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体而言,大抵还是萧寻初略胜了一筹。
不过,宋问之看上去并没有太在乎输赢,萧寻初也是,两人比着比着,更像是在享受师兄弟斗技的乐趣,忘了分胜负的目的。
既如此,谢知秋也没有打断,只是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宋问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汗,他只是坐着与师弟比试技艺,竟不知不觉气喘吁吁。
但是,他心中却难以言喻的畅快!
好久,不曾有如此愉悦的感觉了。
好久,没有与人如此推心置腹、畅所欲言地较量了。
来到辛国,他的物质条件是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里终究是外邦外族之地,他在这里再怎么受尊重,也无法像融入故乡那样与这里血脉相融。
墨家术在方国也是一门冷僻的学说,而辛国,任它汉化程度再高,文化仍有隔阂,宋问之在这里,更找不到可以理解自己的人。
上一次与可称知音的人交谈,是什么时候了呢?
在临月山上与师兄弟朝夕相处的日子虽苦,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桃源乡。
宋问之望着已然堆满各种器物的沙盘,没有再拿出新的东西,似乎已无计可施。
他只怅然地道:“萧师弟,当年师父曾说,你天赋过人,用心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赤子。
“只是这样的性情有利有弊,虽不容易被外界干扰迷失,可也有过于天真的弱点,再加上你性情松散,做的东西才总有差了半分的感觉。
“师父说过,你若能克服这两个弱点,在墨家术上的造诣必能远超我们其他人。
“如今看来,师父说的的确没错。他若能见到今日的你,想来也会欣慰非常。”
萧寻初一愣。
他没想到宋师兄会这样夸赞于他,猝不及防,懵然道:“师父这样说过?”
反应了片刻,他又道:“……我过于天真?”
宋问之莞尔:“若不天真,谁会放着将军家的二少爷不当,跑到山上去当穷得饭都吃不饱的烂工匠?”
“……”
萧寻初无法否认这话,但在他看来,宋师兄也一样。
尽管后来家道中落,但他最初上临月山的时候,家境还算优渥。
萧寻初与宋师兄比试的时候还没感觉,宋师兄突然夸奖了他,还对他友善起来,他倒不习惯了,抓了抓头发。
他问:“所以现在是我赢了吗?你没招了?”
萧寻初对当下的情况有些疑惑。
他说:“所以你特意把我和知秋都叫来到底是干什么的?不是说有制胜武器吗,不会就是刚才那些吧?”
萧寻初不自觉地出言又损了一句。
但他困惑也是真的。
宋师兄拿出来的作品工艺是精湛,但要说是“必胜之物”,感觉还是差一点火候。
宋师兄对他笑了笑。
“这就想赢,想得倒美。”
宋问之的表情,忽而变得意味深长。
“你以为我这十二年,真的光是享受山珍海味,别的什么都没准备吗?”
不等萧寻初有什么反应,他率先起身,然后对萧寻初挥挥手道:“站起来,别坐这儿,耽误事。”
萧寻初刚刚让开,就见宋问之打开屋中一个箱子,在箱底摸了几下。
接着,不知他干了什么,忽然听到屋内传来“咔哒”一声,随后那巨大的沙盘竟裂成两块,然后向两边移动,打了开来!
在沙盘底下,居然有一条幽深的密道。
密道以木质楼梯向下延伸,看不到底。
宋问之说:“这些年,承天皇太后让我负责了不少上京的营建修理工作,包括这间屋子,也是我自己设计以后盖出来的。
“于是,我利用职务之便,花了十多年,暗中修了这条密道。
“伴君如伴虎,我又是外邦出身,辛国不可能对我完全信任,所以我才会早早做此后路防范。
“从这里下去,走上一个时辰,就可以通往上京城郊,那里有我用他人之名购置的宅院,辛国应该一时半会儿找不过去。
“我的妻子儿女昨晚就已经出发了。
“你们也从这里逃走吧。
“等接到我的家人之后,麻烦你们带他们一起回方国。这个请求大抵有些奇怪,但当下之计,也唯有如此。”
在萧寻初愕然的眼神中,宋问之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承天皇太后是个果断且有才能的女人,她对自己的国家是很认真的。
“你们与我比试,要是输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但偏偏两局都赢了,皇太后难道还会轻易放你们走吗?
“我会用木人装作我们还在比试的样子拖延时间,你们速速离去。”
第二百一十四章
小楼内一片寂静。
谢知秋有些吃惊地开口:“……你竟要救我们?”
宋问之只是笑, 没有接话。
尽管宋问之是萧寻初以前的师兄,两人这回见面感情好像也不错,但他毕竟效命于辛国, 谢知秋之前对他还是以戒备为多。
这个时候, 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要救他们,谢知秋不免错愕, 看宋问之的眼神, 亦有些变化。
萧寻初则更为震惊:“师兄, 那你呢?要是我们在你的楼里消失,等辛国那边发现,不可能不怪罪你吧?”
宋问之没有否认, 但又说:“这你们不用担心。皇太后之所以要杀你们, 就是因为忌惮你们的武器技术。
“我这回败了两局,但仍然是辛国这里最好的匠人,要是杀了我, 辛国拿什么去对抗义军将来会使用的军用火器?
“我责罚难逃,不过,至少性命应当无忧。”
性命或许能保住, 可统治者真要降下罪罚,多的是手段让人生不如死。
劓刑,宫刑, 断足……
只是顷刻之间,谢知秋脑子里就想到了很多辛国可以惩戒宋问之的方式, 他们如果真的一走了之, 不难想象宋问之会遭遇什么。
谢知秋侧目, 问:“我听闻师兄当年是自己决定要效忠辛国的,如今又为何要牺牲自己, 来救我们这些方国使者?”
宋问之看向谢知秋。
他与谢知秋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萧师弟不善隐藏感情,只是通过他们两人之间的眼神交流,宋问之也能感受到这两个人关系非比寻常。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方国官员,他对谢知秋存着几分疏离,但因为是萧师弟亲近的人,他凝了一下,还是对对方说了实话。
“……我们师门的事,你好像知道不少。”
宋问之说。
他顿了顿,才言:“当年在我看来,以方朝朝廷的昏庸,亡国是迟早的事。
“而我们这样的人,不过是升斗小民,根本左右不了朝廷的决定,若民与官斗,更是一条死路。
“我明明看清了局势,若是不自救,难不成还困守死地,呆等着我的家人跟随庸君埋骨?
“蝼蚁无法撼动大树,蚍蜉亦不能扭转巨船航向。
“以我之力,实在无法改变天下大局,力所能及的,唯有保护自己的家人而已。”
宋问之略作停顿。
“谢姑娘,我们当年在临月山上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你听师弟说了多少。”
“少年当有大志,年轻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做过守护天下的美梦。”
“可是后来,师父他是怎么死的?”
“那些愚人,随心所欲地讥讽嘲笑我们是疯子、怪物!师父一心赤诚,一把年纪了,却被他们指着鼻子骂!说他是捡垃圾的没用乞丐!”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那些人看不起我们的知识在先,我又何必热脸去贴冷屁股,自作多情,非要救他们不可?”
宋问之此言,多少带了些泄愤的怨气。
不过谢知秋自己也是先为官,后投义军,若不是到处碰壁,经了不少身不由己之事,断不会做出这般选择。
这种对朝廷的不信任,她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谢知秋想了想,说:“宋师兄嘴上虽如此说,可是眼神和行为看起来都并非真的如此无情,而且师兄制作的攻城器和守城器,都没有完全以杀戮为目的。”
“……”
宋问之本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可是听到此言,眼神又晃了一下。
“我只是不喜欢杀气过重的武器。”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想了一下,又看向谢知秋。
他说:“你们在沙盘对局上用的那些武器,未免过于残暴了。
“你们可能觉得当下赢了就好,但这样武器的出现在战场上,一定会让敌方大为戒备,然后随之开展军备竞争。
“你们这边的手段极端,对方为了赢,就会拿出更极端的武器。
“这样一层一层堆叠下去,迟早有一日,一场战争就会让百万、千万人丧生,令全天下人都陷入危险之中,乃至生灵涂炭。
“统治者只发号施令,战场上再怎么激烈,他们也可高枕无忧,自不会考虑这么多,只会觉得武器越强越好,但对百姓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一瞬,又言:“其实我放你们走,也不单只是因为不希望你们死。
“你们活着,承天皇太后会对你们的军队有所顾忌,不敢冒然开战。
“但是你们一死,天下就只有辛国有能力制造火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