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说了这么句话,别的全不辩解。法官整理了庭审材料,起身,宣布最终审判结果。
根据各项勘察及现场证据表明,案发当天蒋顺潜藏在龙溪庄园501号房,等尹若心回来后欲对其实施侵犯。尹若心不从,拿出随身携带的美工刀防身。蒋顺被激怒,将美工刀打落,开始踢踹尹若心脑部、胸腹、肋骨各处,造成尹若心全身多处瘀伤及脑震荡。陆承佑赶到案发现场时看到蒋顺正在对尹若心实施殴打,在要救人的情况下捡起地上遗落的美工刀将蒋顺割喉。
法院认为,案发当时蒋顺行为恶劣,对本案受害人尹若心造成了一定心理及身体创伤,蒋顺方需赔付尹若心各项医疗费用及精神损害费共计二十万元整。陆承佑作为尹若心的男友,当时是为了救人才发生了这一惨剧,但他明明在有能力制服蒋顺的情况下依然选择了将人残忍杀害,主观上存在一定恶意,根据刑法典多项条款,陆承佑的行为属过失杀人及防卫过当,判七年有期徒刑。
结果出来的那一刻,尹若心彻底崩溃,在看到有法警给陆承佑戴手铐时,她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却被几名工作人员眼疾手快拦住。骆昌也来拉她,低声说:“你如果不想让承佑担心你,就什么也别做!”
尹若心一遍遍地说:“不可以,他们不可以这么对他。骆老师,我们再上诉好不好?”
“这是终审!”骆昌提醒她:“没用了,一切都没用了。”
尹若心摇着头,眼泪无意识地一滴滴往下砸。明明那么瘦小的人,却硬是推开了所有人的阻拦。
陆承佑被带上囚车。后来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尹若心都记得那天下起了很大的雪,是她在那个城市看到的第一场雪。
她曾经无比渴望能跟陆承佑一起看雪,那天之后,每逢下雪天她就把自己藏起来,不敢出门,不敢见人。
囚车缓缓开出法院。路两旁的树早掉光了叶子,世界死气沉沉,雪大得像成片成片的冥纸。
尹若心奔跑着追他,两只手拍着车窗,眼泪无声地一颗颗冒出来:“陆承佑,你看我一眼好不好,陆承佑!”
陆承佑没看她。他寂然无声地坐在车里,所有情绪掩埋起来。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尹若心不停追着,喊他的名字:“陆承佑!我会等你出来,多久我都等你!”
他始终不看她。车子开远,把尹若心甩到身后再也看不见。
陆承佑只在那个时候艰涩地动了动喉结,头仰着靠上椅背,眼里的热流倒回去,唇角扯开一个悲怆的笑。
他想,这是最好的结果。
第79章 她不知道
尹若心高烧不退, 再次入院。
这次比上次病情更严重,医生说她的心脏产生了病变,如果再这么下去很有可能要出事。
“她的病历我看过,有先天性心脏病,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坚持吃药, 药效很好, 前段时间基本已经很健康了。可现在病情突然加重,我估计是跟病人情绪有关系。你们做家属的要好好宽慰宽慰她,不能让她再这么下去,否则将来会很棘手,甚至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张岚听完这些话, 一个人躲在洗手间哭了一场。哭完去病房照顾女儿,尹若心脸色很差,一天里大部分时间都睡着。吃不下饭, 吃几口吐几口, 最后只能稍微吃几口流食。
张岚寸步不离地看着她, 生怕她会出事。有天在陪护床上正睡着,听到了女儿的说话声。
张岚揉着眼睛走到女儿床边, 叫她:“阿惹,你说什么?”
尹若心的声音很微弱, 张岚把耳朵贴过去, 才听到她在睡梦里念的是陆承佑的名字。
她在说:“陆承佑,我们一起逃到月亮上去吧。”
张岚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尹若心在医院住了半个月,状态一直不好。她常去楼顶天台坐着,两条腿往下搭。冬天已经过去, 万物开始复苏,她的人生却在坍塌、崩裂。
有时候也会有一瞬间的想法, 要是就这么从楼上跳下去,会不会好过一点。
最后是骆昌来找她,跟她一样在楼边坐着。他年纪大了,虽然在航天局工作,但其实他有恐高症。有时候几个老家伙开玩笑,非架着他去太空模拟基地,他抱着门死都不肯挪步。
他不往下看,目光平视着前方:“阿惹,你要颓废到什么时候?等将来承佑从牢里出来,你想让他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尹若心不说话。最近她很少开口说话,太累,觉得没劲儿。
“陆家为了跟蒋原平斡旋,把老底都送出去了。”骆昌说:“陆氏集团已经瓦解,陆霆申带着妻子儿子还有一部分财产去了国外,丢下一个老爷子没人管。陆老爷子是承佑最亲的亲人,你不去看看他吗?”
尹若心的眼睛动了动。
“你要振作起来,”骆昌说:“要健健康康地等承佑出来。”
公司垮了以后,老爷子把名下十几处房产全卖了,只留了一套养老房。之前尹若心来过一次,那天是除夕,陆承佑带她来的。在这个院子里,他把她拉过来裹进他的外套里,说:“我们阿惹这辈子都会平平安安。”
可是陆承佑,谁来保佑你平平安安。
尹若心捂住隐隐作痛的心脏,把眼角的泪擦掉,挤出个笑去见老爷子:“爷爷,外面冷,我推您进屋吧。”
自从陆承佑入狱,老爷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硬朗,两条腿无法再行走,要靠轮椅行动。
尹若心把他推进屋,拿了条毛毯给他盖在腿上。
老爷子问她:“阿惹,承佑的刑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的?”
尹若心咽下嗓子里的哽:“去年12月26日。”
“所以,还有六年半的时间他就该出来啦。”老爷子苦笑了下:“我可一定得保重身体,等到那天去接我孙子出狱。”
尹若心再怎么忍也还是掉了眼泪。她低下头,双膝跪了下来:“爷爷,对不起,一切都是因为我。”
最近她常常在想,许多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她不该被导师误导去东郊参加中医讨论会,或许更早些,在陆承佑决定要跟韩家周旋,答应了跟韩宁馥交往时,她就该自动退出再也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不对,应该再往前,回到事情最初,她不该跟着母亲来到这个城市。她应该一辈子待在雨镇里,一辈子不要认识陆承佑,这样陆承佑就不会喜欢她,不会为了她做这种傻事。
就为了一个普通的她,他把自己的前途、希望、自由,所有的所有都葬送了。
她是恶的源头,是最大的错误,是陆承佑此生的劫难。
她常常恨不能杀了自己。
“孩子,不是因为你。”老爷子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她实在太自责,勉强挨到今天人不像个人,憔悴得风一吹就能倒,眼里满藏着绝望。老爷子心疼她,慈爱地摸摸她的头发,告诉她:“你怎么能说是因为你。阿惹,你记住,你跟承佑谁都没有做错事,做错事的是蒋顺和蒋原平,这件事只跟他们俩有关系。蒋顺已经死了,他是死有余辜。还剩一个蒋原平,我们就只跟他算账。山不转水转,他那种人一定不会有好下场,我们就等着瞧。”
尹若心点头:“好。”
“好孩子,你休学很长时间了。”老爷子劝她:“回去上课吧,你要好好的,我也好好的,咱们一起等着承佑出来跟咱团聚。”
尹若心闭了闭眼睛,两滴眼泪掉下去,她还是点头,忍着喉头的苦涩,说:“好。”
她正常地去学校上课,对别人打量的目光视若不见,没有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悲伤和脆弱。可是当回到家,她看着玄关处的鞋柜、换鞋凳,客厅里的沙发、茶几、电视,餐厨区的冰箱、流理台、餐桌,哪里都有陆承佑的影子,他曾经在这里跟她生活过,会拿拖鞋来给她换,把她抱到玄关台上温柔地亲她,跟她一起窝在沙发里看电影,会给她做她爱吃的炸酱面。
她走到冰箱前面,打开。里面只剩了一瓶草莓牛奶,陆承佑不在后,再也没有人会帮她添她爱喝的饮料了,也没有人会关心她的心脏问题,每天盯着她喝下一杯猕猴桃汁。
尹若心看着唯一的那瓶草莓牛奶,眼泪猝不及防滚出来。喉咙里苦得像堵了块石头,她很久才能开口说话:“陆承佑。”
她说:“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没有人回答她,屋子里静得像是一座坟墓。
尹若心哭着笑了下,骂:“骗子。”
明明跟她拉过钩,当她想见他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她面前。
就是个大骗子。
大骗子,我想你想得心快痛死了,我要怎么办啊。
陆承佑被分派到市第一监狱服刑。
宿舍里加上他六个人,全都是差不多的年纪,二十啷当岁。其中有个叫曹森的男生,人瘦得像竹竿,长相清秀,听说以前是个偶像明星。
宿舍里还有个叫龚德的,之前交的女朋友就是被个小爱豆给勾引了,给他戴了绿帽子,所以生平最讨厌的就是涂脂抹粉在台上搔首弄姿的小明星,跟曹森分到一宿舍后经常伙同他人排挤欺负曹森,把人打得鼻青脸肿。不仅动手,还在人格上羞辱他,让他当着全宿舍人的面跳爱豆舞,他要不肯跳就拎着他后脖颈把人提溜进洗手间,强迫他喝马桶里的水。
陆承佑第一天过去的时候,狱警刚走,龚德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陆承佑。陆承佑虽然清瘦,但身上是有肌肉的,属于瘦而不柴的类型。个高,踩着鞋能直奔一米九,给人一股浑然天成的压迫感。龚德直觉惹不起他,先赔着笑脸问了句:“新来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陆承佑拖了把椅子过来,往上面一坐,背靠着,两条长腿大喇喇敞着,平时狂傲不羁的气质就出来了。冲龚德一扬下巴:“你叫什么名儿?”
“我叫龚德。”
龚德说完才意识到自己接的太快太顺了,仔细听起来还有股巴结劲儿,好像是在跟人回“小的龚德”一样,有股太监味。他尴尬地咳一声,想找补回在宿舍里的大哥统治力,冲着一边畏畏缩缩的曹森说:“曹森,今天咱们宿舍来新人了。为了表示欢迎,你赶紧跳一个。”
另外几人帮着起哄架秧子,一边拍手一边喊:“跳一个!跳一个!”
曹森脸上的青紫还没有退,听见这些人的起哄跑过去扒着门喊:“张警官,张警官他们又欺负我!”
龚德骂了句脏,走过去直接薅着人领子把人提溜进洗手间,把他脸摁进洗手池,打开龙头对着他头冲:“你又活腻了是吧?”
曹森大喊大叫,正挣扎时听见龚德惨叫了声。他直起身,擦掉脸上的水,看见陆承佑把龚德的脑袋摁在墙上。龚德那么大的块儿硬是被打得一点儿还手之力都没有,陆承佑一只手轻轻松松摁着他,另一手在他脸上不客气地拍拍:“你太吵了,知道吗?”
这就是要多管闲事的意思了,等陆承佑松了手,背过身往外走的时候,龚德冲着人背后就是一拳。
结果打空了,陆承佑两手抄兜往侧退了半步,避开后抬脚在龚德背上猛踹。龚德被打得直扑出去,摔个狗吃屎,一吐吐出一口血。
“我去你奶奶的!”龚德骂:“兄弟们,给我揍他!”
另外几人朝着陆承佑一齐动手,曹森吓得抱头躲一边。没几秒再往那边看,陆承佑站着,那四个人呼爹喊娘地倒了一地,不是抱胳膊就是抱腿。刚才还骂骂咧咧,现在却只知道求饶。
陆承佑活动了下脖颈。在狱警听到动静过来查看前,对那几人和颜悦色地看一眼,说:“待会儿怎么说,都知道吧?”
四个人全点头说知道。
狱警来问,听到的结果是没人打架,只是说话声音大了些而已。
从那以后,宿舍的人谁见了陆承佑都喊声哥。没了人横行霸道,曹森开始过得有尊严。所以其他人是怕陆承佑才叫他哥,曹森是把陆承佑当亲哥。他把自己的入狱原因跟陆承佑说了一遍,他之前签了个公司,那公司名气还挺大,名下艺人很多,而他一点后台都没有,导致公司有什么好资源从来轮不到他。
曹森在娱乐圈混得越来越差,最后甚至连收入都没有,被公司雪藏,又解不了约。苦闷的曹森只能回家当啃老族,谁知道老天眷顾,那片棚户区突然就迎来了拆迁工程,眼见着他就要一跃成为一辈子吃喝不愁的拆二代。
谁知道那工程刚进行到一半停滞了,停滞原因是承办公司被查出账目有问题,而另一家最近几年势头很猛的公司迅速接手。工程重新启动后,村里的人发现了不对劲,到手的补偿几乎要缩水一半,原先的规划也全部打乱,承诺的公园没有了,而改成要建一个占地广阔的大商场。群众不同意合伙去讨说法,事情眼看要闹大,影响工程的正常进展。最后有人出了手,给了带头闹事的人一个教训。
那个带头的人就是曹森的父亲,走的时候好好的,被送回来时两条腿都被打断了。没有任何线索和证据能指明凶手,这件事只能咽个哑巴亏,而村民们见对方太不好惹,全都不敢再多说一句了。
曹森的父亲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死了。曹森气不过,他大概知道事情是谁干的,拎着把刀就冲进对方公司里,砍伤了两个高层。
“被判了八年。”曹森说:“我算算时间,到时候还能跟你一起出狱呢。承哥,我以后就跟着你混了。你不是个简单的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等以后一定能带着兄弟我发家致富。”
曹森笑得憨憨的。正是饭点儿,人都往食堂走。陆承佑看一眼四周,等没什么人,问:“你刚说找人教训你父亲的是哪家公司?”
“万建集团。”曹森放低了声音:“承哥,你听说没,这家公司有后台。”
陆承佑知道有后台,也知道后台姓蒋。他笑笑,把曹森肩膀一搭:“你这小弟我罩了,等以后出狱,我保证带你发家致富。”
曹森笑得更开心:“那可说好了!还有还有,我不仅想发家致富,我还要认识很多很多漂亮姑娘。你这样的男人平时生活里肯定围绕着大把大把的美女,到时候你随便匀我几个。”
陆承佑眼里沉了下,半晌后说:“那你还真想错了,我认识的漂亮姑娘就一个。”
曹森切了声:“我才不信你就认识一个。”
两人到了食堂,另外四人也在。今天有些特殊,食堂开了小灶,每人面前餐盘里的食物比以往都精致丰富许多。
陆承佑那份是他过来后才有狱警送过来的,跟另外几份都不一样,他这份里额外有两个鸡腿,摆盘也更精致些。龚德早就对他不服,憋着火偷偷瞪了那狱警一眼,觉得这里的人也都在看人下菜碟。
狱警放下东西就走了,一秒都没有多待。陆承佑还没动筷子,另一名狱警过来把他叫走,说骆昌在外面等着见他。
陆承佑起身离开。龚德等他走得不见了,把自己的餐盘跟陆承佑的换了。瞥见曹森在看他,龚德作势要揍人,朝着曹森扬了扬手:“你瞅啥!”
曹森在心里回了句“瞅你咋地”,低下头继续干饭。
狱警把陆承佑带到一间屋子里,没给他戴手挎,没监视他,把人送到后就关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