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锁此学,固能得一时优势,却失之长远。”
“……人人得以学习,无论男女老幼。”
李太后重复她的话,眼神锐利。
“敢在我一个太后面前说这样的话,你好大的胆。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遵循旧制,在约定俗成的范围内向上攀援,欲争人上人,像你这样思维迥异、意图彻底倾覆的人,倒是少见。”
谢知秋垂眸道:“对一些人而言,纵然世道给人分高低贵贱,但只要努力,仍有一线希望,才会试着向上攀援、当人上人。
“但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无论如何努力,都希望渺茫,甚至会成为那些‘人上人’攀援后的奖品,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渴望公正。
“既然别无他法,那么唯有另寻出路,彻底背离旧制。”
“有点意思。”
李太后不由侧目。
“可惜在我看来,就算我这次放你回去,你命也不长了。”
谢知秋静静地望过去,静等下文。
李太后笑了笑,抬手命人取来东西,然后交给谢知秋。
谢知秋打开一看,发现是方国朝廷给辛国的信函。
李太后说:“你在梁城放了方国皇帝一马,没有攻城,可方国皇帝却想要你死,甚至特意将你的身份递给我,希望借我之手除掉你。
“你围了梁城,却没有让义军取朝廷而代之,想必也是有什么顾虑。而方国朝廷,更没有想象中那么信任你。
“一旦我同意停战,辛国对方国的威胁就解除了,你就是方国皇帝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
“方国军力或许不如你,但在这种不搏一搏就会被人取而代之的关头,方国皇帝无论如何也会死命一战。
“我不知道你先前是用了手法,让方国朝廷没有接受我们这边合作的提议,但到了那种境地,他们又会怎么选呢?”
谢知秋看了信,没什么太大反应,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须臾,她道:“我不认为朝廷对我的威胁很大,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我之前的确说服了赵泽,但他未尝没有后面想明白了改变主意的可能,你们要是真的联手,对我来说也很麻烦。”
谢知秋顿了顿,说:“所以,我只能先下手为强。”
李太后饶有兴致:“你要对朝廷下手?”
谢知秋摇头:“我们这边有问题,但你们也不是全无破绽。据我所知,皇太后您与辛国宗室不合,若是皇太后您最终还是决定拉拢赵泽,那我只能去接触辛国的宗室,让辛国也动荡不堪,缓解我方的压力。”
李太后面色一变,没想到谢知秋一下子就把问题甩回了她头上。
但是,谢知秋又继续往下说:“不过,我方这回出使辛国,为的是长久安宁。好的谈判应当是彼此双赢,若只有我方得利,也难怪皇太后您会心有不满,这样结下仇,只怕日后还会有后患,也非我方所愿。
“因此,不如我们再作一个交易。
“据我所知,当初频繁骚扰方国边境的其实是辛国宗室,若按皇太后您本身的意愿,是不会在此时南下的,现在反而是您被迫和谈,多少有点赶鸭子上架。若是两厢比较,比起辛国宗室,我还是更愿意与皇太后您合作。
“若是您愿意答应,义军之后会以方国的名义,赠予辛国皇室一定数额的布匹——布匹在义军之地并不难得,但如此一来您就可以宣称,十二州不是战败而失,而是与方国交易卖掉的,维护皇室的威严。
“另外,义军可以帮助您压制辛国宗室,如果您想亲自动手,也可以提供给您一些火器——规格不会超过义军的武器,不过足以让您解决宗室的麻烦。
“互利共赢,对我们都有好处,您意下如何?”
李太后的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似有所思。
第二百一十六章
这日, 李太后与谢知秋聊到深夜。
两人之间难免有拉锯,有来有往,但最终还是勉强在平衡中达成了共识。
谢知秋将要离去时, 李太后又叫住她。
此时, 李太后看她的眼神,已带上了欣赏之意。
“谢知秋, 你的确是个有趣的人。”
她说。
“我在辛国的女性中也算是强势好胜的, 不客气地说, 我一向认为自己颇为特别。”
“不过,你,一个从方国来的姑娘, 在倔强上居然不逊于我, 而且你的确聪慧能干、与众不同。”
她停顿了一下,道:“在辛国皇太后的立场上,我十分不希望方国有你这种人。不过, 只从个人喜好来说,我倒是有点喜欢你。
“要是你回到方国,没有斗过方国皇帝, 不妨过来投奔我。”
这句话说完,李太后自己就笑了,又说:“不过我答应你的条件, 就是将注压在你头上了,还是希望你前程似锦吧。”
谢知秋闻言回头, 对李太后作了一揖:“承蒙皇太后厚爱。”
谢知秋垂眸, 又言:“既然如此, 皇太后若是见过我妹妹知满、义军的女将姜凌,或许也会喜欢她们, 还有我的弟子雀儿,她虽还有些懵懂,却一直在刻苦学习,将来必有破茧而出的一天。
“她们没有我这样的名气,是与时运有关,并非人人都有我这样的机会,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下获得崭露头角的契机。
“不过在未来,皇太后或许会听见更多女子的名字。”
李太后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撑着头笑道:“你回到方国,好像打算做些什么的样子。既然这样,那我就拭目以待,看你究竟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她顿了顿,道:“愿你一路顺风,前途无量。”
谢知秋行礼,一本正经地道了谢。
*
如此,谢知秋又在上京留了几日,待敲定了与辛国停战的种种细节后,方才带着可谓收获满满的盟约之书,踏上回国之旅。
两国停战,谢知秋不费一兵一卒、就顺利收回十二州的消息,不等使者队伍回到梁城,已然伴随着三月略带暖意的春风,传遍了大江南北。
使者的队伍才刚到梁城郊外,竟已遇到了专程过来迎接的百姓。
欢欣鼓舞的百姓涌在道路两岸,对着谢知秋的马车抛洒鲜花水果。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人群中开始有人高呼谢知秋的名字,还有人出声大喊:“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这句话似乎引发了某些功名,引得人接二连三喊起来,最终会成声潮,呼声震天——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梁城谢女,无去异乡,留相天子,活我百姓!”
人群竟然跟着谢知秋的车辆,一路高喊,一路相随,从郊外,一路跟入了梁城。
*
城中高呼之声甚响。
若要问世上谁听到这个喊声最焦虑,非赵泽莫属。
十二州顺利收回了是好事,而谢知秋从辛国平安归来……他虽接纳了史守成建议,一度给辛国寄信、想借辛国之手除谢知秋,可得知这个消息,不知为何,他心情纠结之中,竟又隐隐松了口气。
——然而,义军统帅依旧围着梁城。
非但如此,谢知秋此次回梁城,极有可能会带回更多义军军队和将领。
十二州已平,她和辛国说了和,义军不用与辛国再打,可以全心全意来对付朝廷军!
谢知秋在民间的声望又如此之高,前方的道路可谓畅通无阻,她就算真的用义军夺取了朝政,只怕舆论也不会对她过于苛责。
就连过去对谢知秋反对最大的朝堂,由于收回十二州这事实在占全大义,也有松动的迹象,至少绝没有人敢在这件事上报以反对。
赵泽思及此处,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前额一阵一阵地作痛。
要下决心了……他真的必须要下决心了。
赵泽低下头,捏了捏鼻梁,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他明明贵为天子,竟早已把握不住江山这艘巨船的舵盘,甚至觉得自己已如俎上鱼肉,随时要任人宰割。
*
“好厉害,大家都在喊姐姐的名字!”
另一边,知满与雀儿跟谢知秋同乘一车,谢知秋安静看书的时候,她们两个偷偷撩起车帘一角,兴奋地往外看。
雀儿兴奋地来拉谢知秋的袖子,道:“小……咳咳,大人,好多人在喊希望你留在梁城、继续当宰相啊!太好了,小姐,你当年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吧?”
谢知秋闻言,一顿,没有在这个时候去纠正雀儿颠三倒四的称呼,下意识地想伸手摸她头,但雀儿也长得高了,她便又收了手。
谢知秋顺着两人撩起的车帘,往外瞥了一眼。
众人已入梁城。
这条从城内连通城郊的路,谢知秋犹记,她当年也坐在马车中走过。
那时祖母逼她成亲,给她塞了块姻缘石,让她去月老祠参拜。
如今,还是同一条路上,却是百姓们夹道相迎,求她再入庙堂、留相天子。
一时间,忽然有些感慨。
谢知秋忽然想到,她说服李太后那一晚,宋问之带着其他人从密道里出来,对她竟然真能从李太后手中脱身十分震惊。
宋问之问她:“孤身一人去面对李太后,你一点都不怕的吗?”
谢知秋如实回答:“怕。”
“那你为何……?”
谢知秋深深看了他一眼。
要是因为害怕就止步,她今日根本不会站在这里。
宋问之似乎从她的眼神中得到了某种讯息,又问:“凡事没有绝对,若是你真的棋差一招,死了怎么办?”
很难得的,谢知秋对他笑了一下。
她走过的不少路,都是在悬崖边缘旋转,随时有可能会死。
但是比起让她安分守己地度过此生,她宁愿波澜壮阔地去涉险、去按自己意愿活一次。
谢知秋回答他:“那我这一生,也算跌宕起伏、活得不错。我若死在这里,必当名垂千古,今后青史之上,又不得不留我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