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辛国宰相上官濂。
他与承天圣命皇太后李贞儿都是辛国显赫的汉姓贵族之后,还曾是青梅竹马,年少时,他们两边的家长甚至考虑过要让二人结媒妁之好。
但后来政坛动荡,李贞儿为保李家在辛国的富贵安泰,嫁给辛国圣天帝大贺烈,这段少年往事也成了旧话。
圣天帝去世后,李贞儿丧夫成为皇太后,二人方再续前缘。
听上去似乎是一段佳话,以辛国的风俗而言,皇太后再嫁,也谈不上禁忌。
然而,二人都是年近半百的年纪,情感早没了年轻时的单纯。
李贞儿抚养的皇帝尚且年幼,亲近于他,未尝不是借此笼络汉臣;而上官濂这边,亦并非全然没有借李贞儿和她的幼帝儿子,提高家族势力与话语权的算计。
要说情谊,不是一点没有,可是若非彼此联手优势极大,二人必不会如此一拍即合。
李贞儿嫁进皇室后,上官濂实则也早娶妻室。
双方合作,必要展示诚意。
为了尽量不让李贞儿心怀芥蒂,上官濂早将发妻软禁于离上京几十里之邀的别院,就当没这个人;而李贞儿也让自己的儿子大贺律,将他这个宰相认作义父。
当下他们看似其乐融融、亲如一家,可其中微妙的权衡,双方都能感觉的到。
李贞儿一句话都没说,上官濂便自行揣摩起她的心思。
他疑心自己不该说这句话。
他的确对那些好强勇敢的女性有一点额外的欣赏和好感,所以年轻时才会心慕能文能武、意气风发的李贞儿。
那位方国的谢小姐能从方国那个社会氛围中脱颖而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不是等闲之辈,又能谋善算,又敢征战带兵,听上去……有那么一点像多年前的李贞儿。
哪怕年龄差距不小,他也不该在言语上有所松懈,或许李贞儿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却不该放松警惕。
于是上官濂没有再对谢知秋个人做出评价,而是改言道:“方国朝廷不堪大用,可这支横空出世的义军,却威胁甚大。
“他们对方国朝廷放任不管,倒一直对我国域中的十二州穷追猛打,军火还极为强横,必是敌手。
“这回若真是方国求和也罢,可来的却是义军的人。
“方国将谢氏女的底细告诉我们,恐怕就是希望我们不要轻易放她回去。
“方国朝廷庸碌无能,放任不管也没事,但从种种迹象来看,这个谢氏女在义军中的地位都不一般。
“要是利用她,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义军的破绽,甚至给予义军重创。”
李贞儿寂然凝思。
“可是方国义军的军力不容小觑,轻易动了谢知秋,恐会招来报复。”
她斟酌而言。
“谢知秋人已经到了辛国,她若在辛国出事,想要栽赃到方国朝廷头上不容易,义军也会将我们视作第一敌人。”
“要么……就是要拖延义军那边的时间,让他们惊疑不定,不敢冒然行事。”
上官濂一顿。
说实话,辛国这里目前对方国朝廷十分轻视,但确实有点怕义军。
义军那两个蒙面将军,一个女的一举就守住了擎天关,此前还数度给了辛军重创;另一个男的,短短三四个月,竟然就攻下了十二州中的六州!
十二州本来就时有叛乱,以至于不太稳定,而那个高大的蒙面将军竟能想到与当地叛军联合的策略,将大批当地人都劝入了义军。
再加上这群义军手上有众多前所未见的恐怖武器,将辛军引以为傲的骑兵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攻城速度简直快得惊人。
目前或许是由于谢知秋出使辛国,义军的攻势有所缓和。
但要是能不与义军正面交战的话,这个时机,上官濂也不太想去触义军的霉头。
他说:“吓住义军,只怕不易。”
“我有一个方法。”
李贞儿沉下眼神,道。
“这谢知秋敢来辛国和谈,我猜她仰仗的是自己背后义军的军力,而义军那近乎夸张的军力,很大程度上又依赖于他们那些奇特的武器。”
“我本不想在时机不成熟时就拿出底牌,但是……若是动用此法,不但能动摇那个谢知秋,令我们有机会从她身上找到破绽,伺机下手,还能威吓义军,令其无法轻举妄动。”
“……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几年前,曾有商队从方国回来后,给我们看过一件有趣的东西?”
*
“谢大人!大人!不好了!”
未到上京,谢知秋尚在赴辛国皇宫的路上,忽有义军战士隐姓埋名、冒着巨大的风险越过辛国界线,急急追上他们的出使队伍,送来急报——
“三天前,有一支辛军偷袭萧将军他们的驻扎地,意图夺回萧将军新得的丽州,幸亏萧将军反应及时,击退了辛军,但是俘虏那支辛军以后,萧将军从他们的武器里,截获了一件非比寻常的东西!”
言罢,那战士将自己一直抱在怀里的、一件用粗布包裹的细长之物,交给谢知秋。
义军战士口中的“萧将军”,指的是萧寻光,萧寻光如今驻扎在十二州北面,离辛国国境不远,这才能让战士在短短三天之内,就将消息递到谢知秋这里。
谢知秋将粗布打开,看到里面的武器,不由怔住。
那是一杆突火.枪。
然而,说是突火.枪,却不是义军常用的、出自萧寻初之手的那种。
而是另外一种,经过明显改良、造型略有差异、极有可能是辛军中有能人自行研发的……新式突火.枪。
第二百零六章
【辛方二国, 素为兄弟之邦,纵偶有龃龉,终重归旧好。】
【然今有一诡军, 诞于相接之地, 谋逆不忠,欲挑天下之乱事。】
【我国愿与友邦共议其策, 先抑同有之敌, 后论彼此之利。】
马车之中, 谢知秋将车帘紧闭,只借缝隙中透入的微光,阅读手中之信。
这是先前, 萧寻光从辛军那里截获的那封, 辛国本要送至方国朝廷的密信。
辛军这封信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在义军助朝廷守住擎天关后,辛国意识到再这样下去, 他们会陷入在义军和朝廷军中双线作战的窘境,于是决定利用朝廷对国内民兵组织的猜忌,借刀杀人, 怂恿朝廷优先对付义军。
义军是为了抵抗外敌入侵而组成的军队,若是自己国家的朝廷不去对付外敌,转而来对付自己, 必定会让义军大吃一惊、措手不及。
义军对待自己人,必定会比对付辛军犹豫, 这足以拖慢义军的进程。
而朝廷被煽动后, 也会激发义军对朝廷的仇恨, 诱使两方鹬蚌相争,让方国陷入内部动荡之中, 让辛国从中脱困。
辛国这一计,可谓既解决了自己两边作战的难处,又可以将腹背受敌的一方变成义军,百利而无一害。
谢知秋想过,辛国可能会意图联合方国朝廷,也对此做了防范,她从未小看辛国的君臣。
不过……
谢知秋视线微移,落到那一把截获的突火.枪上。
她绝没想到,辛国竟然拿得出同样的武器。
任谁都料不到,辛国在与他们断断续续对峙了几年之后,手中竟仍藏着这样的底牌。
谢知秋重新看向密信,目光下移,落在信尾那个方方正正的红色印章上——
只见那印章之上,端正地刻着十一个汉字——
承天圣命皇太后御笔之宝。
谢知秋坐在封闭的车内,却感到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将她整个人置于凛冽的杀气之中。
在她面前,似乎正摆放着一个无形的大棋盘。
而在棋盘对面,正有一个相当厉害的棋手,正幽幽执子,与她对弈。
*
在整个车队偏后方的位置,有一辆形状奇异的马车。
这马车车厢方方长长,比寻常之车大上两三倍,后轮更大于前轮,后轮几乎有整个马车的三分之二高——
这样不但整个车更为稳当,而且转方向时灵活,能承载更大的车内重量,爬坡也相当稳定。
而马车车顶则有两层,一层可以从内部打开、如窗户一般的木制隔板,另一层则是用硬质布料与竹条机关制成的可拉伸遮挡布面——根据需要,车内可以选择敞开亦或封闭、照射阳光亦或遮挡光线。
此车四周挂满奇异的工具,能让人看出是工匠之物,可又极为罕见,不知是什么用途。
这本就是一辆外形离奇的马车,有时还会从车顶上冒出浓烟或者蒸气,愈发引得人侧目。
几乎每每经过有人之处,路人都会停下来,指着这辆特殊的马车小声交谈。
这辆马车,实则是萧寻初的移动工作室。
以前义军尚未安定,他与谢知秋不得不东奔西跑时,为了方便,他特意造了此车,以最大程度提高工作效率。
这回出使辛国路途遥远,谢知秋希望凭借墨家弟子的技术说服辛国,让辛国认为战胜义军是不可能之事,故而专门请了一批墨家弟子同行。
萧寻初想在路上顺便设计、改进一些新武器,不要荒废工作,才专门将此车修整打理了一番,又弄了出来。
……没想到,这竟成了一个非同一般正确的决定。
此刻,萧寻初闷在车中,一盏车内的小火炉维持着温度,他长发垂在肩头,手中握着那杆特殊的突火.枪,面色凝重地端详。
谢知秋拿到这杆与义军军用装备不同的突火.枪后,就送到了他这里,让他分析。
而萧寻初看到这杆不同于自己设计的枪,同样大吃一惊。
“师叔。”
逆川陪在萧寻初身边,陪他一同研究。
逆川作为叶青的嫡传大弟子,在下一代墨家弟子中无论技术还是经验都颇为出众,地位可与知满相当,他只看了一会儿,果然便瞧出不少门道,惊讶道:“这个突火.枪的改进非常厉害。虽然没有师叔你做的那个机关板扣,但是将枪口改为了五眼,火力会很大,而且火点密集。
“通过枪身和火绳的变化,尽管发射效率不如我们高,但是射程和稳定性都不逊于我们的突火.枪,射程和火力甚至还是他们更有优势。
“若是两军都持枪对上,恐怕胜负难料,他们的突火.枪没有我们快,也没有我们设计成熟,但光凭这个射击距离和火力,应对起来都很麻烦。”
萧寻初的手指抚过枪身,拨弄了几个精巧的机关,不发一语,可也没有否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