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川一凝,有些古怪地问:“可是做出这杆枪的,会是何人?这设计思路,几乎与我们墨家弟子一脉相承,但放眼师门上下,除了师父和师叔你,没有人能有如此精妙的构思。”
“……有的。”
忽然萧寻初开了口。
逆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师门之中,除了我和大师兄,还有别人,能做得出来。”
萧寻初道。
“而且……这个人的天赋、技术,大概还在我与叶师兄之上。”
“——!”
当逆川震惊之时,萧寻初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手上这柄火器。
同样是工匠,同样学习过墨家学说,到了真正动手之时,每个人还是会做出不同的东西,从中能体现出不同的风格。
义军目前用的突火.枪,主要仰赖于萧寻初的设计。
其实叶师兄以前也有自己的改动方向,但他看过萧寻初的机关扳扣以后,认为方案极好。
而且义军最开始使用的也是萧寻初的突火.枪,似乎已经有了主观印象,所以叶青主动放弃了自己过去的想法,改为在萧寻初的基础上帮助他改进和维护。
而眼前之枪,设计方向与萧寻初完全不同,可做出这种设计的思维方式,却让萧寻初感到无比熟悉。
萧寻初的手,停在那罕见的五眼枪口上。
久远的回忆,随之在眼前浮现出来——
……
“师兄!宋师兄!”
多年前的临月山,尚未经过赵泽为毁灭所有黑石下令焚起的大火,山间草木葳蕤,在树荫林影之中,时可听见山鸟无虑的歌鸣。
山腰,一座草庐悠然伫立。
萧寻初抓着头发举目四望,寻觅师父让他来找的身影。
不久,在离草庐不远之处,萧寻初果然在树影之后,看到一个晃动的青衣背影——
萧寻初于是出声叫道:“宋师兄,师父让你快——”
“嘘。”
林间青年转过身来,友好地示意萧寻初说话不要那么大声。
他比萧寻初略微年长,似已有弱冠之龄,身段颀长,神态温和。
尽管与萧寻初同样长久避世生活在山上,但青年不像萧寻初那样满头乱发、不修边幅。
他在没有外人时依旧维持着整洁的仪表,头发束扎加冠,衣着朴素单调,但干净得体。
他在临月山上四个墨家弟子中排行第二,姓宋,名问之,字不疑。
青年转过身来,萧寻初才看到宋师兄怀里揣着一窝嗷嗷待哺的麻雀。
这一窝雏鸟在巢中瑟瑟发抖。
幼鸟大抵是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被吓得够呛。
而宋师兄的神情,则颇有耐心。
“这个麻雀巢从树上掉下来了,我在这里等了许久,都没见有成鸟飞来。”
宋问之眼底有些同情之意,道:“成鸟饲育雏鸟之时,通常不会这么久不回巢,说不定是遇到什么情况,回不来了。
“这样的幼鸟放任不管,未免可怜。我在想,要不将它们带回去,自己养试试,要是能养大,也算是件好事。”
第二百零七章
当年在临月山上, 除了师父邵怀藏之外,总共是师兄弟四人。
大师兄,叶青。
二师兄, 宋问之。
三弟子, 萧寻初。
小师弟,邱小安。
他们上午学习墨家经典, 到了下午及夜晚, 则动手实践, 除了师父布置的功课之外,四人也时常会做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哦?寻初你这个给我看看。”
邵怀藏拿起萧寻初画了一半的设计图,那上面绘的是一种大型弓。
按照萧寻初的尺度标注, 此弓长三尺二寸, 弦长二尺五寸,以木台架在地上,弓臂双排, 数十支箭横着排列于弓弦前方,可以同时发射。
邵怀藏看了眼前一亮,手不释卷, 惊喜道:“此弓是以神臂弓为原型改进的吧?”
萧寻初见师父一眼认出,颇有些不好意思,应道:“是。”
“神臂弓本来就是数一数二的战场良弓, 只是原本有过于笨重,搬动困难的缺点, 而且使用需要非常大的力量, 非神臂不可开弓, 才有神臂弓之名。”
邵怀藏看得津津有味,并点评道——
“不过, 你从受力方式出发,改动了它的结构,不但更为轻便灵活,而且需要的力气大大减少,我粗略估计一下,应该也至少减少了三分之一,如此一来,不需要神臂,普通士兵也能拉动了。”
“……是因为出身军事世家吗?总觉得你在武器防具方面的想法,总是很巧妙,又不至于脱离实际。”
萧寻初被夸得难为情,抓了抓头发,遂言:“神臂弓射程虽远,但实际在战场上,为了精准度,通常会等敌军离得近些再开弓。
“所以我想,或许可以将它设计得更灵巧一些,尽管射程上会作出一些牺牲,不过在百步以内,仍旧可以穿透敌军铁甲,应该会更可用。”
邵怀藏闻言,不禁赞许地连连颔首:“这样很好,将来能出世而用的,必是这般足够出彩,又有充分实用性的作品。”
萧寻初赧然而笑。
邵怀藏看弟子们设计出来的东西,总是笑容满面,并且十分宽容豁达,好像很期待看到他们脑袋里的种种奇思妙想一般。
萧寻初上山以后,沉浸在这种氛围之中,相当投入,对自己过去总被评价为“玩物丧志”的兴趣,也多了更多自信。
正因如此,哪怕生活不如过去作为“将军之子”那般优渥,萧寻初仍旧乐而忘返,非但没有感到太多艰苦,还觉得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
……
某一日。
萧寻初将自己重型弓弩的设想作成模型,想拿去给师父评价。
但他走到师父居住的草屋外,却见师父手中正拿着另一份设计图纸,看得手不释卷,那样惊艳的表情,萧寻初之前从未在他脸上见过。
他不由站住了脚步,只这一瞬间的迟疑,大师兄叶青已经走到他身后。
“啊,忘忧。”
叶青笑着叫住他。
“师父正在看宋师弟的图纸,他这种时候很难分心干别的事,你不如过会儿再来吧。”
“宋师兄?”
“对。”
叶青笑言。
“你刚上山不久,可能还没发现,师父每日看了我们的功课之后,还会单独再看一遍宋师弟的图纸或者模型。”
叶青又说:“宋师弟的天赋非常惊人,以前的事情,你来得晚不知道。
“几年前,有一回,我与师父一同在集市上售卖一些日常做的小东西,补贴日用。
“宋师弟他正好路过,竟看着师父放在桌上的图纸,随手拼好了一个复杂的机巧木鸢。
“当时是我在守摊子,本还没觉得有什么,只是惊异于宋师弟头脑清晰。而师父逛了一圈回来,看到那个木鸢,却大为震惊,连声问我是谁拼好的,说不是奇才,绝无可能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做好那个木鸢。
“后来师父一路追过去,到宋师弟家里,求着宋师弟的父母一定要让他学墨家术。
“宋师弟以前家境还算殷实,他父亲本欲让他接手家业经商,还早早就给他定了一门娃娃亲,若是不上山来,大抵也能过好几年小富之家公子哥的生活。
“而师父过去对弟子之事较为随缘,却对宋师弟格外坚持,他不但三顾茅庐,还暗地里偷偷教宋师弟各种墨家学说。
“有些事情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宋师弟竟也对这方面很感兴趣,听师父讲了一些理论后,立即就被墨家学说吸引。
“后来他主动与家中言明,希望上山来学习墨家之术。但为了说服家中,他也承诺其他事情会听家里安排,包括娶妻生子,以及将来还是会接手家业,他还费了好一番口舌向父母保证,自己所学必能运用于商业,令家中更为富裕。
“……虽不如萧师弟你当时闹得那么大,但一意孤行这一点,倒与师弟你有几分相似呢。”
萧寻初以往只和师兄们一块读书,倒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些往事。
他听得十分入神,意外道:“宋师兄原来原本的家境还算不错吗?”
他稍微一顿,又说:“可是我看……”
其实自从跟随邵怀藏以后,萧寻初便发现自己的两个师兄日子都过得很拮据。
他自己是和家里决裂,断了家中供养,日子难过再所难免,但两个师兄,他一直以为是普通家贫而已。
听萧寻初问起这个,叶青面露犹豫之色。
他想了一下,才压低声音,对他说:“其实几年前,宋师弟家里出了事情。
“详细我也不太清楚,只知他家中好像是承接了一个与官府有关的大单子,本以为能发财,结果那位与宋师弟家交易的官员中途调任离开,后来的官员明明知道货品已经送到府衙中,却转头不认账,不肯结尾款。
“宋师弟家人曾上衙门索要,但民与官斗……不但无果,反被那贪官以刁民闹事为由打了一顿。
“宋师弟家货物已失,尾款却拿不到,欠银庄和别的商户的款子便无法如期还上,后面还有一大堆人等着吃饭……”
叶师兄没有将之后的惨事说得太明白,适时停了口,只是摇了摇头:“反正从那以后,宋师弟就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虽说在我们面前看起来还和没事一样,但他笑得少了很多,花销也变得分外节俭……而且他最近,好像有点急功近利起来。
“以前宋师弟与忘忧你一样,做东西随性而至,不太考虑其他,不过这段时间,却开始反复考虑怎样会有回报。有一回他还问我……”
“什么?”
萧寻初见大师兄欲言又止,不由催问。
叶青顿了顿,方道:“他问我,效忠于这样的朝廷……于我们自身,于世道,真的是好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