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那个时候,女子要触碰政治,唯有走此路,但走了此路,我与皇室便是一体的,会在长久的相处与皇权捆绑在一起,变成利害一致的家庭。尤其是有了孩子以后,人只要有情感,就难以割舍自己的家人孩子。”
谢知秋滞了一瞬。
顾太后凝视着她,说:“我知道我在你眼中,是有本事的女人,发现我做不到武周朝的女帝那么果决,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谢知秋思索了一会儿。
她不难意料顾太后对自己的家庭有感情,诚然,她的确有点希望听到其他理由,不过这一个,也在情理之中。
谢知秋想将自己的情感整理出来,可话到嘴边,又有点犹豫。
顾太后见状,转过身去,道:“好了,你去吧。你欠我的恩,我也要了报偿,道已不同,你我师徒之缘,想来将尽于此。日后,你不必再来了。”
谢知秋行礼,本欲离开,但想了片刻,又留下来。
“庇护自己的家人,乃人之常情。太后的处境与我不同,自然有自己的顾虑。”
谢知秋道。
“诚然,我未必与您一样想。”
“但太后您是我的前人,我有您可以拉我一把,走到今日尚且艰难,那么当年摆在您面前的,又会是何等灰暗的荒原?”
“正是因为有您这样的人摸索着走在前面,后人才会见识到女子从政的才智,正是因为见过您所受的阻碍,我再往前走时,才会小心谨慎绕开坑道。”
“我的想法并不与太后您完全相同,但这是因为我是后来者。如果没有您的帮助和恩泽,我同样没有资格选择更为任性的道路。”
“路是人一步一步走出来的,从来没有一蹴而就的观念。我从来没有忘记您当年助我之恩,也会永远敬您为恩人与老师。”
顾太后手中拄着的拐杖一停,回过头来。
她道:“你当初不是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谢知秋一怔:“是。”
顾太后道:“我觉得你有一点像我,但比我更为倔强,我也有点好奇,若是我拉你一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
顾太后笑言:“现在看来,倒是没有帮错人。”
说罢,她又道:“去吧,让我见识一下,你这样的小丫头,究竟有什么本事。”
谢知秋躬身行礼,就此拜别。
*
回到赵泽的寝殿外,众人还死死压着赵泽,赵泽已经被五花大绑,看起来十分狼狈。
众人都在等谢知秋下令,见她现身,一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看向她。
谢知秋从一个士兵手上取过刀,亲自走向赵泽。
赵泽见谢知秋沉默地向他走来,若说心里没有一点恐惧,那必定是假话。
谢知秋举起长刀,赵泽眼前银光一闪,他心脏狂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
但下一刻,意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而是被绑住的手腕一松。
谢知秋斩断了他身上的绳子。
赵泽十分意外,张了张嘴,问:“你为何放过我?”
谢知秋神情复杂,反问:“那你又如何,为何下的不是死药?”
赵泽在膳食中下.药的事情早已败露,但雀儿他们将食物喂给老鼠吃以后,发现里面只是蒙汗药,并没有痛下杀手。
再加上对赵泽事先嘱咐过的宫人的审问,听起来,他的确没有下死手之心。
赵泽呆了呆,意识到是自己的一时手软,反而救了自己一命。
他道:“史守成这回给我出的策略,听上去并不是非要杀死你不可。
“我们本打算假借你的命令来号令义军,杀了你固然可以断绝后患,但同样的,我们手上也没了筹码,我认为留下你的命,反而能在义军觉察不对劲时,依旧有威胁他们的可能性。
“除此之外,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私心……我们以前,毕竟算是朋友。
“你以前与我下棋的时候,说过凡事应留一线,强大的战术,往往并不仅依靠狠绝的武力,还有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谢知秋百味交杂。
赵泽这个人不算很聪明,这几年的行径可称昏君,冒然出征和布阵图之类的事情给军队和百姓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方国民不聊生。
可细看这个人,竟然真的不算一个很残暴的君主。
赵泽虽被去了绳子,但命运仍然未知,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紧张地看着谢知秋。
雀儿也不安地上来询问:“大人,那接下来怎么办?皇帝不杀了吗?”
谢知秋亦在心中思量。
不杀赵泽,多少有她个人偿还过往恩情的考虑,但不得不承认,顾太后的话也在一定程度上说动了她。
方国不是小国寡民的国家,而且绝大多数地区并不像当初被他们从辛军手中救下来的北地那样会天然忠诚于义军,更没有普及过北地那种新的教育。
她和萧寻光都没有非要登基的意思,原本如果杀了赵泽,的确是打算尽可能延续北地那种政体。
不过,如果留着赵泽,那么“表面上不更换皇帝”,倒的确是一个可以最大程度保持国家稳定的好方法。
只是,要如何既保留赵泽,又将控制国家的权力从赵泽转移到她自己身上?
谢知秋闭上眼,过去读过的诸朝历史、百家之言、古今知识,还有她这些为官、经商、指挥军队、治理北地的种种经验,如流水般在脑海中快速呈现,并慢慢织成一张新的网。
终于,她有了一个似乎可以试试的方案。
谢知秋睁开眼,唤来雀儿,对她细细叮嘱。
第二百二十二章
据《方史》记载, 宁德八年,七月十四夜,恒宗赵泽称病情恶化, 召谢知秋、史守成等重臣入宫, 交代后事。
当夜,宫人出入不断, 且有兵戈之声。
次辰四更, 异动平息, 谢知秋宣布,恒宗身体并无大碍,但仍需长期休养, 考虑到皇帝卧床不便, 今后所有政令,将由她本人来代为传达。
从此,皇帝的权力实际上被完全转移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谢知秋手中, 史称,宁德宫变。
所谓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不外乎如是。
又过半年, 谢知秋手中出现一份圣谕,宣布恒宗将包括立法权与行政权在内的皇帝主要特权全都转交给政事堂,他自己不再做任何决策, 此后的所有皇帝,也不必一定来上朝。
关于宁德宫变, 由于历史记载极为模糊, 又极大地改变了方国的历史进程, 引得后世史学家们争论不休。
有人认为恒宗所谓的疾病是自己装病,也有人认为是谢知秋暗中给他下.药。
谢知秋为什么留下赵泽一命, 亦众所纷纭,延伸出数十种说法流派。
不过后世评价可以达成共识的是,宁德宫变是一场将方国的君权转移到宰相手中的重大历史变革,并且从法律意义上彻底改变了千年的封建君主制度。
而且在这场政变中,双方的牺牲都减到了最小,更没有发生社会性动荡,使得整个国家保持了稳定,为接下来的经济、技术、教育多方面发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让方国迎来了长达百年的、太平富饶的黄金盛世。
此后无数文人都写诗著文赞美过这个时期,将其视为理想社会。
不过,对于真正的谢知秋而言,她的忙碌才刚刚开始,还有无数的事情要等着她去施展拳脚。
*
“爹爹,新科举的告示出了!”
贡院外贴出公告的时候,严静姝倒比父亲还先得到消息,高兴至极。
严静姝今年已过二十五岁,在方国,这个年纪还没成婚的姑娘不仅是少见,而且朝廷还要征五倍的高额税,舆论上也会十分苛刻。
如今谢知秋权倾朝野,有她在,这个法律估计马上就会取消,不过严静姝为了避税,其实前几年已经跑去道观出了家,现在算是带发修行,平时也会长久待在道观读书。
这样做,其实冒的风险相当大,即使严静姝已经极力保持低调,平日里难免会听到闲言碎语,昔日与她一同读书、和她一样崇拜谢知秋的闺中密友们,早已在父母的安排下嫁作人妇,虽然她们不时也会鼓励她,但环境与话题都有了变化,终免不了渐行渐远。
面对未知的未来,严静姝不时也会感到忐忑。
会不会做的决定错了?
会不会真的像别人说的那样,她不按常规的道路走,未来会注定悲惨?
会不会就算等了许久,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万幸,如今总算拨云见月、柳暗花明。
不过,严仲却没有那么乐观,他道:“可是明年这个新科举的考试范围与过往不同,儒学经典你肯定没问题,但还有这个墨学……据说是工技数学一类的,这些,我们可是半点都不懂。”
谢知秋目前的说法,是新科举与旧科举错开一年,两线人才并收。
但朝中官员都看得出来,新科举迟早是要完全取代旧科举的,目前说是双线,只是为了缓和考生矛盾,让只学过四书五经的老考生反应不要过于激烈,也给这些人才留一些机会。
等将来义学全面铺开,教学完全改制,参加新科举的考生增多、旧科举的考生人数极少时,再将旧科举彻底取消,算是过度。
目前,新科举还是第一次进行,绝大多数人都持观望态度。
既不知道会考什么,也不知道考完了怎么授官,梁城内还疯传新科举不限制女性考生,不少老顽固都对这种变化有些抵触,而梁城读过书的姑娘大多出身良好,十分顾惜名声,不愿意顶风去考。
不过,对严静姝这样的姑娘,这却是难能可贵的机会。
她鼓劲道:“我是不太会,但其他人应当也不会吧?还有几个月,努力去学就是了。而且,新科举不是还分了明经和墨学两科嘛,只要考明经科的话,工技方面的内容也不会很多吧?”
*
另一边,谢知秋一手掌权后,以新科举改革为契机,当初为义军效命的人也都得到妥善的安置。
宁德宫变之后,赵泽和史守成彻底失权,国家政治完全落入谢知秋手中。
对朝中事务熟悉且在朝野内外声望人缘都不错的祝维平,被任命参知政事一职。
他既是谢知秋信任的旧部,也可以用来安抚朝中旧臣,重用原本朝廷中的大臣,能表明谢知秋没有对朝廷进行大洗盘的意思,稳定人心。
知满要担任新科举的主考官,于是顶下了之前谢知秋就任过的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她负责的事务与谢知秋当年大致相同,眼下还要与礼部学者合作,分别出墨学和经学的考卷。
萧寻初本该被派往工部。
原本的工部尚书十分识趣,一见朝中这个形势,就打算自觉辞官让位。
不过萧寻初见状连连后退,直言自己懂钻研,并不懂如何当官,尤其是定期上朝和按时上班这种事情很不适合他,最后没有进朝中任职,而是重新在家中建了个工作室,让工部如果有弄不懂的事情可以来找他,算是不在朝中、胜在朝中的编外人员。
实际上,经过辛国宫中与宋问之一役后,萧寻初之名已然传遍天下,就算不在朝中当官,也是响名四海的名士,不时会有人上门来拜会求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