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虽是在质问朱沐嗣,内心却是疼痛难当,她紧紧抓住裙裾,身子躬成半弓形,已经哭跪在地上。朱沐嗣瞧见她如此难受的模样,有所触动,不由得叹息一声,用手抚摸她的发鬓。“是我错了,害得你伤心,即使让我死,也不能抵消这份罪过。”
闵安哭得泪眼婆娑:“你当真错了,错得彻底,不留回头路,也不给我留一点盼头!我本来还指望求求世子,留你一条活路,可你做下这么多错事,害了世子,害了幼帝,害了宫亲贵族,害了百姓民众,哪里给我机会为你辩解一句?你也知道,去了大理寺堂上,最后只会判定为死罪,可你若是落得个死罪,我还能好好活么!”
朱沐嗣闻言大震,发力将闵安低垂的脸捧起,凝声说道:“你千万不可做傻事,我犯了罪,自然要担当责任,你与诸多罪事无关,不能一头撞进来自己寻死!”他急急说道:“如果你要这样犯傻,我宁愿你去嫁给李培南!”
闵安一想到朱沐嗣必然会被处死,哀痛不已。朱沐嗣提起的嫁人之事,又揭开了她的隐痛。她哽咽说道:“嫁与世子,非我本意,我挣脱不了,不如随你去。”
朱沐嗣长叹:“有你这份心,我已满足。余下的,不用再说了,听我一句,好好活着,说不准日后还能——”他讲到这里,突然顿住言语,只是再默默叹了口气,安静地抚着闵安的头发,用无声的举止来劝慰她。
闵安深知与他见面时间短暂,咬牙擦干了泪水,紧抿着嘴不敢应话。她只怕一旦开口,眼泪又要掉下来。
朱沐嗣凝视着闵安的眉眼,温和笑了笑:“我走后,想我时,就将我送你的绢扇展开看看,就当留个念想。”
闵安哑然不应,看到朱沐嗣哀求的眼神后,才点点头。
满室死寂中,铁门轻撞,传来一声响。
闵安回头看时,非衣穿着锦袍拾级走了下来,右手托着一副案盘,已经备好了纸砚等物。
闵安与朱沐嗣立刻明了非衣前来的目的。
试想,即使有太后懿旨开道,堂堂世子府,又哪能让疑犯容易走出去的?它的权势、威压,不会因为主人外出而降低半分,更何况后面还有非衣连同几千骑兵在镇守着。
非衣将案盘放在朱沐嗣跟前,说道:“朱公子身份干系不小,事关楚州举贪、刺官几桩案子,若想顺利走出世子府大门,需得写出证词来。”
闵安跪在一旁研磨,低声说道:“这是世子要的证词,主张用来应对都察院二审。你早些写吧,后面能图个清静,至少——他不会再折磨你。”
朱沐嗣低头思索片刻,执起笔,牵发了琵琶骨的疼痛,手腕在微微颤抖。非衣冷声问:“朱公子还在犹豫什么?”
朱沐嗣起身朝非衣落落行了一礼:“我信二公子为人,想请二公子做一件事。二公子若是答应,我必然痛快写出所有罪状,不再为难世子。”他将李培南的折磨反过来说是他的为难,言语中大有谦和之意。
非衣由此也缓和了语气:“说来听听。”
朱沐嗣看向闵安:“玄英认死理,我怕她做傻事,二公子在她身上,还需多费心。”
闵安咬嘴撇过了头,不让朱沐嗣看见她的泪水。
非衣看着面前两人的表情,稍一细想,已想明白其中的话意。他极快答道:“朱公子的悲悯情怀暂且放一放,证词的事才是第一桩。是否对她费心,也无需朱公子来指点,自会有人知道怎样做。”
朱沐嗣默然一笑:“想必玄英再嫁,二公子心里也是酸的。”
非衣皱了眉,冷冷道:“写是不写?怎能生出这多废话?”
朱沐嗣盘膝坐定,扶住右臂,忍痛写下一份证词,声称由他辅助王怀礼、彭因新等人,行贿楚州多名官员,并祸害毕斯、含笑一干人的事实。他痛快承认了来到楚州后所做的诸多暗事,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不牵扯到朱家寨一分。他的证词写得流利简略,不仅撇清了他与温知返的关系,还点出朱八心生怨恨,毒害了宫亲贵族,将国难推到了朱八头上,直接来个死无对证。
非衣质问道:“朱八不过小小一名典史,宫里又不曾为难过他,他为何会心生怨恨毒害人?”
朱沐嗣淡淡道:“人各有志,他或许想得偏斜了些,为早先一批被先皇囫囵斩死的冤官们报仇,我又怎能知道?”
非衣再问,朱沐嗣却是不开口了。
这时,地牢外传来温知返宣读祁连太后懿旨的声音,闵安跪地听完,起身默然走向一旁,看着世子府侍从开了锁匣,将朱沐嗣架起来。朱沐嗣抗拒他人拖行,勉力朝外走去,再也不看闵安一眼,残破的身子在风里竟然直不起腰来。闵安心里又苦又涩,实在是念得紧了,不知不觉跟着走了出去。她一路紧咬着嘴,远远跟在官兵队伍后,目送朱沐嗣出了世子府大门。
非衣本想阻拦朱沐嗣如此便利地走出世子府,不好对李培南交差,随后他又看到闵安失魂落魄的模样,伸出的手最终收了回来。
“关门。”一声令下,大门轰然阖上。
闵安依然留在门后,痴痴站了许久。
非衣站在闵安背后,扬手阻止吴仁等人的劝告,留下闵安一人心伤。
闵安整整一天滴水未进,她枯坐在厢房内,任由泪水肆意流淌。
掌灯时,外出走动的非衣带回消息:“朱公子当堂未受刑罚,我托司吏将朱公子的证词拓本传上去,午后就有判词放下来,责令衙官秋后处斩。”
闵安吹熄了灯火,隔窗嘶声说道:“多谢。我先歇息了。”她安静坐在黑暗中,无声痛哭。
非衣思前想后,提笔写下飞信,禀明府里的动荡,吩咐哨铺加急送到李培南手上。
☆、第112章 死别
昌平府死牢是个阴冷潮湿的地方,案犯一旦被收押,许进不许出,且得不到亲友的探望。闵安吃了多年的公门饭,深知朱沐嗣入监必定是要戴上枷械的,她心里怜悯他过得辛苦,却无法见上他一面。
两天后,噩耗传来,朱沐嗣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又因触犯国法羞愧难当,竟在牢中服毒自尽。
非衣最先得到衙门里的消息,问哨兵:“死牢密不透风,不准外人探监,那朱沐嗣是如何拿到毒药的?”
哨兵答:“属下细细盘问过牢子,牢子一口咬定没人进过死牢,由此看来,毒药只怕是早就在朱公子手上了。”
非衣细想一下,了然:“移交、收审、关押朱沐嗣的过程都有大理寺卿监管,没出一点纰漏,朱沐嗣最后还能服毒,只能说明被人钻了空子。”
唯一一处空漏便是温知返站在世子府地牢外宣读太后懿旨时,曾迎着朱沐嗣蹒跚走出来,与他打过一次照面。
非衣已经推断出暗中有温知返做过手脚,心里就拿捏得更加谨慎些,想亲自去一趟停尸房,查看朱沐嗣的死况。
他刚走出院门,垂柳石径上跑来一行人,最先一人是闵安,穿着水红缎子貂绒袄,芙蓉绣花长裙,仍是一副喜庆的打扮,只是她拈裙跑得急,不顾后面侍从婢女的追赶,头上的花钿一路委地,鬓发也散去了一半。她的神情惶恐不安,透出非衣从未见过的无助感。
非衣眼一沉,回头问哨兵:“谁走漏了消息?”
哨兵扣手急答:“并非是属下,属下一拿到消息,就直奔公子下榻处,不曾有过半点停留。”
非衣唤退哨兵,伸出手臂稳稳接住了闵安飞扑过来的身子。闵安抓住非衣的锦袍袖口,脸色退成雪白,只一叠声地说:“非衣,非衣,带我去,我要见他,见他最后一面。”
非衣持住闵安的肩膀,低声说:“顺口气,梳妆好了再出门,你走出去,衬起来的可是世子的面子。”
闵安回身急唤婢女莲叶帮她整装一番。趁着间隙,非衣从吴仁嘴里问到了事情原委,得知竟是温知返修书一封,将朱沐嗣的死讯告诉了吴仁。
“又是这个温知返。”非衣的眼底沉得像是蕴了一块冰,他想,以温知返的聪慧,应当猜得出来,消息透露给吴仁,就等同于告诉了闵安,明明作为闵安的兄长,温知返行事从未替闵安考虑过,只念着将妹妹朝绝路上推。
非衣带着闵安坐车抵达州衙,看见温知返一人萧瑟站在檐下时,依然没给温知返好脸色看,径直从他面前走过。
温知返对着斑驳的竹叶在思忖着什么,面色有些恍惚,仿似怅然若失。他在外人跟前,并不回避他的难受劲头。
“玄序离世,对哥哥也是打击么?”闵安心里转过这个念头,急切追上非衣的步子,顾不上去看温知返一眼。
温知返等闵安匆忙经过身前,淡淡叹息:“就这样死了,极是可惜。”
闵安闻言心底更痛,低头快步走向了停尸房。
温知返目送闵安等人离去,轻轻叹口气。这句叹息,非衣走得急,已经听不见了,自然也没心思去顾及别的。至此为止,温知返以朱沐嗣来牵制闵安、从而让闵安牵制住非衣心思的目的,是完全达到了。
停尸房内,天窗渗下一缕明光,照在朱沐嗣全然僵硬的身体上。他的肤色青白,手脚从破损的衣物里摊落,带着紫红色的暗痂,破皮的地方,还有残血濡出。
即使死了,留在他身体里的折磨,依然没有停顿过。
闵安哑然一哭,挣脱非衣的手,扑上了石床。她拿着锦帕,一遍遍替朱沐嗣擦净手腕、脚踝,泪水无声砸落,全然看不清四周的境况,眼里只有朱沐嗣了无生气的样子。
州衙在场官吏面面相觑,他们瞧见闵安的穿着,知她应是新嫁娘的人选,可她哀伤难抑的神色,怎么也不切合世子府的喜庆氛围。
他们暗自递了个眼神,均是在想,此中必有隐情。
好在世子李培南并未到场。
闵安已失了礼度和分寸,在场的非衣自然要维系起世子府的颜面。他作揖请得一众官吏离开停尸房,留给闵安一点隐私的时间,同时也隔开了闵安的耳目,向督案的大理寺卿打听案情原委。
大理寺卿结合了确切证词及消息,才向非衣透露出,朱沐嗣确是服毒自尽,毒源不明,仵作已经查探过尸身,可证实是毒发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