?”他作此番陈词,俱是发自内心,没有半点虚伪,听得人热血沸腾。
“济北六骑”以敕勒穹庐为首,跟随他跨步出列,答道:“我等唯清河侯马首是瞻,愿随侯爷出生入死,为国效力!”
校场上,五百军士以六骑为首,亮出手中兵器,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的锐响,山呼:“恭迎楚王,勤王平乱!”
大风起,云雨散,校长上扬沙满天。
白马命陆简整军,让寇婉婵打点府中事务,并叫敕勒穹庐前往封地召集佃户,告知他们自己的决定,让老百姓自行决定去留,又收得两百壮丁参军。
白马回到房中,已是傍晚。他脑中还在琢磨事情,低着头慢腾腾地走,隐约嗅到一阵清香,抬起头来一看,只觉眼前一亮——侯府后院里,忽然多出了数颗高大的石榴树。不须想,一定是岑非鱼闲来无事,跑到白沟边上挖过来的。
白马行过影壁,见一群人闹哄哄地,正在自己厢房两边挖土栽树。
“过去,再过去些,多了!退回来!”岑非鱼打着个赤膊,在一旁挥着锅铲发号施令。
白马走上前去,问:“都要走了,你闲得没事做,栽树做甚?”
岑非鱼莫名其妙,道:“走了,难道就不会来了?待到来年天下太平,我两回到府里,就能看见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昂。”白马走入房中,放下银枪。
岑非鱼招来自己手下的十八名将领,以及白马的心腹亲信,共同商议行军作战的事宜。
陆简消息灵通,做了一个推演行军的沙盘。
白马看不懂字,但陆简为他详细分说过,他便将地图都记在了脑中。他和岑非鱼先前已经分析过时局,此时并不多言,指着一座座城池,道:“邺城、官渡、许昌连成一线,自此而西,各路诸侯以重兵占据城池,若无大的变故,至少三年以内,我们都不能过去。长江以南,是淮南王、楚王、长沙王、成都王的地盘,是我们可以撤退的方向。”
岑非鱼点头,道:“若想起兵对抗齐王,应当先在青、冀、幽三个北方大州活动,将邺城、许昌攻下,自然进可攻、退可守。而后,慢慢蚕食齐王的老巢,积攒军需,收编散兵游勇。”
白马:“但是,青州天师道众甚多。”
岑非鱼笑道:“咱们才多少兵?自不能强行攻城拔寨。先前已说过,齐王的重心已移至洛阳,你看他派儿子们驻守邺城、许昌等重镇,即可知其意。青州最是没人敢管,且天师道树大招风,朝廷要先发兵平乱,有他们挡着正好。”
白马:“澹台睿明在馆陶起兵,就是邺城东面数百里,他一定会先攻邺城。邺城守将是齐王的儿子、济阳王梁信,他没带兵打过仗,但齐王疼爱他,定会给他派大量兵力。此战胜败倒不好说。”
岑非鱼:“胜败乃兵家常事。若此战败北,则南渡黄河,迂回至济北,沿路攻城、招安,增兵增粮。若是输了,就向东跑;若是输了个底儿掉,就只能跨河渡江了。”
众人各抒己见,一直说到天幕落下,才开始吃饭。
岑非鱼朝坐在自己对面的几名武士扬了扬下巴,告诉白马:“祁元亮、孙英杰、李建元、封庆、冯明,原本他们都是你父手下的将领。如今将要起兵,你没上过战场,我将三百白马军旧部都交给你,让他们帮你整军带兵。”
“不行。”白马拦住想要向自己敬酒表忠心的人,一本正经道,“诸位将士都是人,都有自己的心思。他们跟了你数十年,是觉得你值得他们追随。你怎能一句话就把他们送到我的手下?岑非鱼,他们信赖你,你就要多为他们考虑,平日打打闹闹无伤大雅,但在这般大事上,决不可儿戏。”
几个人听了这话,凑作一堆咬耳朵,不时发出一阵哄笑。
岑非鱼怒道:“封庆!嫂子说话没听见么?小声嘀咕什么?”
封庆瞪大眼睛,忍着笑,答道:“没什么,噗!没什么!”
岑非鱼扯下一只靴子,照面扔向封庆,道:“有屁就放!别等老子过来打你。”
封庆憋不住了,终于笑出声来,道:“他们说,白马英锐勇武,却不像你那样瞎胡闹;权智英略,又不像少主那样成天板着个脸。看来看去,倒像是你跟少帅生的儿子。冯明还、哈哈哈还说,你、你怕不是个女人吧?哈哈哈哈!”
众人发出一阵爆笑,胡乱拍打着桌子板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