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终叹了口气,承认了自己的战败。
放倒七头非洲象并不是世界难题,运送也不会成为无法穿越的困境,关键在于有没有地方可以接纳这些大象,还得足够远、足够安全,确保它们可以得到妥善的治疗,不会自行跑回这里。
接下来一整天摩尔都在打电话、发邮件,事实证明,基普加各夫妇联系他是很有道理的,作为享誉全球的野象保护机构,巨兽空间门路极广,一旦全速运作起来,得到回应只是时间问题。
八个小时之后,摩尔得到了好消息:
一个位于南非的散养式救助中心愿意接纳这些大象,并且慷慨地免除了安顿费用的赞助,但需要达拉加和巨兽空间负责大象的抓捕和转运工作。
再没有比这更妥当的去处了。
基普加各夫妇几乎是如释重负地点了头。
摩尔在太阳落山前安排了兽医和运送方,又连夜和老朋友们敲定了转运细节,第一天清晨就带着团队直奔达拉加营地。因为办事处就在奥卡万戈,还没等太阳当空,直升机就到了营地上方。
营地里的雇员们或许会被树林挡住视线,但在高空,摩尔得到了一个非常清晰的视角。散落着的巨大灰点在树林里若隐若现,时不时会走到土黄色的道路边缘,仿佛在为下次袭击观察“敌情”。
“那是车吗?”
飞越土路时,驾驶员同情地说。
摩尔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地上粘着两张颜色怪异的金属残骸,因为角度问题,偶尔会反射出几道刺眼的银光,残骸边上散落着一些脏兮兮的斑点,看上去是被压坏腐烂的各色瓜果。
不可思议……
达拉加是按最高标准建立起来的野象营地,现在却成了丧尸电影里的堡垒——或许还不如丧尸围城,毕竟人类可以不眨眼地解决丧尸,却没法毫不动摇地射杀这些虎视眈眈的陆地巨兽。
同为野象保护者,在这一刻,摩尔和基普加各夫妇达到了高度共情。这种两难处境对任何组织来说都是场灾难,更别说还有小象牵扯其中了。
他也很快看到了这些小象。
直升机继续向前,飞越被栅栏围起来的软放归区,一代象群就在那里分享着散落满地的草料。和外面的年长同类比起来,这些亚成年非洲象显得更加平和,时不时还会有倚靠、抚摸的互动。
“在这儿呢,我们的猫薄荷。”有人轻声咕哝。
据说阿伦西亚象群是追着一代象群而来的,某种程度上说,是穿梭在湿地和营地间的小象们带回了灾难,但不妨碍摩尔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这种事……早晚会发生。
只要达拉加营地不放弃小象的野化工作,阿伦西亚象群也不改变观点,它们的存在就跟蒙了一层布的定时炸弹一样,布匹再鲜艳、再厚实,也无法抹消底下被掩盖着的危机。
达拉加营地会把小象关住吗?
答案是否定的。
这里正在进行的是一份前所未有的工作,正在照看的是一个可以同野象亲密接触的重组象群,只要这座桥梁存在,未来不知道有多少孤儿小象能够从中受益、返回荒野。摩尔敢保证,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整个非洲的大象孤儿园都在开香槟,并且削尖脑袋思考要怎么复刻这一成功案例。
这也是巨兽空间必须帮助达拉加的另一个理由。
想到这里,摩尔的决心更加坚定,等直升机绕了个圈重新回到正门时,他没有浪费一秒钟就给团队下大了开始行动的指令。
志愿者们有着相当充足的救助经验,不一会儿就命中了站在最外围的母象。族长奔跑了起来,然后是其他非洲象,穿梭在树林间意味着它们不能每时每刻受到树荫的庇护,先后被捕获已经成为定局。有那么一会儿,摩尔设想空军出现在古代,被畏惧着的象兵也会像这样简单地倒下。
“任务完成了。”他告知电话那头。
少顷,达拉加营地大门敞开,被困在这里好几天的雇员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有些人显然因为精神紧绷缺乏休息,脸上还带着严重的黑眼圈,“像被打了一拳一样。”驾驶员调侃。
为了确保野象的安全,人们没有花什么时间叙旧,而是立刻投入了下一步的工作当中。兽医按照流程挨个检查了野象们的状况,确定不需要注射更多药剂之后,才招呼其他志愿者把这些大象吊起来装车,准备运往它们的新家。
这无疑是一次人类和非洲象的互相妥协。
达拉加营地在过去数天里都保持着绝对克制,并没有采取致命手段;而在接下来的更长一段时间里,阿伦西亚象群将会被剥夺部分自由。
这些大象曾经遭遇过不幸,它们的疯狂是由人类造成的,但在这样一个以人类为主的环境里,它们仍然要为袭击行为付出代价,要被妥善地看管起来,这是有些无奈、却必须要做的事,除了极端者,再有干劲的动物保护组织也不会提出相悖的建议,将无辜的游客置身于危险当中。
基普加各夫妇和摩尔都不得不接受这个行为背后隐藏着的“不公”,亟需拯救的个体太多,最合理的做法是拯救那些还能被拯救的——而在汽车驶过软放归区时,摩尔再一次看到了它们。
约莫是嗅到了同类的异常气息,或者听到了同类被放倒前的叫喊,绝大多数小象这会儿都隐没在树林深处,但也有三头徘徊在围网附近。
体型最小的母象不断举起鼻子,好像在辨认着什么曾经给它留下过深刻记忆的气味,神态惶然,很快就逃离了现场;体型较小的公象倒没什么慌张的样子,似乎只是想来确认情况;体型最大的母象则一直沉静地站着,看起来……有点悲伤。
摩尔几乎疑心是自己看错。
但他了解得更多,于是他忍不住说——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对着两头从未谋面的非洲象大喊大叫也许并不是什么聪明的举动,奇怪的是,那两头大象却好像都明白了他的话语,打破了平静的姿态,非常同步地喷了个鼻息。随后,它们转身朝着象群走去,没一会儿就在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第435章 象之歌(41)
在巨兽空间把阿伦西亚象群运走之后,卡拉象群就没有再造访过达拉加营地,这让保育员们有点不适应,但也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送走阿伦西亚,意味着送走一个女儿,一个姐妹,一个曾经保护过家族的雌性长辈……不少人猜测野象群可能会发动新一轮的报复,比起报复来说,保持距离、回归冷淡要容易接受得多。
可接受归接受,还有一个问题摆在眼前——
接下来要怎么处理二代象群和野象群的关系?是开放软放归区、让它们回到野外去碰运气?还是出于保护的意图,把它们继续关在营地里?
保育员们意见不一,最终,露皮塔选择相信孩子们自己对同类的判断,于是乎,这道难题就落在了作为领导者的安澜的头上。
在阿伦西亚事件发生后,她和诺亚对三个象群的关系进行过多次复盘,都觉得原本已经建立起来的纽带会因为此事变得有些脆弱。诺亚认为即使笼门开着,最近也应该静观其变,但安澜却有些模模糊糊的、还不定型的想法——
她总觉得,在这次冲突中,外婆卡拉表现得有点过分像是个“局外人”了。
阿伦西亚过去和人类发生过那么多次正面冲突,却始终没有遭到击毙,原因除了它有着长牙象的血统,还有卡拉不足辛苦的阻挠。事实上,如果不是后者日复一日的监管,象群也不会因为观念不合裂成两半。这次野象围城持续时间长达数天,咆哮声和嗡鸣响彻三角洲,卡拉却连赶来阻挡事态升级的尝试都没有……这说得通吗?
安澜不那么认为。
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卡拉或许早已对女儿的结局有所预感,它知道阿伦西亚的举动是不智的,是以卵击石,总有一天会招来大难。现在阿伦西亚越过了那条线,过去驰援反而会让更多后辈陷入危险、遭到牵连伤害,所以它选择放弃。
以少数换多数。
这个决策有种强烈的既视感——安澜依稀记得当年象群面对狮群围攻时,卡拉也要求看护员们加快行进速度,优先保护还有余力的小象,以免为了迁就脱力的她把更多幼崽送进狮子口中。
如果卡拉确实是站在头象角度做取舍,那么它对二代象群顶多就是有些迁怒,不至于发生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两个象群之间的关系纽带仍然可以得到延续,冷处理反倒是在破坏这种联结。但如果她判断错误……场面就会变得很难看。
抱着这样的念头,安澜尽可能谨慎地对待了冲突后的第一次“会面”,远远地坠在卡拉象群背后,等到成年母象吃饱喝足,动作慢下来,进入娱乐消食阶段,才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
对于她的举动,卡拉的反应是……没有反应。
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老族长和过去别无二致,甚至还更显“慈爱”了——温和地同孩子们打招呼,展示不同植物的可食性,引导它们进入大象电台,驱逐捕食者,必要时弹压某些不太友好的家庭成员,可以说亲外婆也不过如此。
安澜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不是……重逢后外婆爱屋及乌的对待还有点道理,那时给二代象群提供的帮助在它眼中应该也很初级,可现在这种反常表现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被阿伦西亚的离去刺激到了,想一口气给象群纳入两位数的新血?还是说,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这是回光返照一样的告别之举?
在她迷糊以前,谜底率先揭露了自己。
旱季进入尾声时,卡拉象群按照植物生长周期更换觅食地。新的活动区里有一群六头公象在徘徊,以往象群都会选择避开,但这一次,卡拉相当宽容地默许了这些小伙子的接近,甚至允许它们伴行了一段时间,同家族里已经对求偶行为有些生疏了的母象们进行“友好社交”。
次年旱季,重回奥卡万戈的卡拉象群开始对几个常用暂栖地周边进行大范围的清扫,部分母象的脾气也在这些清扫活动中变得格外暴躁。
最具代表性的行动发生在一次散步途中,脱队的阿涅克亚在树丛里发现了三只幼狮,狮群估计是外出狩猎了,才把它们藏在这里。因为没在这么近的距离见过狮子幼崽,亚成年们靠得很近,阿丽耶还试图去抚摸它们的脊背——这是在阿梅利亚和夏洛特把幼狮们踩成肉泥之前。
杀死掠食者幼崽是食草动物常用的预防性手段,为了后裔,即使是温柔的巨人也有残暴的时候,这是正常且必要的一课……就是来得有点突然。
在人类和年长者交替庇护下成长的二代象群已经慢慢拾起了自卫本能,但看到这么血腥的场景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荒野生活撕开了它自由的面纱,露出了底下残酷的内里,安澜几乎把整个旱季都花在了给小象们做“心理疏导”上。
她心知肚明:一方不断成长,一方不断步向正轨,两个象群之间依赖关系的转变已经近在眉睫。
和她预想的那样,第三年六月,卡拉象群改变了它们在大象电台星图里的惯常频率,发出了比以往数年都要高、都要响亮的喜悦和声。安澜算了算时间,顿时涌上一股尘埃落定的感觉——
时隔数年,卡拉象群终于又迎来了一名新成员。
为了保护这名被期待了许久的新生儿,象群势必会用上所有手段,排外态度也会空前激烈,即使是二代象群也不会再被允许出现在庇护圈里,安澜必须谨慎规划他们在湿地里的活动路线。
这一年,二代象群里最小的成员,即诺亚,已经有五岁大了;最年长的成员,即亚贾伊拉,逼近十岁;安澜自己则长成了一头七岁半的母象,有着长度可观、足够强韧的漂亮象牙。
太深入的区域肯定是去不了,但只要避开规模较大的狮群,避开土著部落活动区,避开鳄鱼、河马和犀牛常待的水岸,现在的力量自保无虞。
让人意外的是,卡拉象群也没有进入太深的区域,反而时常隔着小河和二代象群遥遥相对,偶尔也会出现在同侧河岸的树林里。每当这个时候,阿达尼亚和阿涅克亚总会主动离群,过来和孩子们互动,仿佛一次再平常不过的串门。
安澜自己从未试过过去接触那头新生儿小象,也不允许任何家族成员去玩火。她默认了卡拉之前所给出的是“最后的教导”,也默契地同对方保持着不近不远的关系……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
那天清晨,河湾里来了几头骂骂咧咧的雄性河马,为防被卷入它们之间的领地纷争,安澜干脆带着象群奔赴上游,准备在那里洗洗泥浴。
尖叫声就是在这时响起来的。
通常情况下,安澜不会产生什么非必要的好奇心,毕竟她得为整个象群的安全负责,但这天她怎么都没法克服过去看一眼的念头,因为这声音……实际上非常熟悉。
过去两个月里,她无数次听到过这个声音被探索世界的兴奋点燃,一丛纸莎草,一只变色龙,哪怕只是远远地听到牛背鹭的鸣叫,都会让这个声音的主人感到由衷的好奇和快乐。
所以……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澜难耐地在地上踩了踩脚掌,张开耳朵,希望能捕捉到外婆卡拉解决问题、小象脱离险境的回音,但她在那里站了半天,不仅没听到任何类似的响动,反倒等到了越来越多急切的惊呼声。
那一刻,她做出判断——
新生儿一定是遇到了象群解决不了的麻烦。
再没有办法袖手旁观,她只能要求象群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独自往声源地靠近,可越是走近树林,越是能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其中还夹杂着锈蚀的气味。
安澜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卡拉象群的大多数成员都围在两棵大树旁边。
阿达尼亚第一个发现了她的到来,立刻发出不安的鼻息声,希望女儿能躲得远一些,以免遭到伤害;但它提醒得稍微有些晚,小象的母亲,阿梅利亚的次女安妮特,已经注意到了“不速之客”。
隔着五、六十米,她们对上了视线。
那是一道非常危险、却也非常熟悉的目光。
那是母象决心拼命保护幼崽时才会有的目光。
安妮特一改过去宽和作风,连进攻的预告都没有,就朝着这个方向张开了自己的耳朵。但赶在它发动攻击之前,卡拉沉稳地吼了一声,从侧面切入,正正挡住了被保护欲冲昏头脑的母象。
下一秒钟,阿达尼亚也加入了“战局”。
它不满地晃动脑袋,长鼻子像钢鞭那样摔打,眼睛里透着极具压迫感的神光,警告着比自己年长许多的表姐:不要将怒火倾泻在错误的对象上。
接二连三受阻,安妮特的眼睛都快要喷出火来,但它无法突破这两重阻碍,于是只能停住脚步,看着头象审视地瞥了眼树根,又将视线转回来访者身上,最后发出了格外温和的呼唤声。
安澜:“……”
此时此刻,她顶着巨大的压力。
她本就打算来帮忙,也知道外婆喊了她就会确保她的安全,但一看周围密密麻麻站着的长辈们,特别是如临大敌、正在努力克制的安妮特,她怎么都觉得一着不慎自己就会被踩成象饼。
一路深呼吸,劝说自己这些都是血亲长辈,不会背后偷袭,她才勉强走进大象聚集的中心,看到了伤害新生儿的元凶——两棵大树中间有一个显然是人为开掘的陷阱,中央摆着一个捕兽夹。
小象肯定是在大树底下玩耍时被陷阱捕获的,一条后腿被死死卡住,因为不停挣扎,被夹住的地方血肉模糊,已经露出了森白的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