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明白在朝政上站明立场,但太子从政事上进一步跟他说上家里亲情了,那他就算心里有主意,也不能说,外臣随便插嘴这些,一个不好就是离间天家骨肉。
太子怔了怔,也明白过来自己言多有失了。
但他却没有异色,而是挑起一抹笑意,道:“苏庶常,你为人当真谨慎,如此,孤便与你多说了什么,也并不担忧。”
他说着,声音又压低了一点:“你是为身份所限,不好与孤多说什么罢?但不知为什么,虽然你一句切实的话也没有,孤问你的,你全推回了孤身上,孤却仍旧觉得,你胸有成竹,能为孤解惑。”
“……”苏长越只好道:“殿下谬赞了。”
太子只是一笑,把声音升回了正常音量,道:“你是恩科那一年中的榜,那在翰林院也有一年多了?”
苏长越应声:“是。”
太子这回只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两人也将要到了御道尽头,太子的东宫在另一边,便各自分别不提。
**
“这有什么奇怪的,苏哥哥,你生得就是一副很靠谱的模样啊。”
晚间,珠华知道了苏长越的纳闷以后,嘻笑着道。
秋意已深,外面有风声摇动树枝黄叶,当此时节,劳累一日之后能在温馨安静的家中闲憩,微昏的灯火下,白日种种都暂时抽离而去,是件格外舒心闲适之事。
对苏长越来说,更惬意的是,还有一双粉拳在卖力地替他捶着肩背。
珠华是自告奋勇来着,因她见苏长越回来时好似有些疲累,她其实不大会,更谈不上什么专业的技巧,不过苏长越毫不挑剔,能有人给惦记着他就觉得很满足了,摊手摊脚地趴在炕上,半眯着眼,慢吞吞地道:“长得还能靠谱?”
“大概也因为你们年纪相近?”珠华又找了个理由,说起话来时,她的动作就慢了,有一下没一下地捶着,道,“太子身边想找个和你差不多年纪的官员应当不容易罢。”
这倒是真的。
并不是皇帝一定要全找着老臣把太子围绕住,而是詹士府清贵之地,同翰林院一般,都已为正途文官所把持,而出身正途的文官小三科大三科这么一路考上去,能年轻到苏长越这个地步的真的很少,一科能出一个算不错了。
苏长越陷入了凝思,他和珠华的思考角度不同,他更多从大局出发,不大留神细微的人之常情处,这么一想,太子在他跟前藏不住话似乎还真有些这方面的缘故——太子再是储君潜龙,他首先是个人,一个人在同龄人面前跟在年纪长出十来岁乃至更多的非同辈人面前,表现必然是不太一样的。
珠华分析上瘾了:“他大约先以为你年轻可欺,没怎么把你放在眼里,想说什么就说了,但是你一直不肯吐口,他得不到答案,意识到你的厉害,反而肯看重你了。”
苏长越听入了神:虽无确凿证据支撑,但这个分析趋于合理,太子头回见面就问他求教,坦诚的同时是轻视——假如今天同路而出的是秦学士,太子一定不会问出那些话,因为秦学士的分量不一样,太子承担不起随意向他问话的后果。
这心态说起来矛盾,似乎又信任他又看轻他,但矛盾才符合太子的身份,他这样的上位者,思想作为真的一根筋才奇怪。
“珠儿,你说得对。”苏长越扭头夸她,“散我半日迷云,真是聪慧过人。”
珠华跟他目光对视片刻,感觉他似乎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方一下子大喜,背也不捶了,趴下来抱着他的肩确认道:“真的?没哄我,我全说对了?”
苏长越点头,一本正经道:“你才说我一副靠谱的模样,我什么时候哄过你了。”
他渐渐觉出来了,珠华如今不太在意别人夸她美,旁人惊艳的眼神她看多了也近乎屏蔽掉了,但尤其爱人说她聪明,这个“人”还不能是别人,别人她也不大放在心上,必得是他或叶明光,她才十分欢喜。
珠华看出他语气虽有调笑——他哄她的时候可不少,但态度是真认同的,抱着他主动亲一口:“我是近朱者赤,来,我再给你捶一会。”
她就要直起身来,却随即被拉了回去:“既然近朱者赤,宜当多多益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4章
隔日又是早朝,围绕着晋王是否应当就藩的两派势力们都攒足了劲,预备着要在朝会上大撕一场。
一派自然以万阁老为首,他打从站队以后,先得皇帝赐席,又得晋王赠鸡,虽然都不值啥钱,但对万阁老来说,这是天家父子先后都向他释放出了示好的信号,其意义非表象的金钱所能衡量,其中蕴含了他日后起复的深厚希望。
万阁老为此很觉欣慰鼓舞,收到晋王给送来的两只山鸡后,还连夜写了封信,让人送与元宵后已赴高邮上任的不成器的儿子那里去,严厉叮嘱他务要老实做官,不指望他出什么政绩,能安安稳稳把一任熬过去,回来就好往上动一动了。
另一派则因原来的领头人卢文滨翻船遭贬,变成了一群散兵游勇,斗志也相对有所下降,
先帝晚年怠政而导致的朝纲涣散没有这么快能重振回来,卢文滨一贬((哪怕是因他自身不检),让相当一部分投机分子吓得缩回了头,虽又因万阁老不认祖制的豪言太骇人听闻,令一部分中间派愤而站到了他对面去,但总的来说,这一方的气势还是弱了不少,上回是压着万阁老喷的,这回恐怕未必能够了。
卯中时,有资格上朝的朝臣们鱼贯而入,各就其位。
看上去势均力敌,这原本应当是一场耗时良久的恶战。
事实起初也确实如此,朝会开始不多久,两派官员就吐沫横飞,声嘶力竭,争到脸红脖子粗,个别情绪激动的手里拿着的笏板都飞了。
而随着日头渐渐高起,官员们吵到口干舌燥,体力差些的经不起这样长久的唇枪舌战,不得不暂且退回队伍里歇息,闹哄得不成样子的大殿里终于清静了一些。
这时候看胜负就能分明一些了——占上风的是万阁老那一派。
不用奇怪,因为上回万阁老算是单抗,而这次他多了一个强有力的帮腔:吏部尚书冯老大人。
自新皇登基以来,冯大人一直非常低调,几乎不对朝政发表什么看法,但再低调他身上万阁老派系的烙印也非常鲜明,因为他的长女嫁与了万阁老的独子为妻,与万阁老是儿女亲家。
在先帝朝时,冯大人和万阁老这么一连亲,堪称强强联手,横霸朝堂,无人能敌——事实上他这个天官的位子就是万阁老力推而上的,当日吏部尚书空缺时,还有另一个有力竞争者,论资历论能为都更加出众,但不肯捧万阁老的臭脚,于是不但在竞争中黯然败北,其后还遭贬外放了。
俗话说得好,风水轮流转,转到了新皇当朝,万阁老的风光不再,冯大人也跟着黯然失色,虽因他们得势时没少往各个要紧部门安插人手,羽翼丰满,皇帝一时还未有什么大的动作,但万阁老所能感受的冷遇,冯大人一样也是觉得透心凉。
更糟的是,别人如工部蔡尚书之流见势不妙,还能同万阁老来个翻脸切割,重投新主,他和万阁老捆绑得太紧密了,万阁老干正经事不成,搞阴谋背地里算计人是一把好手,冯大人靠着他往上爬,很多事瞒不过他,自然让他掌握了不少黑材料,他要敢卖万阁老投皇帝的好,万阁老临死前就敢拖他一把,拉着他共沉沦。
冯大人进进不成,退退不掉,为此心塞得不行,只能缩起来做鹌鹑。
他这回肯站出来,乃是因此举既助了万阁老的力,又中了皇帝的意,皇帝给万阁老的那份赐席对万阁老是脸面,对他就是提示,这样两面讨好的机会不好找,所以在这次的朝争里,他观望一阵之后,就一改往日作风大胆地站出来了。
吏部是六部之首,同为尚书,“天官”的美誉只有吏部尚书才能享有,对于大多数五品以下低品级官员们来说,吏部尚书真如天一般压在他们的头顶,他们的考评升迁贬谪几乎全掌握在吏部四司里,如今冯大人这一站出来,即便是最狂放的以挨廷杖为荣那部分言官也有点萎了。
跟皇上作对哪怕被贬了好歹也能得个忠直的名望,跟吏部尚书作对,回头让揪了小辫子,无声无息贬到哪个荒凉地方去(先例卢文滨),这亏吃了也白吃啊。
不划算。
这么此消彼长着,时间不知不觉又到了正午,疲饿交加下,两方都渐渐偃旗息鼓了,万阁老虽站上风,但优势没大到压倒的地步,争到此时,只能下次再来。这等事涉祖制的大事,本不可能一两回朝会就争得出来,诸人都很有经验了。
孰料这次,老经验却不管用了。
皇帝高坐御案,缓声开了口。
他的话很简单明白,在两派之间寻了个中间点,晋王会就藩,但不会立即动身,待王府建成之后再行。
这其实就等于回到了原点,他起初回应卢文滨的那时候。
那时卢文滨若懂得见好就收,不为众人的追捧捧昏了头而非要毕其全功,逼着皇帝跟着他的步伐走,这份功劳就是他的了,闹不出后面那些事来。
不过卢文滨即便现在知晓,追悔也是无用,万阁老怎么可能允许他把这一份功劳安稳落袋,他和皇帝君臣相得了,还有万阁老什么事,从他为利熏心与万阁老合作的那天起,他的下场就注定了。
出局之人不消多提,只说眼下,听了皇帝的这个决议,两派都有些——茫然。
太快了。
预期里旷日持久的争辩这么快就落了幕,众人心里一时都有些空落,好像一出戏才演到了中段就宣布剧终似的。
但待众人回过神来后,就发现,凭心而论,这个结果两方都凑合能接受。
反晋王留京派里,激进到非得现在就赶晋王去封地的人本就不多,又被卢文滨的遭贬吓退了一些,更不剩几个了,这些人心里有数再闹也闹不出什么来了,真要再咬着不松口,那是给万阁老帮忙,替他刷君心。
万阁老这一派里,底下的小弟们是还挺满意的,就藩祖制太牢不可破了,没几个真想打破的,只要能在皇帝面前表现一下,显示自己是愿意跟皇帝站一边的就行了。
只有万阁老很不满意。
这和他的预期差太远了。
皇帝这么轻易就让步了——不,他没有让,他仍是当初的立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他此时说出来,显得像是让了一般。
万阁老很不开心,他说不出有哪里不对,但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如果在先帝时候,先帝有个心爱的小儿子不愿就藩,他站出来顶缸,应对群臣弹劾,先帝一定装聋作哑,给他权力,由他奋战。
可现在的皇帝居然不吃这一套。
他不是很宠爱晋王的吗?
那为什么不受他的诱导。
对旁人来说,这件事就此了局没什么不好,但对万阁老来说,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他就是要在群臣和皇帝之间搅事,事搅得越大越好,他才好施为,如今这样,他耗尽心机折腾出这层层推进的大戏来,难道就是为了一顿饭和两只鸡不成!
他好稀罕么!
万阁老憋屈得不轻,他下了朝,坐在轿子里皱着眉回首往事,发现事情坏就坏在苏长越的那两封奏章上。
第一封干掉了他的棋子卢文滨,第二封在卢文滨外贬,反晋王留京派士气低落之时,亮明立场,虽说他位卑言轻,这一封奏章算不得什么振聋发聩的大文章,但他在打击卢文滨的同时,赞同他的政治主张,这对于他那一派来说没有造成更多伤害,相反是一记强心药剂,否则今日的局面又当别论。
万阁老心里的小人不知扎了多少,但等他思来想去,最终发现如果他还想在晋王事上做文章的话,还只能依靠苏长越。
最好他听到朝议结果之后,心有不服,继续上书,把局面再度推到先前的紧张形势上去。
这并不是妄想,事在人为,青年人总是气盛,及时收手的道理人人都懂,真在局中做起来就难了,卢文滨都没抗住,难道他就可以不成。
既然动了他的棋子,就把这个棋子身份继承了去罢。
**
万阁老想得很好,然而没过几日,一道诏书下来,险些气出他一口血来。
有翰林院庶吉士苏长越刚直勤勉,着进于翰林院编修兼东宫侍读。
前后两个职位,一个比一个剜万阁老的心。
翰林院编修还好理解,苏长越依常理需以庶吉士见习三年,但往例也有不足三年便授职的,能在翰林院留馆即成为翰林是庶吉士最好的出路,这且先不去提它;第二个就真是匪夷所思,他是什么时候跟太子搭上线的?!
棋子什么的再也不消提了,万阁老原没把他放在眼里,即便叫他坏了事,心里想的更多也还是利用他,但听到这道任命的时候,他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此子与他原有旧怨,如今羽虽不丰,已有雏鹰展翅之势,再不先下手为强,来不及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65章
对东宫侍读这个职位愕然的不只是万阁老,苏长越亦然。
万阁老脑补过头了,苏长越除了敷衍过太子一通外,这几日都没见过他第二面,搭线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不过不管这个兼职来得多奇怪,翰林院编修的正七品官职是实实在在的,提前转正总是件好事,又正巧赶在苏婉和秦坚白纳征的当口,两家俱都喜气洋洋的,逢到挑好的吉日,热热闹闹地把礼过完了。
大概是应了好事成双的俗话,待秦家和观礼的一些客人们都走完后,珠华有些疲累得撑不住,歪到炕上跟小荷道:“你帮我捶捶腰,我怎么总觉得酸得很。”
小荷便坐到旁边替她捶起来,手劲放得十分轻柔。
珠华不满足:“你大力些。”
小荷却不听她的,继续保持着力道,笑道:“奶奶,这会儿我可不敢用力,等明日请个大夫来瞧瞧再说罢。”
“不用这么慎重吧——”珠华嘀咕,她易累这个毛病其实持续有几日了,不过这阵子一直都很忙,她手边的事不少,苏长越朝上的事更乱,她虽插不上手,但总跟着要操些心,事烦多了,可不就总觉得累嘛,哪要看什么大夫,她又没别的不适处。
小荷忍不住悄声笑:“奶奶这个月的换洗都迟了半个月了,您一点也没想起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