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衣手上加力,拉得马头低靠下来,也带动马上的闵安躬身抵向了他这侧。非衣穿着紫红长袍,领口衣袖缀饰了金丝藻绣,与闵安的深色锦衣相应,两人相靠的身形,犹如一株并连而生的珊瑚玉树。高台上的李培南转眼看到他们凑在一起,不知在说些什么时,皱了皱眉,立刻唤侍从去请非衣回来。
侍从领命去催,非衣像是没听到似的,依然对着闵安耳提面命。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闵安将护住己身作为第一要务,至于赢不赢上午这场马赛,完全不需闵安考虑。非衣说,若是抢到的旗子数目少了,侍卫们自然会知道下暗手去坑害对手,确保本方扭转局势。常见的手段有绊马索、飞刀、天降沙石阵雨等……
闵安听得怔忡:“皇家比试,也使那些下三滥手段?”
非衣淡淡道:“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恶斗,十几支马队跑进山谷,谁又能看得见背面发生的变故。你记住一点,只要能达到目的,就不要计较手段。”
闵安了然,在马背上坐直身子,看向周遭对手的眼光变得审慎起来。非衣将李培南派来催请的侍从打发走,亲自拉着闵安的马缰,站在队列之前,回头问侍卫队:“东西都备好了么?”
侍卫们从衣底袖口翻出一条条飞链绑缚的薄刃镰刀,齐齐答道:“请二公子放心。”
“这都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闵安看得实在是惊奇。昨天下午与侍卫大哥们配合训练时,从来没听见他们提到涉及恶斗的一个字,个个都埋头苦练,这下齐刷刷的一出手,简直要把闵安震住了。
侍卫队长张放笑了笑:“小相公甭担心,死不了人。我们这队大风大浪经历得多,还没把小规格的马赛放在眼里。”
闵安啧啧嘴:“敢情我还成了拖你们后腿的人。”
张放嘿嘿一笑,闵安又问:“世子知道么?”
听到发问,张放先前的轻慢语气马上转为凝肃:“公子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才不上场。他说过,若是由他出手,只怕所有人有去无回。”
闵安内心嗟叹,果真是虎狼一般的人,不管他在哪处场地,就从来没手软过。
再过一刻,高台鼓号齐鸣,禁军持旗飞驰当先开道。非衣放开了马缰,闵安在激越的鼓声中,带队风一般奔向山谷。
山谷设立了多处陷阱坑洞,考验参赛者马上功力。首先一难在地势曲折险陡上,马队要经过几道起伏落差大的山坡,抢夺栅栏阱口的彩旗。第二难在洞穴多,导致出路回旋往复,骑兵往往冲杀一阵就会迷路。最后一难落在沙尘灰雾天气上,使得众多衣饰的身影撞在一起,都不辨敌我,只知道从旁人手里哄抢彩旗。
针对上述三难,各家骑兵设置了对策。通常的应对方法是问答口令,往往一拨人撞在一起,口令声此起彼伏,然后拉开马己方人,容易出弊端。闵安为了保险起见,在本队人衣囊里装满了香料,即使走散或者撞见在一起,都能循味辨人。
远处长鼓声响阵阵,以示观阅台的皇亲贵族们催促之意,唤马队早些夺旗回转。
闵安铁了心要拔头筹,凭借着服劳役铺石阶的记忆,硬是在雾气山谷里找到了出路。他勤学苦练一月有余,身后又有张放作辅助,两人纵马在阱口转悠,齐心合力拔到了几面彩旗。
一支彪悍骑军突然从旁边杀进,打头的人穿着黄衣黑裤,头戴软甲帽,像是跳出山涧的老虎,径直扑向了闵安。闵安认得他是祁连太后家的外甥,禁军营里的后起之秀,叫温什,连忙避开了他的剪杀。
温什气势汹汹,可比瘟神二字,堵在他马蹄之前的对手纷纷铩羽。闵安拨转马头,赶到他马股后,见他的马尾并未编扎起来,心生一计。
通常参加马球战的骑兵,都会将马鬃编成三花形,将尾毛紧扎在一起,避免与别的马匹发生纠缠碰撞,影响骑行。瘟神并不参加下午的马球赛,又喜欢将自己和所骑之马装扮得漂亮些,来博取场上闺秀的眼线,因此给了闵安一个机会。
闵安纵马跑出去,抽出一支栅栏竹篙,在燃烧油脂用来驱雾气的铁盆里搅了搅,将竹篙捏在手里。他靠近温什,以竹篙为刺,和温什缠斗在一起,趁机将油脂擦在温什马股后。当他掀翻铁盆时,火星飞溅到温什马尾上,立刻点燃了尾毛。马匹受惊,将温什掀落在地,闵安趁机夺去了他手里的彩旗。
那边张放招呼世子府的侍卫,将祁连家的马队堵在栅栏边一场激战,黑手频落,又抢了几面旗帜。
如此拼杀一阵,闵安与侍卫队闻香气首尾结队,如铁屏一般扫除了其他马队,当先冲出了山谷。
闵安纵马跑回时,背缚一包旗帜,并高高扬起了右手。右手之上,赫然是一面金黄色飞龙旗,迎风猎猎飘舞,宣示着最困难的陷阱已被人攻克,并迎来了王旗的回归。
观阅台前号角长吹,礼部侍郎宣告世子府首胜。
闵安众人齐齐向台上行礼,见到李培南摆手唤退,才依次离开校场。非衣绕到禁军值守的屏障石墙外,截住了闵安,叫他去阁帐里歇息。
闵安摇头道:“流了一身汗,气味难闻,恐怕唐突了小雪姑娘,我还是去洗洗吧。”
非衣回道:“小雪唤我来的,她并不计较这些。”
闵安仍是拒绝,走回侍卫队搭起的帐篷里,提水草草擦拭了一遍身子。全身气力耗尽后,他的肚子就饿了起来。摸出帐门在石窝里翻出一个烤熟的饼子,他就张口吃了起来,噎得喉咙里有些难受。
一个竹筒及时递到眼前。闵安来不及称谢,拿过竹筒喝尽泉水,擦净嘴角说道:“世子怎会来这里?”
☆、第94章 风头正健
闵安听见李培南的吩咐,低头去拍锦衣袖口的沙灰,并不答话。额上缠绕的绿带拂落下来,擦着他的眉眼,看着有些不便。李培南本想伸手替他拂开,他已经抬起头后退了一步,说道:“世子临场才改变打法,难道是另有目的?”
李培南确实有其他的目的,但不能对闵安明说。闵安此次矢志不渝挤进府来,无非是为了奏请与玄序的婚事。将闵安嫁给他人,李培南自然不乐意,除此外,他还不希望闵安风头过于稳健,惹得其他人记挂。
逐鹿赛分三场比试,由闵安统领马术队,左轻权御射,萧知情进行剑术切磋。上午闵安手持金龙旗当先驰回,马上英姿夺人眼目,又恃生得唇红齿白,已有不少闺秀向衣久岛打听他的出身。李培南听到消息后,立刻决定提升左轻权的位置,将他推到众人眼前去。
左轻权文武兼备,堪能担当重任。只是闵安有自己的考虑,极为推脱明天要进的箭靶场。他在马术上能拼得一二,箭术实在是浅陋,所以打算依赖今天的比试攒功劳。
李培南懂得他的心思,说道:“你若不从,必然会坏了我的事。”
闵安勉强答道:“我只能应世子一声,尽量见机行事。”
李培南转头离去。
午时,宫亲贵族一行人留在猎场行馆进膳整休,李景卓安置好幼帝的衣食住寝,退了出来,回到锦帐内饮茶。非衣及祁连雪侍立一旁,李培南最后进门。
李景卓一见到李培南,脸色仍然缓和不下来。李培南旁若无人地走到椅前坐下,说道:“刚御医通传,太后心口痛,怎不见父王去探望下?”
“孀嫔之前,父王身份怎能随意走动。”
“礼行之事,父王也需操持。”
父子两人语含机锋地一来二去,杵在一旁的非衣明哲保身,带着祁连雪走出了锦帐。随后,祁连雪去行馆内探望祁连太后,询问病因。太后只说口味不适,腹胀气闷,已经服下一帖药,身子并无大碍。
祁连雪放下心来,找到非衣,催他去请闵安过来进午膳。闵安不便连推两遍祁连雪的好意,故而欣然赴约,在宴席上遇见了衣久岛。衣久岛穿着桃红宫装,两颊染着喜色,眉眼飞扬,顾左右笑语连连。闵安低头喝汤,她就持着他的手腕说笑,害他汤匙抖个不停。
闵安无奈停下饭食,问衣久岛:“公主到底想怎样?”
衣久岛嫣然一笑,将嘴唇凑到闵安耳边,轻轻说道:“世子准了我的议亲,向宫里递了禀帖,拟定下月聘我为妃。”
闵安怔了怔,过后反应过来,疑虑道:“世子正宠着萧大人,怎又会要娶你。”
衣久岛捶了他一记,嗔道:“先前还有风声说你是世子的兔儿爷呢,还不是不了了之。”
闵安再呆愣一下,才应道:“我这是玩笑话,算不得真。公主这桩可要守好了,千万不能让萧大人钻了空子。”
衣久岛嗤的一笑:“她若贴过来做妾,本公主自然不会推拒,可她放得下身段么?”
闵安没应话,实际上他已无话可答。世子府搅动的风云变化,简直比教坊传唱的话本还要精彩。他低头再要舀汤,衣久岛又凑过来说:“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等到嫁进世子府的这一天了。喂,你不进来陪我吗?”
闵安正眼瞧了下衣久岛,看她神采飞扬的模样,觉得她应该不是在说梦话。“你与世子之事,我搀和进来做什么?”
衣久岛扒住闵安的手臂,不以为然地说道:“这里不比西疆自在,我又没伴同,不如你来陪我。”
闵安抖落她的手:“公主多喝些鸡汤,补补脑子。”
衣久岛突地转了转眼睛,狡黠笑笑:“那,你帮我写封信交到世子手中,向他表达我的倾慕之意。”
闵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说道:“私密书信,怎能由我这外人代劳?”
衣久岛转眼就变了脸色,拿出场马术比赛的名额威胁闵安,嚷着要将他撵出队伍。闵安只得低声下气的求着,在案席后拉扯了一番。非衣伴在祁连雪案旁,听不见对面的两人在说什么,一半的心思放在了饮食不适的祁连雪身上。
祁连雪也不知对案在闹什么,笑着打圆场:“公主不可欺负小相公,他是我的贵客。”
衣久岛扁扁嘴,扯着闵安走出帐篷,继续恐吓闵安,最后还是搬出不识中原婉约言辞的理由说服了他。闵安钻进衣久岛置备的阁帐,盘腿坐在案后,字斟句酌,写了一封书信。他在信中说,红鸾星动,化禄照吉宫,正是婚嫁好时机。妾心忧虑,不堪相思苦情,唯付素笺一封求君意……云云。
写完之后,闵安实打实的摸了摸手臂,按下泛起的疙瘩。他看着衣久岛用花香怀纸誊抄一遍书信,用绢带封好了,才放心地走出门参加马球赛。衣久岛咬着笔杆子想了一阵,取过另一张怀纸,将闵安的原件包扎了起来,置换掉自己抖得不成字形的素笺。
正当此时,李培南还在父王帐里听训。说是听训,他坐得比父王还要闲适,以手支颐,听着观阅台的鼓声点数。
三长两短,马球即将要开场了。
李培南瞥了下父王的侧脸,觉察他没有出帐的意思,催了一句:“父王还有什么不满意?”
“早些成婚,我才会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