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正午二人才回到流云寨,阿宝挣开卢缙的手,向寨门走去,卢缙苦笑着摇摇头,缓步跟上。石墙上的人早已看到他们,未待他们走近,门便打开,迟昱已冲了出来。阿宝迎上他,正要说话,被他往后一拽,拉到了身后,耳边听他厉声道:“狗官,你还敢来!”
卢缙自入仕以来,为县令时清正廉明,为将官时爱兵如子,口碑极佳,何曾被人称呼过“狗官”,不止他愣住了,连阿宝都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无奈地看了看在迟昱身后笑盈盈望着他的阿宝,轻哼一声道:“你叫迟昱?”
迟昱疑惑地回头看了看阿宝,只一眼便呆住了。眼前的大嫂脸上泛着他从未见过的神采,秋波微转,娇艳惊人,目光越过他看着卢缙。他已忘了要说的话,傻傻地看着她,脑中回响着应生的那句“她是我家将军未过门的妻子”。
卢缙微微皱眉,走上前将阿宝拉到身边,看着迟昱道:“我并无恶意,也不会对你们山寨怎样,我是来找她的。”说罢看了阿宝一眼。迟昱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颤声问道:“大嫂,他……你和他……”阿宝正要说话,卢缙已抢先道:“我是她的未婚夫婿!”迟昱抬起头看着阿宝,见她面色微红却并不否认,心中一片冰凉。
阿宝见他神色不对,问道:“二弟,你怎么了?”想起离开时官兵正在攻寨,紧张地道:“可是哪里受了伤?”说着嗔怪地看着卢缙。卢缙忙道:“应生不会伤人的,我嘱咐过他。”阿宝见迟昱木立在那儿,不由担心,扶着他道:“我们先进去。卢大哥,你回去吧!”
卢缙的脸立刻垮了下来,阿宝却已转身走了,他只得叹口气,快步追上,将迟昱一架道:“你哪里扶得动他,我帮你!”不待她说话便大步向寨中走去,阿宝在他身后唤他,他也只作不闻。
三人刚进寨门,陈庆等人便围了上来,虎视眈眈地盯着卢缙。阿宝硬着头皮道:“陈大哥,这位卢大……卢将军是我的……一位故人,原先有些误会,如今解开了,他马上就放胡大夫,也不会对山寨不利。”说着看向卢缙,卢缙自然点头应下。陈庆狐疑地收了兵器,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
阿宝十分尴尬,只盼卢缙快走,示意寨中之人扶迟昱进房,对卢缙道:“卢……将军,我已经回来了,您请回吧!”卢缙见她急欲与自己撇清,不禁有些火起,沉声道:“你我多年未见,我还想叙叙旧!”
阿宝面上一红,陈庆此时已当卢缙是那好色之徒,只怕也与谢辽一样,觊觎阿宝美色,意图欺辱于她,如今流云寨已不同往日,怎可再让迟昭的遗孀受此□□,不由腾起熊熊怒火,拔刀相向道:“欺人太甚!”话音未落,人已攻了上去。
阿宝吓了一跳,叫道:“陈大哥,快住手!”卢缙不躲不避,眼见刀锋快到鼻尖,突然伸出手袍袖一卷,陈庆未见他动作,手却麻了,刀已被他卷走,惊得向后退了两步。卢缙一甩袖,“咣当”一声将刀掷在地上,指着阿宝冷冷地说道:“这个女人,也就是你们的大当家,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来此只为寻她!若有人胆敢阻拦,便如此刀!”众人低头看去,那刀已断成数截。
陈庆看向阿宝,低声道:“大当家,他……”阿宝已被这样的卢缙惊到,半晌回过神,歉意地道:“陈大哥,对不住!我骗了你们。”陈庆不由怒道:“你既有未婚夫,为何不明说?为何要骗昭哥?”阿宝低下头不说话,陈庆猛然想起当时是迟昭苦恋阿宝,阿宝却并未对他动情,迟昭临死前说过,是阿宝同情他才与他成亲的,如此说来,自己错怪了阿宝。又想到阿宝为了保住流云寨受了那么多委屈,自悔失言,讷讷道:“大当家,我……”
卢缙见阿宝窘迫不已,不免心疼起来,扬声道:“在下与她失散多年,她于困境中蒙诸位相救,卢某感激不尽,在此谢过!”说着深深行了一礼。阿宝吃惊地看着他,他直起身,握着她的手,看着众人道:“我二人历经磨难,今日重逢,实乃上天眷顾。我本要带她走,她却放心不下流云寨与诸位,唯恐辜负了迟寨主的重托、诸位的信任。我既然是她夫婿,夫妻本是一体,她一日不走,我便在此陪着她,叨扰了诸位,还望见谅!”说着又是一躬。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山风的呼啸,卢缙直起身,见阿宝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笑道:“怎么了?”阿宝轻声道:“你不必如此!我是真的怕……”卢缙用力捏了下她的手,阻止她再说下去,对陈庆道:“烦劳大管事给我个人,我要给山下部从送封信。”陈庆刚与他交过手,知他武功极高,便是迟昭在世恐也不是对手,寨中无人能敌,他既然要留下,也只得随他,沉着脸令一人随时听命于他。
卢缙问明了阿宝的房间所在,自行前去写信。待他走远,陈庆才道:“大当家,他毕竟是官,留在这里恐怕不妥。”阿宝忧愁地道:“我知道,可是他不听我的。”陈庆沉思片刻道:“大当家,恕我冒昧,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此人既然与你曾有婚约,如今昭哥也不在了,你若……你若另嫁,寨中弟兄绝不会有异议!”
阿宝愣了一下,摇头道:“你不明白,我不能跟他……”陈庆道:“你若不愿,便不能放任他留在寨中。”阿宝道:“我明白,我想办法劝他回去。”陈庆看阿宝对卢缙的态度与对迟昭完全不同,想来对他是有情的,不由暗暗替迟昭不值,不愿再与她多说,告辞离去。
阿宝也慢慢往房中走去,这一夜对她极为震撼,与卢缙重逢她喜忧参半,卢缙的作为又让她感到陌生,记忆中的卢缙温文尔雅,对人谦和有礼,与之相处如沐春风;而如今的他,看似文质彬彬,却不时流露出一股戾气,令人生畏。
她来到房中,卢缙已写好书信,负手站在香案前看着迟昭的牌位,听见她的脚步声回过头,道:“这个放在房里你不害怕?”阿宝摇头道:“昭哥不会害我。”卢缙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迟昭虽然死了,阿宝心里怕是永远忘不了他。他忽然生出一股浓浓的恨意,为他自己,也为阿宝。
阿宝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变化,稍稍退后两步,卢缙捻了香,恭恭敬敬地拜了拜,转过身打量了房间一番道:“你让我住哪里?”阿宝道:“你不是真要留下……吧……”见卢缙沉下眼看着自己,心中一突,道:“东边院子还有空房。”卢缙摇头道:“太远!”阿宝愣住,他又道:“左右都住着谁?”阿宝道:“左边是二弟,右边是乳母带着瑞儿。”卢缙瞄了她一眼,道:“我就住你这儿。”阿宝一惊,忙道:“好,我让给你。”卢缙坐在床边道:“我的意思是我们都住在这里。”
☆、六十一、不会放手
阿宝大惊,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怎么行!”卢缙道:“你房间挺大,我在这里支张榻即可。”看着她笑道:“你放心,未行礼前,我不会怎么样。”阿宝只觉面如火烧,半天才道:“让人看到……我……”卢缙道:“谁能说什么!若不是你出了事,咱们如今早就成亲了!”阿宝心道:“我便是不出事,不是嫁给季泓,就是给苏煦弄进宫了,哪里能跟你成亲。”这番话她不敢说出口,只能说道:“你这般强留下来,已很是不妥,我怎么说也是昭哥名义上的妻子,你若住在我这里,寨中兄弟会怎么看我?”
卢缙皱眉道:“若怕他们说闲话,咱们明日就成亲,你随我下山去就是了。”阿宝叹道:“卢大哥,便是没有这流云寨,我也不会跟你走的。我一露面,苏煦,谢家,甚至连季家都会找来,到时只怕连累得你不得安宁。”卢缙道:“所以咱们才要马上成亲,断了他们的念头!”阿宝摇头道:“我说了,我是不祥的人,你是武将,刀剑无眼,我会害了你的。”
卢缙走到她身边,拉着她的手道:“我从不信这些东西!你我从未害过一人,便是真有因果报应,也不会报应到你我身上!”说着要将她抱在怀中,阿宝挣脱开他道:“有些事情宁可信其有!若不是这样,爹爹、昭哥、二哥的死又如何解释?”卢缙看着她道:“你爹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迟昭的死是巧合,谢二哥则应是北狄人图谋已久的,你不要全都揽在身上!”
阿宝忽然扑进他怀中道:“卢大哥,你不要逼我!我真的害怕!从前我难过时,想到世上还有一个你,便觉得心里暖暖的。我……我……我情愿你离我远远的,只要你能平平安安地在这世上便好,这样我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若是连你也……我……”卢缙抱紧她道:“这五年,找你是我唯一的念头,你对我来说是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不会因为你这些无谓的理由放手的!”
二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僵持在那里,半晌后卢缙道:“我不逼你成亲,咱们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会等你的。”阿宝道:“可是你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啊,且不说寨中弟兄会说闲话,你身为守将,擅离职守,若被苏煦知道……”卢缙轻笑道:“你若真担心我,便早日随我下山回朔方。”阿宝见他又绕了回来,索性不再说话。
卢缙坚持要住在阿宝房中,阿宝无法,只得令人在隔壁瑞儿屋中另设一榻,自己住过去,将房间让给卢缙,卢缙虽不满意,也未再说什么。
次日,应生便带着十余名亲兵上山,将卢缙日常衣物等送了过来,二人在房中密谈了许久才出来。卢缙又向阿宝要了数间房,供他的亲兵居住,陈庆等人见状,更是恼怒,却碍于阿宝与卢缙,不敢表露。阿宝亦觉十分难堪,卢缙却泰然自若。
应生要回营中,傍晚时便下山,临走前特地来见了阿宝。阿宝请他坐下后,应生道:“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阿宝苦笑,应生道:“我们,包括谢家的人都认为你必死无疑,只有公子说你还活着。”阿宝问道:“他为何那么笃定?”应生叹息道:“我那时以为公子受了刺激魔怔了,不想他竟是对的。他说你若死了,必会回来找他,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你,所以你定然还在这世上。”
阿宝心中一酸,道:“他不是不信这些鬼神之说?”应生道:“他为了你,有什么不信的!在吴郡时,他几乎找遍了江淮之地,凡庙宇道观定要进去,说是为你祈福。”阿宝犹记当年在高阳时,与卢缙闲聊,曾说起这类话题,卢缙说君子信奉仁义礼智信,忠孝廉悌忍,岂可怪力乱神,言下之意对鬼神之说十分不屑,想不到他竟然为了自己去求神拜佛。
应生见她被感动了,又道:“我原就说过公子是个死心眼儿,他听说你被主上赶走,在吴郡五年也没回过家,还对主上说找不到你便不会娶妻。”阿宝道:“伯父岂不是很生气?”应生点头道:“怎会不气!主上骂公子枉读圣贤书,为了一个女子竟然忤逆父母,公子只作不闻。”
阿宝微微蹙眉,应生道:“我不知你为何不愿跟公子回去,公子对你是绝不会有半点勉强,但你也要为他考虑考虑。”阿宝将顾虑说了,应生道:“你说的是有道理,也是为了公子好,只是你没有见过这五年间的他,若是见了,你便会明白,在他心中,什么也及不上你!”
他还要再说,卢缙已牵着瑞儿从门外进来,乳母一脸惶恐地跟在后面。瑞儿笑嘻嘻地跑到阿宝身边道:“娘娘,叔叔带我飞了!”阿宝抱起他看向卢缙,卢缙却皱眉看着应生道:“怎么还不走?”应生忙躬身退了出去。
看他走了,卢缙才转过脸笑着对阿宝道:“他的纸鸢挂到了树上,我帮他取下来了。这孩子胆子不小,一点也不害怕。”阿宝明白过来,定是他抱着瑞儿上了树,瑞儿才会如此兴奋。她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中道:“春日风大,别在外面玩儿太久。”乳母应下,接过孩子匆匆退下。
卢缙走到案边,倒了杯茶水递给她,状似不经意地道:“那个迟昱病了?”阿宝点头道:“胡大夫说什么肝气郁结。”卢缙冷笑道:“这是心病!”阿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卢缙道:“听说他与迟昭不是亲兄弟?”阿宝一惊道:“你查过他?”卢缙不答,阿宝追问道:“你为何要查他?”卢缙看着她道:“你身边每一个人的底细我都要知道。”
阿宝只觉那种陌生的感觉又出现了,脱口道:“卢大哥你……你怎么……”见卢缙盯着她看,心里突然涌上一阵恐惧,忙低下头不再说话。卢缙何等精明,见状长叹一声,摸摸她的头道:“阿宝,这个人来历绝不简单,我是怕你被他连累。”
阿宝抬起头道:“你是说二弟?他只是昭哥收养的一个孤儿,能有什么来历?再说我如今又是什么身份,不连累别人便是好事了,还怕被谁连累!”卢缙道:“可能迟昭自己都不知道。”阿宝反问道:“那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卢缙见她瞪着自己,一双清亮的眼中倒映着他的身影,忽然觉得脑中一热,低下头便吻住她的双唇。阿宝怎料到他会这样,吓得连连后退,被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过了许久,卢缙才放开她,向门外瞟了一眼,轻笑道:“我就是知道。”阿宝愣愣地不知他在说什么,直到他出了门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迟昱的来历。
卢缙毫不掩饰对阿宝的情意,每每令阿宝尴尬万分,迟昱似对卢缙有颇大敌意,见都不愿见他,索性连阿宝也躲着。如此过了几天,这一日,卢缙正在处理应生令人送来的公文,隐隐听见寨门处有喧闹之声,停下笔召来亲兵前去察看。片刻亲兵回来,报称是乌影寨的人来了,正在寨外喝骂。卢缙沉下脸,走到堂前,果然已不见阿宝。
阿宝此时正与陈庆、迟昱等人站在石墙之上,墙外数百乌影寨的人,将寨门团团围住。人群中一个黑脸壮汉远远看到阿宝,对身边人说了句话,一个方脸秃顶的人策马走出人群,对着石墙喊道:“迟昭婆娘,我家寨主来看你了,还不快开门迎接!”阿宝认得这两人,那个黑脸的就是图力度,说话人叫韦日罕。
阿宝没有答话,韦日罕又叫道:“迟昭婆娘,我家寨主听说你那相好的死了,怕你寂寞,翻山越岭的来看你,你怎么还不开门啊!”乌影寨的人轰笑起来。阿宝面色平静,迟昱气的叫道:“闭上你的臭嘴!”韦日罕道:“迟家小哥儿,你冲我吼什么!你家大嫂爬上谢辽的床,给你大哥带绿帽子时,你咋不吼!”
迟昱气得浑身发抖,对阿宝道:“大嫂,我去杀了他!”阿宝忙拉着他道:“不要冲动!只要不出去,他奈何不得咱们。”此时韦日罕又叫道:“迟昭婆娘,你的靠山死了,流云寨迟早是我们的,你若识相,开门投降,跟了我家寨主,也是一桩美事!我家寨主可比谢辽那小白脸强多了!”
墙外众人哈哈大笑,阿宝拿过陈庆手中的弯弓,对准韦日罕射去。她的箭术曾得谢遥指点,准头极好,奈何力气不足,箭飞到韦日罕面前时,被他轻轻一挡,便掉落在地。韦日罕狂笑几声道:“大哥,这可是个泼辣货!够劲儿!”阿宝沉着脸又举起弓,摒足力气,忽觉背后一暖,一人自身后贴上,握着她的手,缓缓将弓拉满。阿宝侧头看去,卢缙正凝神望着墙外,轻声道:“看前面!”
阿宝只觉心定了下来,靠在他身上,看着弯弓被他拉成满月状,耳边听他轻轻说道:“放!”忙松开手,长箭裹着风声直向韦日罕袭去,瞬间钉在了他的脑门上。
作者有话要说: 脑补一下这个画面,小卢咋样,没让你们失望吧?
☆、六十二、未竟之事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韦日罕已应声倒地,蹬了几下腿便气绝身亡。卢缙拿过阿宝手中的弓箭,拍拍她的头道:“失了准头,我想让你射他的嘴,你稍稍高了半分。看着!”阿宝忙看过去,卢缙满意地微微一笑,拉开弓道:“这一箭射左眼!”右手一松,羽箭离弦而去,直奔已乱了阵脚的乌影寨众人。
图力度右侧一人忽然大叫一声,捂着左眼掉下马,卢缙又道:“这一支是右眼!”又发了一箭,图力度左边的一人被射中右眼。他连发数箭,将图力度身旁的人均射下马来。图力度突然大喝一声,震得阿宝双耳嗡嗡作响,卢缙敛了笑,微微皱眉,只听图力度大声道:“你是何人?”
卢缙放下弓,扬声道:“我是她的夫君!”迟昱在他身后冷哼一声,图力度哈哈笑道:“她丈夫早就死了!姘夫也死了!你又是哪里来的奸夫?都说你们大越女人从一而忠,原来全是放屁!”卢缙深吸一口气,又举起弓对准他,图力度忙掉转马头向后跑去,卢缙连射三箭,却只有一箭射中马臀,马儿跑得更快,瞬间便没了踪影。
乌影寨的山匪见寨主跑了,也一哄而散,陈庆、迟昱立刻带着人马追了出去,阿宝长舒一口气,正要向卢缙道谢,却见他紧锁眉头看着自己道:“你常受这样的侮辱?”阿宝一愣,道:“昭哥在时没有,后来有二哥庇护,他们也不敢。”言下之意确实曾经历过。
卢缙看了看墙外已在厮杀的人群,牵着阿宝回到寨中,阿宝心不在焉,不时向外张望,卢缙道:“别看了,我有话问你!”阿宝忙转过头看着他,卢缙道:“柯兰山中可有北狄军?”阿宝摇头道:“从来没有!”卢缙道:“山中像流云寨这般的地势还有几处?”阿宝又摇头道:“我不知道,得问陈大哥。”
卢缙轻敲桌案似在思考,阿宝小心地问道:“你想到什么了?”卢缙看着她道:“谢二哥的死应与乌影寨脱不了干系。”阿宝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乌影寨与北狄军勾结……”卢缙道:“山上地势复杂,我起初来找你,几次都迷了路。流云寨在南坡,山中无北狄军驻扎,而山口处又不曾听闻有北狄军经过,北狄人如何能知道谢二哥的来去时间?伏击谢二哥的北狄军又从何而来?”
阿宝皱眉想了想道:“只有可能是从北坡进山!这么说来,定是乌影寨记恨二哥,与北狄勾结,将二哥的行踪泄露,又将他们引至山脚下设伏。”卢缙点头道:“正是!我是刚才看到那个寨主是北狄人,突然想到的。”阿宝愤然拍案而起道:“早知道,刚才直接射那个图力度了!”拉着卢缙的手道:“卢大哥,你要帮二哥报仇!”
卢缙顺势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前,环着她道:“你放心,我会的。便是没有谢二哥的事,乌影寨这般欺辱你,我也不会放过他们。”
阿宝犹在愤怒,卢缙亦在沉思,直到陈庆等人回来,见二人亲密地偎在一起,面面相觑,站在门口不敢进来。迟昱走在最后,探头看去,不由怒火中烧,大喝一声:“大嫂!”阿宝一惊,忙看过去,见门口众人面色诡异,耳边听卢缙轻笑一声,忙从他身边跳开,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道:“陈大哥,你们……回来了……”
陈庆咳了一声,走进来道:“大当家,乌影寨的人跑了。”阿宝道:“穷寇勿追,咱们没有兄弟受伤吧?”陈庆道只有几个人受了些皮外伤,均无大碍。阿宝放下心来,堂内一时静了下来,阿宝看看卢缙,卢缙站起身对陈庆道:“陈兄可否借一步说话?”陈庆本对他十分反感,念在他今日助了流云寨一臂之力,勉强点了点头,二人去了后堂。
阿宝见众人已显出疲态,令他们都去休息,众人散去,堂中只留迟昱与阿宝二人。迟昱走到阿宝身边,气哼哼地道:“大嫂,那人太无礼!”阿宝脸红了红,不知能说什么,迟昱心凉了半截,问道:“大嫂,你准备……跟他走了吗?”阿宝忙摇头,正要解释,想了想道:“此事以后再说。”迟昱忽然用力抓住她的胳膊道:“大嫂,你不要走!我会保护你的!”
阿宝被他吓了一跳,轻声问道:“二弟,你怎么了?”迟昱的手越抓越紧,盯着阿宝道:“大嫂,我……你相信我,我……我一定……我……”他语无伦次,阿宝只见他双眼渐渐发红,急切地望着自己,不由心慌,说道:“二弟,你可是累了?”迟昱一把将她拉到身前,道:“大嫂,我……”忽觉后脑一阵剧痛,耳边听阿宝惊呼一声:“二弟!”便眼前一黑,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宝连忙蹲下身察看,确定他只昏了过去,抬头怒视着卢缙道:“你打他做什么?”卢缙微微皱眉道:“你看不出来么?他适才魇住了。”阿宝想起迟昱通红的双眼,将信将疑,卢缙道:“想是与乌影寨厮杀太过激烈,他年纪尚轻,会受影响也是正常。此时得让他好好休息才行!”
阿宝本就极为崇拜卢缙,见他说的一本正经,岂有不信的,忙命人将迟昱抬回房,才又问卢缙道:“你跟陈大哥说什么了?”卢缙道:“问了下山中地势。”阿宝好奇道:“你问这个做什么?”卢缙笑着望着她道:“你想知道?”阿宝知他素来不做无用之事,忙点点头,卢缙想了想道:“我在完成你二哥未竟之事。”见阿宝不明白,卢缙叹道:“谢二哥常常上山,不只是为了看你,还是勘探山中地形,为日后布防之用。”
阿宝摇头道:“柯兰山数十年前就已全是北狄领土,大越怎么设防?”卢缙看了看门外,轻声道:“此处不宜深谈,晚些你来我房中,我详细告诉你。”阿宝皱眉看着他道:“为何要去你房中?”卢缙笑道:“那便去你房中。”阿宝想到她与瑞儿住一起,卢缙来访,定会打扰瑞儿休息,忙又摇头。
卢缙笑道:“让你去我房中,只是怕外面人多口杂,你想到哪里去了?”阿宝低下头,片刻后道:“好。”
晚饭后,阿宝趁四下无人,来到隔壁卢缙房中,卢缙早已沏好热茶,等她坐定,不待她问便道:“我估计谢二哥早有拿下柯兰山的打算了。”将茶塞到她手中道:“他早前剿匪,便是想将山中匪寨荡平,好让大越驻军。”阿宝疑惑满腹道:“山中如何驻军?”卢缙将桌上的茶盅一字排开道:“柯兰山东西走向,横亘千里,山势陡峭,本应是大越一道天然防线。如今虽在北狄手中,但狄人逐草而居,不事生产,柯兰山以南俱是荒地,对他们来说用处不大,是以平日并无驻军,便是百姓也少,此地实际仍是大越人居多。而我大越,又因山南皆是平原,无险可守,不得不在朔方、五原等地筑起高城厚墙,以御北狄骑兵,劳民伤财不说,且若此处失守,京都危矣。”
阿宝此时不由想起当年跟在他身边,看他指挥若定的情形,这几日来的陌生感突然便消失了,耳边听他道:“若我们占住柯兰山,只需在几处山口设立军寨,布以重兵,便可阻北狄骑兵长驱直入。而山下可效高祖时的做法,屯兵于田。”阿宝道:“那山上呢?你不是说二哥欲在山上驻军?”
卢缙道:“山上地势险要,大部分地方无需看守,只用在类似流云寨这些地方驻以军士,以防北狄翻山偷袭。北狄以骑兵见长,山路崎岖,易守难攻,他们一般不会行此下策。但对我方却意义重大,若大举进攻时,骑兵自山口而出,步卒则可屯积在山中,自山上而下,柯兰山千里之广,北狄要如何防范?!”
阿宝皱眉道:“既然柯兰山如此重要,为何北狄不在其上驻军?”卢缙道:“朔方以北皆是他们的地盘,近十余年来,大越广筑城池,龟缩在高墙之内,从不主动出击,柯兰山对北狄来说只是境内一座高山而已,已失了防御的功效,何需在其上派兵。况且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顾及这个。”阿宝问他为何,卢缙道:“我这些年虽在吴郡,也十分留意北狄的动静。你可还记得当日率兵攻打高阳的那个贤王?”阿宝点点头,卢缙道:“他自高阳退兵后,回到他们王庭便带兵逼宫,将他叔父杀了,自己做了王。”阿宝道:“他岂不是篡位?”卢缙道:“北狄王权更迭不似我朝,历来都是血雨腥风,他叔父的王位也是趁他父亲死时他尚年幼而得的。”阿宝突然想到当日躲在父亲囚室床下偷听的话,苏煦似乎也是杀了兄长得的皇位。
卢缙道:“他虽然当了王,但他叔父的人马势力都在,他一时难以收服。而且他为了防止叔父的后人将来再来篡他的位,便将他叔父的儿子全杀了。这样一来,反而失了人心,他叔父的旧部便反叛了,北狄内乱,他平叛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力量占据柯兰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卢帅不帅?
☆、六十三、不是君子
阿宝道:“原来这些年北狄内讧了。”卢缙道:“谢二哥应该是想趁此机会,将柯兰山占据,令大越防线北移。一旦那贤王平定了内乱,定会南侵。”阿宝道:“二哥想的竟这样远!”卢缙点头道:“谢二哥确实是少有的帅才!难怪北狄处心积虑地要除掉他。”见阿宝垂下了头,心知她又在自责,走过去拍拍她的肩道:“所以我说对于谢二哥的死,你不必太过自责。便是没有你,他也会常常上山,也会去剿匪平患。遇见你,虽出乎他的意料,却不会打乱他的步伐,而且以流云寨的名义,反而不易引起北狄王庭的注意。相信你与他之间的传言,他应该是知道的,亦或者就是他自己令人放出去的,以造成他被你迷住而出手相助的假像。”
阿宝听得呆住,卢缙又道:“我想,也许谢二哥灭了乌影寨,将你送走后,便要开始着手清理流云寨。”阿宝忙问道:“如何清理?”卢缙看着她道:“无非两条,或抚或剿!流云寨若愿归降,便招抚,若不愿,便剿灭。”
阿宝久久不能平静,谢辽看似单纯的举动,背后竟然有这般深意,她不由看向卢缙道:“你留在流云寨也是这么打算的?”卢缙叹了口气道:“我就知道告诉你后,你要这样疑心。”将阿宝揽在胸前道:“我起先不知道你是寨主,却也知谢二哥绝非好色之徒,便在想他做这些到底为了什么。后来几次上山,见识了山中地形,到了这里,发觉此处是个屯兵之所,进而才想通。”他抬起阿宝的脸,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原先我留在寨中,只是一个目的,那就是你!但现在变了,我不想骗你,除了你之外,我还想将谢二哥没有完成的事做完!”
阿宝愣愣地看着他,半晌后问道:“你准备怎么处置流云寨?”卢缙道:“除了招或剿,我现在还想不到更好的办法。”阿宝道:“你今日跟陈大哥说的就是这些?”卢缙摇头道:“不是!我只问他我可以帮迟昭报仇,铲除乌影寨,他可愿与我合作。”阿宝皱眉道:“他同意了?”卢缙笑道:“他说要考虑考虑。我估计他定会同意,除非他不想为迟昭报仇。”阿宝看着他道:“你……你是想利用他与昭哥的兄弟之情!”
卢缙仔细看了看她,皱眉道:“阿宝,你在怕我?”阿宝忙垂下眼不再看他,卢缙忽然将她抱紧道:“阿宝,我说过不想骗你,所以才据实以告。我……你不要怕我!”阿宝沉默许久才道:“我只是觉得……你与我记忆中的那个卢大哥不太一样了。那个卢大哥即使能想到,怕是也不会做,因为那不是君子所为。”
卢缙闻言苦笑道:“君子……我便是太君子了,才会让你受那么多苦!当年若不是我拘于什么门第、礼法、孝道,你我在高阳便已成亲,哪里会有后来这些事!咱们不会分离五年,你也不会流落异乡,险些丧命,如今至少也是儿女成群了。”
阿宝吃惊地望着他,卢缙道:“我这些年也想通了,原先是我太过迂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又如何!只要心中存有大道,便问心无愧!”阿宝正要问他的大道是什么,他已放缓语气,抚着她的脸道:“而我心中的大道,非名非利,一为国,二为民,三……为你!”
阿宝定定地看着他,心中明白此次重逢,他给自己的陌生感从何而来了。从他抓胡大夫诱四儿上山,到用武力强行留在流云寨,再到利用陈庆的兄弟之情游说他合作,均与他以往作风不符,而他内心的变化竟然如此之大。她突然心头一痛,眼泪便流了下来,她的事到底令他受了多大的刺激,才会让他将二十余年的教养全部摒弃,一夕之间性情大变。至此她才明白,应生说的那句在他心中什么都及不上自己的含义。
卢缙见她哭了,一时有些怔忡,半晌道:“你……还在怪我?”阿宝摇摇头,卢缙擦着她的泪道:“那你为何要哭?”阿宝深吸一口气道:“我……我觉得你好可怜……”卢缙一愣,片刻后道:“我哪里可怜!可怜的人是你!阿宝,我以后不会再让你受半点委屈!”阿宝只是摇头哭泣,卢缙虽不知她为何要哭,却明白不是在生气,心下释然。
二人相拥了一会儿,阿宝道:“我知道你是为了大越,可流云寨对我来说……我走投无路时,是昭哥收留了我,我不能看着你毁了它。”卢缙点头道:“我知道,所以为了你,为了流云寨,你要帮我。”阿宝问道:“如何帮?”卢缙道:“说服他们,让他们投诚,为我所用。”
阿宝盯着他看了片刻,问道:“那寨中兄弟们呢?”卢缙道:“大越人可留下,继续驻扎在山中各处。北狄人若要返乡,便让他们回去,若不愿走,便送下山垦荒。”阿宝道:“原来你早就想好了!只怕这几日都在盘算这些吧!”心中一阵恼怒,自卢缙留下后,她每日都在想两人之事,愁肠百结,原以为他定也是如此,谁知他想的却是这些。
卢缙不知她为何又发怒了,拉着她的手道:“我这几日也十分苦恼,你若不满意,容我再想想,看能不能想到更好的法子。”阿宝甩开他的手,道:“你的法子好得很呐!”说罢转身出了房间。卢缙望着她的背影连连苦笑,若不是为了她,小小一个流云寨,何需他费尽思量。
此后几日,阿宝都不再理他,卢缙既无奈又心焦,手中的安排却未曾停下,应生来回奔波于山上山下,阿宝都看在眼中。这日,陈庆神情肃穆地来找阿宝,阿宝知他有话要说,将乳母与瑞儿打发了出去,陈庆就才说道:“大当家,我有一事拿不定主意。”阿宝已料到他要说什么,仍是问道:“何事?”陈庆道:“那个卢……卢将军对我说,要我与他合作,借道给官兵过山,并给他们带路,他要剿灭乌影寨。”
阿宝心道:“果然是此事!”口中说道:“陈大哥,你知道我从不管寨中事务,况且我与卢缙……这事你自行决定吧。”陈庆看着她道:“昭哥在世时便十分信任你,当年危难时也是你挺身而出,不管你与卢缙是何关系,我相信你都不会出卖寨子,对不起昭哥的!此事需你来断!”
阿宝没想到他这般信任自己,不再推辞,他又道:“若不假手卢缙,以图力度的身手,寨中无人能敌,为昭哥报仇谈何容易!图力度不除,迟早要生事。但若与他合作,待他剿灭乌影寨后,焉知不会掉头对付咱们?此事无论怎么做,都事关寨子安危,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决定。”
阿宝不由深看了他一眼,心中大感诧异,她本以为陈庆只是一介武夫,不曾想竟能将卢缙的计划识破,当真令她刮目相看。她沉吟许久才道:“若不靠卢缙,咱们能给昭哥报仇吗?”陈庆摇头道:“难!”阿宝点点头,又问道:“若乌影寨来犯,咱们胜算有几分?”陈庆想了想道:“最多五成。”阿宝道:“也就是说乌影寨单靠我们自己的力量,是除不去了?”陈庆点头。
阿宝想了想道:“陈大哥,你与昭哥自幼相识,又是结义兄弟,你可知他当年建这流云寨的目的是什么?”陈庆点头道:“我知道!”阿宝道:“昭哥也曾跟我说过,上山不是真要落草,只是想给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一个容身之所。所以他才不许寨中人随意劫掠,不许持强凌弱,就是想若有一日,天下太平,他们仍能下山过回寻常百姓的生活。”陈庆道:“正是!是以山上山下,都知流云寨的义名。”
阿宝道:“话虽这样说,可是陈大哥你想过没有,占山为王终究不是正途。如今有你在,尚能坚守住昭哥的规矩,若有一日,这寨子落入那心存邪念的人手上,又会变成什么模样?”陈庆皱眉不语,阿宝道:“既然此时卢缙需要合作,咱们便可与他谈条件。”陈庆道:“怎么谈?”阿宝紧盯着他道:“陈大哥,你可愿被招安?”
陈庆一愣道:“招安?”阿宝道:“咱们跟卢缙说,可以协助他剿灭乌影寨,但他必须将流云寨妥善安置。”陈庆道:“你说的妥善安置便是招安?”阿宝点点头,陈庆沉默不语,阿宝忽然紧张起来,若是陈庆不愿意,两方必有一战,她又该怎么办?
陈庆想了许久,抬起头问道:“卢缙此人可信否?”阿宝一愣,忙道:“一言九鼎!”陈庆看着她道:“你与他……当真是未婚夫妻?”阿宝只觉事已至此,没有必要再对他隐瞒,当下说道:“家父当年确实允婚,因他要随谢辽将军赴朔方御敌,未能成亲。后来家中发生变故,我流落至此,他却为了寻我调往了吴郡。”陈庆道:“这么说来,你与谢辽也是早就认识?他帮助咱们不是为了……”他虽没有明说,阿宝也知道他的意思,点点头道:“谢将军乃是正人君子,绝不是你们传言的那样!”
☆、六十四、迟昱此人
陈庆闻言又沉默了许久,阿宝观察他的神色,心中颇为忐忑。直到日落时分,他才一拍大腿,大声道:“也罢,我就赌上一回!若成了,给兄弟们找了条活路,也算对得起大家。若不成,大不了就是个死,到下面同昭哥再做兄弟!”
阿宝长长舒了口气,后背已全然湿透,正要说话,陈庆又道:“大当家,若此事顺利,待兄弟们安顿下来,你便走吧。”阿宝一惊,忙道:“陈大哥,我……”陈庆见她变了脸色,笑道:“你莫紧张,我不是赶你走。昭哥临走前对我说过,你定是有来历的,若将来你家人寻来,或是你自己要走,切不可阻拦。”阿宝怔住,心中一阵感动。陈庆道:“既然卢缙是你未婚夫,我看的出你对他也有情,你又何必再留下来,随他去吧。”说完站起身道:“我现在就去找他,但愿他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