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断不会相信莫子规会变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
边境一同相处的那几年,莫尹的确是对他们都有所隐瞒,可人不可能成日里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护卫平民的时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场倾轧,总不该也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才是……
贺煊心思混乱,李远见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问,宽慰道:“将军,您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养好伤才是,旁的就先别想了。”
贺煊不置可否。
李远想着转移下贺煊的思绪,便道:“将军,您饿吗?要用些吃食吗?”
贺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绪之中。
李远见状,又道:“不饿,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这下贺煊有反应了,扭头看向李远,眼神叫李远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气恼,欲说还休似的。
“不必,”贺煊垂下脸,“你也歇歇吧,进了宫就没停过。”
李远应了一声,欲去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瞟,顿又凝住了,惊呼道:“将军,您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发热了……”
贺煊不想再理会,干脆直接躺下,李远手忙脚乱地帮着搀扶,贺煊侧面向里,李远还是道:“将军,你耳朵也烧起来了,我去叫太……”
“闭嘴。”
不等李远再说,贺煊严厉道:“这是军令。”
李远不敢说了,眼睛仍是瞟着贺煊露出的耳朵与侧脸,心说将军莫不是在强撑?难道是不想在他这个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可将军不是这种脾性啊。
李远刚去搬了椅子,便听宫人在外语气紧张道:“将军。”
李远回头。
“陛下来了。”
李远看向床榻,贺煊手臂撑着已又坐了起来,李远连忙上前搀扶,帮着贺煊下榻,外头似有吵嚷之声,宫室的门猛被撞开,小皇帝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贺将军,你救救皇兄——”
后头一大群宫女太监也追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别闹了,将军正在养伤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贺煊的内衫下摆,摇头摆尾地挣扎,偏是死也不放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仰头对着贺煊,“太师要杀了皇兄!”
贺煊面色猛地一震,脑海中嗡嗡乱鸣,一双清冷眼从他面前滑过,端得是冷冽无情。
“贺藏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
贺煊垂下脸,小皇帝脸哭得已经满脸花,“将军,皇兄是无辜的,皇兄没有造反,造反的是……”
宫人们这时也顾不得了,纷纷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时对贺煊赔笑,“将军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梦,有些糊涂了。”
李远在一旁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皇帝啊!即便是个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宫人就这么拖拽着向外,这还是哪门子的皇帝?!
“将军……”
李远转头看向贺煊。
贺煊看着小皇帝被众人连抱带拖地带出了宫室。
他没有说一个字。
第232章 胡不归
“将军,”李远神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信笺,“家书。”
家书很薄,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四个字力透纸背——速速返乡。
贺煊合上信纸,对李远道:“烧了吧。”
李远接了信纸立即扔进香炉之中,眼看着它烧成灰后才放下香炉盖子,回头对贺煊道:“将军,大皇子一事,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离小皇帝闯宫哭求已过去了几日,玉清宫里一直风平浪静,宫人们只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将嘴闭得极严,仍是如常伺候。
贺煊也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他等着莫尹入宫,却迟迟等不到莫尹出现,李远出入宫廷,还能递些消息,最起码让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狱之中,至少性命无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这么等下去,实在叫人心焦难耐,贺煊等不及要见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师府,请太师入宫。”贺煊道。
李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地看着贺煊,贺煊改口道:“军师。”李远这才用力点了下头,“是!”即使已过去多年,到了现在,李远在心里始终将莫尹都当作军师,那个权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师在他看来与莫尹似是两个人一般。
李远得令,出了宫立刻就前往了太师府,然而不巧,太师府的门房说太师不在府上,李远询问去处,门房又三缄其口地不肯说,李远没法子,只好在府门口硬等,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辆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立即抢先迎了上去。
“军师——”
马车前后的侍卫见人扑来,立即拔刀围护,“什么人?!”
李远连忙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手无寸铁,“我是贺将军手下副将,将军想请军师入宫相见!”
*
宫内静得厉害,贺煊独坐床头,手掌轻碰了下伤处,那一刀伤得极重,恢复得也极慢,他如今连行动都不便,更莫要说带兵打仗了,就是连离开皇宫也做不到。
贺煊眉头难以舒展,思绪在本不该他思索的问题中来回打转,他虽出身世家,自小却对官场上那一套极不喜欢,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却不得不去思量。
其实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与莫尹站在对立的两面,除非莫尹突转了性子,亦或者他愿……
门外传来脚步动静,贺煊及时收回了思绪,深吸了口气,他扬声道:“是李远么?”
宫室门推开,贺煊见到了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贺煊万没想到远在南乡的金汇春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时错愕,金汇春疾步上前,拉起贺煊的手腕已开始把脉看诊。
贺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书,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金大夫,我的伤太医已经料理过了,怎么还劳烦您千里迢迢地跑来?”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所受伤势,万请金大夫回去时替我隐瞒一二。”
金大夫一面把脉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伤。”
“那金大夫你……”
进来的李远解答了贺煊的疑惑,“是军师派人去请的。”
李远将他在太师府门口苦等一个时辰等来莫尹的马车,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却是金大夫,莫尹随后才下的马车,李远也很惊讶,莫尹施施然问他来有何意,李远随即请求莫尹入宫相见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了贺煊听。
贺煊听罢久久不言。
当年他们同在军营时,他回家过年,为莫尹带回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提到过一次金大夫,只仅仅这么一次,莫尹竟就记住了……
金大夫诊完了脉,看了伤口后又叫宫人拿医案来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后,他捋了下胡须,“宫中太医不愧国手,伤口处理得极妙,就是用药保守谨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轻又身体强健,待老夫开上几剂猛药,公子的伤好起来便会快上许多。”
“全听金大夫的。”贺煊低声道,脑海中思绪凌乱,只想赶快见到莫尹,便问李远,“子规呢?”
李远神色复杂道:“军师去见陛下了。”
贺煊面皮一紧,顿时心乱如麻。
常言道忠孝两难全,如今摆在他面前的却是忠义两难全……贺煊不住苦笑,其实他倒也不必苦恼,论在朝堂上的争斗,他不如莫尹,论带兵,莫尹能亲手调教出荧惑,这般文武双全的人物,险些葬送在流放途中……这到底又是谁的过错……
金大夫开了药方,李远拿了方子去太医院抓药。
关上门,宫室内一时寂静,金大夫道:“公子,太傅与夫人都很挂念你。”
贺煊神色黯然道:“我知道。”
金大夫轻叹了口气,“京中之事如此凶险,公子何必非要趟这浑水?”
贺煊不答。
金大夫沉吟片刻后,忽然又道:“公子,那位莫太师可是当初您说生来弱症的那位友人?”
贺煊抬眸,虽言语上未作承认,然而他的神情变得温和怀念,任谁看了也能明白答案。
金大夫也是个聪明人,微一颔首后道:“莫太师可不像是胎里带的弱症。”
贺煊道:“金大夫您的意思是……”
“据老夫所看,那位莫太师是寒气入体,乃是后天所致,”金大夫沉吟道,“我听闻太师曾被流放,约莫是在流放途中染病未得救治而留下病根的缘故。”
贺煊又是久久不言,心中绞痛已远胜过伤口痛楚。
“金大夫……”
他方想询问莫尹的病是否能治时,外头传来宫人行礼口颂“太师”之声,贺煊人连忙坐直了,金汇春也站得离病床稍远了些。
贺煊撩起床头帷幔,探身看去,宫室里的门打开,赤色身影正是他日思夜想之人。
“金大夫。”
莫尹先拱手与金汇春招呼了,金汇春也忙道:“太师。”待与金汇春招呼之后,莫尹才将视线投向床榻上的贺煊。
几日不见,贺煊面色好了许多,两道剑眉之下,一双眼睛正是宝剑有锋、寒芒点点,在看向来人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脉脉温情,当真是动人极了。
莫尹神色平常,倒未显出什么,只挥一挥袖,金汇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这几日,贺煊成日成夜地想着莫尹,种种思量,相见却不成言语,不知该如何开口。
莫尹不避讳地直接在他床沿坐下,“李远说你想见我。”
贺煊要见他,是为大皇子一事,可此时叫他怎能说得出口?
纵使莫尹有千般不忠,更有弑君之嫌,可莫尹待他与旁人难道不是最是不同吗?他们之间经历了战场上的生死与共,也有过刀剑相向的时刻,如今又算是什么关系呢?
贺煊道:“多谢你接了金大夫入京。”
“你为我挡了这一刀,我为你做这些也是应当的。”
“我未曾想要你什么回报。”
“我知道。”
贺煊低垂着脸,莫尹素白的手落在藏蓝缎面上,苍白而无血色,贺煊道:“金大夫很善调理,你也让他瞧一瞧吧。”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贺煊无言,只觉话难出口到了极点,便是叫他立刻死了也好过同莫尹争论反目。
莫尹微抬起脸,但见贺煊低垂着脸,纵使莫尹看不清贺煊此刻神情,也能感觉得出他的心思有多么挣扎为难,比之前几日因要害受制于人,身体上的羞愤难以自持,此时贺煊心中的摇摆也叫莫尹心中轻轻涌动。
贺煊这般忠心的人却对他始终下不了狠心,甚至说什么没想过输赢,只想叫你不受伤害……他难道不知,他这般剖白是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