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时沉默下来,窗外传来更鼓之声,应生道:“我要回去了,你何时走?”阿宝道:“我不知道能去哪里。”应生皱眉,片刻后道:“过两日我寻个宅子,你便留在这里等公子回来吧。他那般聪明,定有办法。”阿宝本就没有可去之处,自然求之不得。
五日后,应生果然在城南找了一座僻静的小院,阿宝住了进去,院落虽小,只有三间瓦舍,但胜在人少幽静,阿宝的身份不会轻易暴露。此后,阿宝便平心静气地留在院中,鲜少出门,应生隔三岔五便来一趟,两人说笑玩闹,日子过得很快。
如此过了四个月,已是腊月时分,家家户户洒扫除尘,置办年货,应生想是府中事务繁忙,来小院的时间逐渐少了,阿宝大多一人闷在院中。
这一日,阿宝吃过晚饭,关好门窗准备歇息,便听有人敲门。她走到院门处轻声问道:“谁?”门外传来应生的声音:“是我!”阿宝忙将门打开让他进来,说道:“怎么这时候来了?”应生回身关上院门,压着嗓音道:“公子要回来了!”阿宝一愣,继而大喜道:“真的?”应生笑道:“今日县令来找主上,拿着官府的邸报,十日前大军在云中与北狄决战,大败北狄,公子与你三哥立了头功,大将军为他们请赏,不日便要回朝!”
阿宝激动不已,连声问道:“卢大哥可有受伤?他几时能回来?你能联系到他吗?”应生一一答道:“邸报上未曾提到,应该没有受伤。何时回来尚不知道。我现在联系不上。”阿宝有些失望,应生笑道:“你急什么,公子总是要回家的,你在这里等着就是了。”阿宝摇头道:“他一回到京城,便会知道我的事,定会去江陵找我。待到了江陵发现我不在那里,肯定又要四处寻我,岂会回来这里。”应生想了想,知她说的有理,不由苦着脸道:“主上最近不知听到了什么风声,看得我甚严。今日若不是他要陪县令,我还溜不出来,怎么给公子送信?”
二人站在院中一筹莫展,此时院外又有人扣门,两人都吓了一跳,对望了一眼,噤声不语。敲门声却未曾停下,“笃”、“笃”,一声声在黑夜里异常刺耳。阿宝一阵胆寒,往应生身后缩了缩,便听门外有人唤道:“应生,开门!”
阿宝颇为诧异,看着应生小声问道:“找你的?”却见应生脸色刹白,忧虑地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门边将门打开。阿宝就着屋中溢出的烛光,看清门外站着一名清俊的中年男子,四十余岁年纪,与卢缙有六七分相像,心下了然,耳边果然听见应生低声叫道:“主上!”
来人便是卢缙的父亲卢栩,他缓步走了进来,看着阿宝道:“袁姑娘远道而来,家仆失礼,怠慢之处,还望海涵!”阿宝毫无准备,初次见他,竟不知如何应对,讷讷不能言。心中已知他对自己的婚事多方阻拦,不免有些怨忿。
卢栩打量了一番,对阿宝道:“夜深风寒,袁姑娘请到屋中歇息。”又对应生道:“你在外面守着,回去再算你的事!”应生忙恭身应下,果真站在院中。卢栩与阿宝进了屋,阿宝将烛火挑得更亮些,见卢栩已坐了下来,忙倒了杯茶水,放在卢栩手边,也怯怯地坐了下来。
卢栩微微一笑道:“姑娘何时来的?”阿宝不会撒谎,如实说了,卢栩道:“卢某罪过!竟然这么久了都不知道。姑娘因何而来?”阿宝语塞,半晌没有回答。卢栩又道:“听闻丞相千金已嫁给了江陵季泓,不知姑娘为何会在此处?”
☆、四十六、高抬贵手
阿宝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哪里还能回答,卢栩看了看她,说道:“姑娘不管因何而来,都请回去吧。”阿宝猛抬起头道:“您为何不让我和卢大哥在一起?”卢栩一愣,继而说道:“你已是季泓的夫人,如何能与我儿在一起。”阿宝盯着他道:“卢大哥早就写信跟您说了我们的事,您为何迟迟不回话?便是不同意,也该告诉他!”
卢栩微笑道:“缙儿的性子我最了解,我若直接说不同意,他为了你怕是会违逆我,私下便与你成亲。”阿宝想起卢缙确实说过即使父亲不同意,也要娶自己的话。卢栩又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必不愿委屈了你,我若一直不回话,他就会心存希望,总想说服我为你争个认同,你们的事也就要拖上一拖,如此就尚有挽救的机会。”他看了阿宝一眼道:“果不其然,你被嫁给了季泓,与他再不能有牵扯。”
阿宝恍然大悟,气道:“你……你为何要这么做?卢大哥是你的亲儿子,你为什么不愿意他快活?”卢栩悠悠地道:“正因为他是我的儿子,我才不能让他娶你。”见阿宝正不解地望着他,长叹了口气道:“罢了,今日就全告诉你,也好让你死心。”
他起身关上房门,重又坐下说道:“缙儿给我的第一封信我确实收到了。”阿宝心道:“第一封?莫非就是爹爹许婚后卢大哥写回家的那封信?”卢栩自顾说道:“我当时是有些气缙儿私定婚姻,置父母之命于不顾,但一番权衡后,还是决定成全你们。一则缙儿自幼便乖巧懂事,从未忤逆过我,也未提过任何要求,他能这么做,想必是真心喜欢你;二则娶了你,便是与袁谢两家都攀上了亲,对缙儿的仕途大有助力,也能抬高卢氏的地位。”
阿宝道:“你既然同意,为何迟迟不给卢大哥回信?”卢栩道:“我正准备回信,家中来了一个人,他说有一位贵人让他转告我,莫要答应你二人的婚事,否则卢氏将有灭顶之灾。”阿宝道:“贵人?是谁?卢大哥与我成亲怎会有灭顶之灾!”卢栩看着她道:“此人绝非妄言,这位贵人便是撼动不了袁谢,整治卢氏却是不废吹灰之力。”
阿宝隐隐有些明白,颤声问道:“可是苏……皇帝?”卢栩点头道:“看来你也不是全不知情。他那时仍是信王,卢家虽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却如何能与皇家相争,我虽有心成全你们,奈何天命难违。再后来,信王登基,你二人便更无可能了。”
阿宝这才明白,自己与卢缙无缘,明里暗里作梗的都是苏煦。卢栩看着她道:“袁姑娘,我不知袁丞相因何原因不让你入宫,但你已嫁给了季家,就不应再来寻我儿。”阿宝忙辩解道:“我和季泓还未拜堂!”卢栩摆摆手道:“这些都不重要。我儿初入官场,虽在战场上立了些功劳,如何能与季家相抗?更何况这后面还有皇上。你若真心待我儿,便请离开他吧!”
阿宝连忙摇头道:“季泓并不愿意娶我,就是他放我走的!”卢栩一愣,见阿宝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心中虽不解,仍是说道:“便是没有季家,还有皇上!你想让缙儿为了你性命不保吗?”阿宝急道:“苏煦对我只是一时之意,久了自然会忘掉!”卢栩道:“他或许会忘了你,却不会忘了谁曾同他做对。”
阿宝沉默下来,卢栩道:“你既然已决定嫁给季泓,便不该再跑出来,更不该来找缙儿。还请离开吧!”阿宝仍是不说话,卢栩看了她片刻,突然起身,跪倒在她脚边。阿宝惊得连连后退,忙要扶起他,却听他说道:“袁姑娘,你有袁丞相与谢家相护,便是闯出天大的祸事,也能化险为夷,缙儿却不能。一旦天子动怒,不止缙儿,卢氏满门都将不保,请你高抬贵手,莫要再纠缠下去了!”
阿宝僵在那里,卢栩这一跪,已是彻底断了她与卢缙的可能,世上哪有公爹跪儿媳之理,便是二人能在一起,阿宝要如何面对卢栩?又岂能被卢氏家族所容!
两人便这样一站一跪,过了良久,阿宝弯腰扶起卢栩,滴滴热泪滚落在衣襟之上,口中说道:“您放心,我不会再找卢大哥了……我明日就走……”卢栩深深看她一眼,躬身道:“多谢姑娘!”转身离去。院中应生正要跟上,余光看见阿宝泪流满面,惊得停下脚步,正要进屋询问,卢栩已在院外沉声唤道:“还不走!”应生不敢违抗,担忧地看了阿宝一眼,慢慢地出了院门。
待二人走远,阿宝关上院门,缓缓回到房中,愣愣地坐在桌边。门外寒风阵阵涌进屋内,她竟毫无察觉,直到蜡烛燃尽,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起身关上房门,走到床边躺下,闭上双眼,任泪水汹涌而出。
应生担心阿宝,次日一早便要寻机偷偷溜出府,却被卢栩唤了去。他忐忑地来到堂前,卢栩面色沉静地坐在上首,指着一个包裹对他说道:“你去将这些送给袁姑娘,速去速回。”应生应下接过,只觉入手沉甸甸的,不由暗暗奇怪。
他不及细想,急忙来到阿宝的小院,抬手便要敲门,却见院门虚虚掩着,心中一凛,推开院门快步走了进去,阿宝常住的那间屋子门户大开,空无一人。他心中大急,高声叫道:“阿宝!阿宝!”又跑到另外两间屋子寻找,哪里有阿宝的踪影。此时才明白,定是昨夜卢栩同阿宝说了什么,令她不告而别,忽然想起手中的包裹,打开一看,果真是些金银之物。他愣了一会儿,冲出院门,一路寻找,可是哪里还能找到,只得回府向卢栩禀报。
卢栩听了,沉默半晌才吩咐道:“此事休要向公子提起。”应生低下头,卢栩看着他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你应当清楚,若当真为你家公子好,便只字都不可提起。她既然自己走了,便是想通了,以后再不会纠缠缙儿,久而久之,缙儿也会淡了。”
阿宝天刚亮便出了城,也不辨方向,漫无目的地催马前行。从季家出逃时,她是满怀着希望,总认为躲过这一阵子便能与卢缙在一起了。此刻才真正感到绝望,与卢缙已是再无半点可能,京城不能回去,季家也不能去,没有前路没有目标,心中凄苦不已。
她浑浑噩噩地往南走了十来天,这日在路边茶肆歇脚,身旁桌边坐了祖孙二人,老人白发苍苍,正在照顾孩子吃干粮。阿宝看了看她们,忽然想道:“我到庐江去看看外婆,她知道我不见了,定然万分着急。”于是起身付过茶钱,牵了马往西北而去。
阿宝沿江而行,在秣陵渡了江,稍稍往西行了半日便到了乌江,她当日与卢缙在这里相遇,结伴而行,此后随他远赴高阳,危城之中相知相爱,如今想起已恍如隔世。她仰起头,将夺眶而出的眼泪逼回去,催动马儿,向着庐江奔去。
又走了七八日,终于到了庐江境内,阿宝自幼在此长大,十分熟悉,当下放慢速度慢慢往谢府而来。庐江实际已是谢家的封地,谢氏族人众多,她恐被人发现,仍是男装打扮,路上果然碰到不少谢家之人,幸而都未认出她。
来到谢府附近,她又犹豫了起来,心道:“外婆见到了我,会不会马上把我送到季家?季泓定然不会放过我。”她想了想,决定偷偷去看看外婆便走。她不敢走正门,绕着谢府转了两圈,突然想起幼时随谢遥溜出去玩,因年纪小翻不上围墙,谢遥便让人在院墙下挖了个洞,让她爬着进出。她凭着记忆,果真找到了那个洞,洞口已被藤蔓枯枝覆盖。她将马牵得远远的拴住,走到洞口处,见四下无人,弯下腰钻了进去。
墙内便是花园,谢遥当日选在这里挖洞,也是因为内外皆是树藤,不易发现。谢家门规甚严,子弟戒骄戒奢,府中仆从也远比不上其他世家,此时已是傍晚,园内空无一人,阿宝轻车熟路地摸进了后院,闪身进了自己当年的房间。房内一切未变,连她绣了一半的香囊都还在妆台上。她在外奔波数月,颠沛流离,此刻只觉眼眶发热,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
她在房中一直待到天黑,才到旁边侍女屋中拿了一套衣服换上,趁着夜色向正房走去。路上偶有仆从侍卫经过,也只当她是婢女,未曾在意。离谢老夫人房间约莫三四丈远时,便见房门忽然打开,老夫人在侍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阿宝忙侧身躲在廊柱之后,待她们走远了些才悄悄地跟上。
老夫人一行缓缓向家庙方向走去,阿宝心中奇怪,暗道:“这么晚了外婆去那里做什么?”只见老夫人进了大堂,令一应侍从留在外面,仅带了她最信任的、当年随她陪嫁而来的孙婆婆进去。
阿宝避开侍卫,绕到堂外朝窗户里一望,堂上空无一人。阿宝心生疑惑,暗道:“外婆去了哪里?我亲眼看见她进去的,莫非堂中还有机关?”
☆、四十七、谢家往事
阿宝这么想着,脚也悄悄动了起来,摸到门边溜了进去。大堂之内灯火通明,她仔细察看了一番,终于找到了机关,她将烛台轻轻转动,香案右侧的墙竟整面滑开,露出了一节石阶。她愣了一瞬,轻轻走了进去。
石阶蜿蜒而下,好在壁上每隔两丈便有烛火,尚能看清脚下的台阶。阿宝走了约莫半刻,前方豁然开朗,一座数丈高的厅堂现于眼前,四角均矗立一根两人合抱的立柱,柱上雕刻着蟠龙,使这厅堂看起来更像一座大殿。阿宝暗暗心惊,谢家宗祠下竟然隐藏着这样的秘道,且龙乃天子象征,如何会出现在这里?
她疑惑地穿过大殿,后方仍是个略小些的厅堂,依旧支撑着四根立柱,只是这柱子上雕刻的是龙凤呈祥。四壁绘满彩色的壁画,阿宝走到近前细看,壁画的主角只有两个人,第一幅是一个少年躺在床上微微睁开眼偷看坐在床边皱眉的小姑娘,第二幅是少年站在雪地里望着紧闭的房门,第三幅是一片血红中少年紧紧搂着怀中的女孩……
阿宝一幅幅看下去,看着那少年长成英武男子,看着两人分分合合,看着那女子溘然长逝,男子黄袍加身,一统四方。她隐隐有些明白,多年来庐江境内流传的传说似乎并不是虚妄,这画中画的分明就是大越高祖苏衡与那神秘的谢家姑娘谢琇之间的故事。只是为何这些事与史书上的记载全然不同?
阿宝看完壁画,继续往前走,前方两扇石门微微掩着,想是谢老夫人进去的原故。阿宝侧身挤了进去,灯火陡然变得黯淡,朦朦胧胧,阿宝站在门边凝神看去,只见漫天薄纱自顶倾垂而下,遮掩住了火光。她边往前走边撩起薄纱,发现这里竟布置的像闺房,妆台、绣架、书桌一应俱全,心中暗道:“莫非这里就是谢琇的房间?”
再往前走便是一座石雕的屏风,横亘了整个房间,只在两侧各留下一人通行的大小,屏风上也绘着彩色的图画,阿宝不及细看,便听屏风后孙婆婆道:“夜深了,地底湿寒,夫人回去吧。”
阿宝躲在屏风后探头望去,吓得险些惊叫出声。屏风那头灯火通明,正中放了一座巨大的白玉棺,棺前是同一色的香案。玉棺四周的墙边亦摆放着两个香案,上面均放置着牌位。谢老夫人正坐在离玉棺较远的香案前,擦拭着上面的牌位,孙婆婆站立在她身后劝道:“回去吧,夫人!”
阿宝稳住心神,继续看着,只见谢老夫人将牌位放在香案上,似颇为伤心地说道:“阿谨知道此事,怕是也会伤心。”阿宝心道:“阿谨不就是我娘么,何事会让她伤心?”孙婆婆叹了口气道:“若姑娘在世,定有法子救袁姑爷。”阿宝一惊,暗道:“我爹爹怎么了?”老夫人点头道:“谦儿仍在朔方,京中只有大郎在,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难道真的眼睁睁地看着他死不成!”
阿宝惊惧交加,爹爹出了什么事?此时老夫人抚着牌位哽咽道:“阿谨,娘对不起你,阿宝下落不明,袁继宗又身陷囹圄,生死难料……”阿宝心道:“莫非那是我娘的牌位?不是说娘已被逐出了谢家,她的牌位怎会在这里?”
孙婆婆见老夫人哭得伤心,忙劝道:“袁姑爷宦海沉浮多年,又当了十多年丞相,什么风浪没经历过,此次应该也会逢凶化吉。”老夫人摇头道:“他素来谨慎,若不是到了万分凶险之时,不会写这封信,更不会将阿宝托付给我们。这一次只怕真的过不去了!”抬头看了看牌位道:“他毕竟是阿谨的丈夫,阿宝的父亲,也算帮过咱们家,此番遭逢大难,咱们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阿宝听到这里,想起季泓曾经对她说过的母亲的过往,心中已明白了大概。孙婆婆道:“如今便是救不了袁姑爷,也可以先找到宝儿姑娘,如此也算不负所托。”老夫人点点头道:“也只能如此。阿宝这丫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半年了无音无信,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有何面目去见阿谨!”孙婆婆忙道:“她虽然单纯,却并不笨,想是不想被季家找到,躲在了哪里。”
老夫人叹道:“我就是对她母亲有愧,才一直宠着她,只想让她做个普普通通的世家千金,不要像她娘一样,为了家族殚精竭虑,机关算尽,早早丢了性命,谁知竟将她养成这样娇纵的性子。”孙婆婆道:“宝儿姑娘虽然有些任性,却是个良善的好孩子,全赖夫人您的教导,姑娘泉下有知定不会怪您!”
老夫人沉默一阵,忽然哭了起来,说道:“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若是当年没有带她来过这里,她就不会知道谢琇的那些事,她爹爹也不会和她开玩笑,说什么谢家的女儿都是身负拯救家族重任的话,她也不会信以为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事端。她会嫁给季瀚,生儿育女,当她的定边侯夫人,不会随着袁继宗受那些苦,费那些思量,累得自己早早离世……哪怕谢家败落,她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渡过余生。”
孙婆婆站在一旁陪着抹泪,片刻后才说道:“姑娘本就不是寻常女子,老侯爷在世时不是曾说过,姑娘的才智胜侯爷百倍。您便是不带她来这里,她看到谢家危难,也不会置之不理。”
谢老夫人摇头道:“我不敢再像教养阿谨那样待阿宝,一直娇养着她……有时看着她不谙世事的样子,心里也发愁,可又一想,将来许个好人家,又有咱们和她爹护着,想来也不会受委屈了。季泓是我千挑万选出来的,品性自不必说,季家这些年又远离朝堂,皇帝也寻不到错儿,比咱们家怕还要安稳些。兼着又有阿谨那层关系,季瀚也断不会委屈了阿宝。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我都替她考虑到了,她……她……”
她似再也说不下去了,惨白着脸,孙婆婆忙替她抚胸捶背,好一会儿她才又哭着道:“便是不愿成亲,都跑了这么久,也该悄悄给我递个信儿啊……她一个傻孩子,能躲到哪里去……我夜夜都梦到她遇了不测……”
孙婆婆边流泪边劝解,两人自顾伤心,阿宝强忍住眼泪,躲在屏风后。她已完全明白,季泓所言皆是属实,父亲当年也许真的是被母亲算计了,母亲并不是真心喜爱父亲,只是为了家族的存亡,刻意接近利用他。那么是否真如季泓所说,自己的出生也是母亲留着让谢家牵制父亲的手段?所以谢家才会将自己接走那么多年。父亲是否也早已知情?是否他对母亲也有所图,才会放任政敌的女儿留在身边?在她心里父母的爱情是世间最美好的,谁知竟也充满了阴谋与利益,她此时亦是骤遇情殇,只觉这世间万事皆不可信,皆是虚幻。
谢老夫人又坐了良久,才在孙婆婆的搀扶下起身往外走,阿宝忙躲到暗处,待她们走远才绕过屏风来到内室。她走到谢老夫人先前坐的案前,拿起牌位一看,果真写着“谢谨之位”,却是仅有姓名再无其它。想是母亲明义上已被逐出家门,外婆只能在此偷偷祭拜。阿宝颓然坐在椅子上,仅有的一丝幻想也告破灭,心中一片空白。
不知坐了多久,她才缓缓站起身,向外走去。路过玉棺时突然停下脚步,适才进来时急于去看谢谨的牌位,未曾注意,那玉棺竟是半透明的,隐约可见内里平卧着一个身着黑袍的人。若在平时,她定会吓得失声尖叫,此刻心神俱散,竟也不觉害怕。
棺中之人看不清面貌,只能看出身材颇为高大,右手边似抱着一个圆坛。阿宝茫然地看了一会儿,转身继续向外走,行到棺前香案处,看见案上放了两幅绢帛。她随手拿起左边的一幅展开一看,竟是一道圣旨,上书“谢氏之女永不入宫”,下方盖的是太宗皇帝苏绍的印。
阿宝想道:“谢家门第显赫,却从未有女子进过宫,原来是有这道圣旨。”转念又想道:“我也是谢家入谱之女,既然有圣旨,苏煦逼婚时舅舅为何不把它拿出来?”她又拿起右边的那幅,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粗粗看了大概,心中惊诧不已,这棺中之人竟然是大越高祖苏衡。
绢帛乃是太宗苏绍手书,粗略记载了苏衡与谢琇的生平,又言崔锴死后,令人将其与谢琇尸骨一同焚烧成灰,致使苏衡无法达成与谢琇合葬的心愿。苏衡驾崩前,命苏绍将谢琇的骨灰放在他棺椁内,苏绍想到谢琇与崔锴二人骨灰已无法分出,将崔锴一同葬于皇陵有辱天家,终究不妥,几番思虑,迟迟拿不定主意。此时谢循提出,可将苏衡与谢琇一同交于谢氏归葬,既能全苏绍孝道,又不辱及皇家。苏绍想了许久,终是同意,令人寻来千年寒玉,打造成棺,在庐江选定了万年吉地,比照皇陵式样建了这座地宫,令谢家在其上重修府邸,永守帝陵。
阿宝放下绢帛想道:“怪不得太宗在位时常来祭奠,原来是高祖葬在这里。”走到另一侧的香案前一看,上面的牌位果然是后楚丞相崔锴的。阿宝暗暗摇头,这三人生前已是百般牵扯,死后仍要纠缠不清。母亲定是当年进了这里,看到了壁画与绢帛,又逢睿宗皇帝打压世家,便想学那谢琇做一个谢家的奇女子,才会抛弃情投意合的季瀚,去接近睿宗皇帝身边的父亲。
她转身欲出去,想了想又回到谢谨牌位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心中默念道:“不管你是因何原因生下我,你终究是我的母亲。但是我绝不会像你一样,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去伤害自己身边的人。你是帮谢家渡过了危机,可是外婆一生活在悔恨之中,季瀚此生再不识情味,季泓对谢家恨之入骨,欲置我于死地,爹爹……爹爹守着这份谎言独自过了十多年,你……你对不起你身边的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苏衡阿琇的后事,他们留给谢生的大难题是这么解决的。
☆、四十八、我要见他
阿宝出了家庙,循着原路离开谢府。此时已是黎明,庐江城仍是一片寂静,阿宝找到马匹,急急往城北跑去,在城门处等到天亮,才得以出城。她一路疾行,不敢有丝毫懈怠,十日后终于到了雒阳。
进了城,她便往袁府方向走去,因在路上已换过了男装,并不太引人注意,她也未曾刻意遮掩。转过街角,袁府便出现在眼前,只见府门上贴着封条,她心中着急,不由加快了脚步。才跑出丈许,就被人捂住口鼻拉到了街角。
阿宝大骇,正要尖叫,只听身后那人说道:“姑娘莫怕!是我!”说着缓缓松了手。阿宝回过头,见来人十分眼熟,正在细想,那人已说道:“属下叫吴非,奉丞相之命保护姑娘。”阿宝恍然大悟道:“你就是随我到高阳的那位大哥!”吴非点头道:“正是属下!在高阳时属下因见援兵迟迟未到,一时着急,便离开了姑娘去雒阳给丞相报信,谁知竟将姑娘置于了险境。此番丞相曾吩咐,再不可离你半步。”
阿宝问道:“莫非我从季家逃出来的时候你就跟着我了?”吴非点头道:“姑娘离开家时便跟着了。”阿宝戒备道:“那你为何不抓我回去?”吴非拱手道:“丞相曾吩咐,路上姑娘有任何举动都不要阻拦,只要护卫你平安既可。”
阿宝一怔,继而想道:“难道爹爹早已料到我会跑出来?”看了看吴非道:“你……在阳羡和庐江……你……都看到了?”吴非忙道:“属下只是护卫姑娘安全,况且在庐江乃是在谢府之内,属下并未靠近。”言下之意便是听到看到了,也不会多嘴。
阿宝想到与卢栩会面的情景都被他看到了,不由面上一红,忙又道:“既是爹爹让你来的,你为何要拦着我?”吴非正色道:“丞相突遭大难,相府被抄,姑娘此刻贸然闯进,不仅见不到丞相,恐怕自身也会受困。还请稍待片刻,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属下先行打探一番再说。”阿宝回头看了看萧条的袁府,点点头。
吴非将阿宝带到一个偏僻的小客栈,要了间上房让阿宝先休息,自行出门去了。阿宝关紧门窗,坐在桌边沉思起来。父亲位极人臣,苏煦便是要害他,也得有理由才行,父亲一向清廉,行事谨慎,到底是什么事能让苏煦将他抄家入狱?
吴非一去便是大半日,直到傍晚才回来。阿宝打开房门让他进来,正要说话,却在看见他身后之人时低呼道:“李叔!”正是袁府管事。管事激动不已,低声说道:“姑娘,你果然回来了!”阿宝拉着他的手道:“我爹爹到底是怎么了?”管事哽咽道:“半个月前,丞相上朝后不久,内侍监便带着禁军来抄府,说丞相里通北狄,意图谋反,丞相当日便被下了狱,着有司查办。前天下了圣旨,说是皇上亲自断的案,定了谋逆之罪,家产抄没,明日便要行刑!”
阿宝愣愣地问道:“行刑?行什么刑?”管事看了看她苍白的脸,轻声道:“丞相被判的是……斩立决……”阿宝的心狂跳了几下,几欲冲出胸膛,胸口隐隐作痛,半晌说道:“他说爹爹通敌,可有证据?”管事道:“说是在府中查获了丞相与北狄贤王的书信,丞相以铁器换北狄良驹。”阿宝一震,低呼道:“胡说!此事三年前爹爹就已知道,还命卢大哥去高阳暗查,是何人陷害爹爹?竟用这件事!”
管事道:“据说此次北征,北狄因有重甲,致我大军伤亡惨重,便有大臣提出朝中有人通敌,要彻查北狄铁器来历,以慰死难将士。丞相原本不支持查办此事,谁知如今事发竟引到了自己身上,反而成了他做贼心虚的证据。”
阿宝急道:“这叫什么证据!爹爹不辩解吗?”管事道:“丞相自入狱后便一言不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看了阿宝一眼道:“丞相似乎早有准备,出事前两天,他已将家中仆从侍卫尽数遣散,还给庐江的谢老夫人送了封信,又吩咐我见到你就立即将你送往庐江。”阿宝想起父亲是曾让卢缙不要再管铁器之事,暗道:“爹爹定是那时就已知道是何人所为,但他为何要护着那人?如今身陷囹圄,性命不保,竟然还要回护。”
管事见她不说话,又道:“姑娘,你既然回来了,便随我去庐江吧。”阿宝摇头道:“我要见爹爹!”管事忙道:“丞相吩咐,见到你便立即送去庐江,不可耽搁,以免被皇上发现。”阿宝急道:“爹爹明日就要问斩,我定要见见他!你若不让我见,我明日便去闯法场!”
管事大惊道:“万万不可!”吴非见两人僵持起来,上前一步道:“李叔,若是方便,还请让姑娘见见丞相吧。”管事叹息道:“哪里是我不让她见,丞相如今被关押在天牢,谁能进得去!”阿宝低头想了片刻,对吴非道:“吴大哥,烦你送我去同安侯府。”
谢远下了朝便一直待在书房中,崔氏知他是为袁继宗之事烦心,令仆从不得打搅。谢远独坐在案前,看着皇帝的手谕,皇帝竟命他明日监斩。袁谢两家的纠葛皇帝是知道的,世人皆以为谢老侯爷当年是被袁继宗逼死的,令他监斩表面上看似让谢家报仇,实则暗藏玄机。如今朝堂乃是谢袁分庭抗礼,若他不遵旨,皇帝便可肯定两家早有勾结,为防谢家,将来必要整治;若他遵旨,袁继宗一系的官员必对谢家恨之入骨,说不定还会以为此事乃是谢家欲报私仇刻意陷害,谢家想在朝堂上一家独大是绝无可能了。无论哪一种,最为得益的便是皇帝,袁继宗一除,朝政大权尽数回归帝王之手,只需再寻机慢慢将谢家手中的兵权蚕食。
谢远长叹一声,看来父亲今夜是赶不回来了,这等大事要他自己决断实在为难。若父亲在朝中,许是还能救一救袁继宗。他一筹莫展,忽听房门轻响了一下,有人推门进来。他正心烦意乱,陡然升起一股怒气,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来人抬起头轻声道:“大表哥,是我!”谢远一惊,连忙起身走到她面前道:“阿宝!你怎么来了?这段时间跑哪里去了?”阿宝看着他道:“我要见我爹!”谢远一愣,道:“你都知道了?”阿宝仍是说道:“我要见我爹爹!”谢远摇头道:“你莫要任性,你爹如今关在天牢,守卫森严,岂能见到!”
阿宝道:“那我就明日到法场上去见他!”谢远斥道:“胡闹!你岂能露面!你爹犯的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你一露面便会被皇上抓住,到时谁能救得了你!”阿宝仰起头道:“那我便同爹爹一起死!”谢远见她眼中流出泪来,微微一怔,听她又说道:“反正爹爹若是死了,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疼我了,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谢远想到她一出生便没了母亲,袁继宗确实是她世上唯一的至亲,一时有些心软。阿宝见他不说话,又道:“大表哥,你一定有办法的!我求求你,让我见见爹爹吧!”谢远正拿不定主意,便听门口有人说道:“大郎,你就想想办法吧!”正是崔氏。
崔氏见谢远未用晚饭,有些担心,便来书房看看,正遇上阿宝说这番话。她一直将阿宝当作亲生女儿看待,怎舍得她以命相胁。阿宝回过头,唤了一声:“舅母!”扑进她怀中大哭,崔氏流着泪对谢远道:“你便带她去见见她爹爹最后一面吧。”谢远长叹一声,点头应下,让阿宝换过衣裳,随他一同出去。
谢远将阿宝带到天牢附近,令她在马车上等着,自行下车。片刻后回来,已换了一身狱卒皂衣,另拿了一套让阿宝换上。阿宝换好衣服,低着头随他往前走,天牢门口已有人等候,那人将他们引了进去,低声对谢远道:“袁丞相是重犯,明日便要行刑,因此押在最里面。陛下吩咐过,要以礼相待,所以未曾对他用刑,也没有戴械具。”谢远看了阿宝一眼,也轻声道:“就是说没受什么苦,是吗?”那人点头称是。
走了约有半刻,穿过重重门禁,那人在一扇铁门前停下脚步,退到一旁轻声道:“大公子,就在里面。”谢远微微点头,轻轻推开门,里面只有一间一丈见方的囚室,三面为墙,正对门的一面是手臂粗的栅栏,室内靠墙处摆放了一张木板拼搭的床,勉强能够容下一人,袁继宗身穿赭衣正坐在床边。
阿宝环视一周,奔到栅栏前低呼道:“爹爹!”袁继宗立刻抬起头,见到二人面色大变,几步走到栅栏边道:“你怎么来了?!快回去!”阿宝拉了拉栅栏,回头对谢远道:“我要进去!”谢远暗叹口气,走到门口低声说了句话,那人便进来将栅栏打开,阿宝闪身进去,那人又将栅栏关上,对谢远道:“大公子,人多眼杂……”谢远看了阿宝一眼道:“我随你出去等。”那人谢过,又对阿宝道:“这位小哥,烦你快一点,千万莫让人发现了!”
☆、四十九、他竟来了
待二人出去,阿宝一头扑进袁继宗怀中,只叫了一声“爹爹”,便嚎啕大哭起来。袁继宗心中酸痛,她这半年在外吃了不少苦,回来又见自己这般情形,定然难过,只得一下下轻抚她的背。
阿宝只哭了一会儿,便问道:“爹爹,苏煦冤枉你,你为什么不辩解?”袁继宗替她擦着眼泪道:“爹爹不能辩。”阿宝道:“不是你做的,为何不能辩?”袁继宗道:“宝儿,你不要问了,你知道不是爹爹做的就行了。”阿宝急道:“可是他要杀你啊!爹爹!”袁继宗叹道:“伴君如伴虎,他若想杀我,随时都可以。”阿宝道:“便是要除掉你,也不能让你背负通敌的骂名!我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我要去找他!”
袁继宗拍拍她的肩道:“莫要冲动!你现在去找他,不仅救不了爹爹,还害了自己。”阿宝道:“我不怕!大不了和爹爹一起死!”袁继宗拉着她坐下,轻声道:“不要说这些气话。宝儿,爹爹没什么舍不下的,除了你。来,告诉爹爹,是不是在卢家受了委屈?”
阿宝一愣,道:“吴大哥告诉你的?”袁继宗点点头道:“我没想到季泓竟然如此恨你母亲,好在他没有伤害你,你们也未真正成亲,否则我真要悔恨终生。”阿宝低下头,轻声问道:“那……我娘……”袁继宗不待她说完便道:“你休要听他胡说!他那时还小,爹娘的事他怎会知道,只是胡乱猜测罢了。”
阿宝想起她到庐江谢家时,父亲已经入狱,不知道她进过地宫,知道了母亲接近他的真相。她犹豫要不要告诉父亲,他其实被母亲骗了,袁继宗已开口说道:“你娘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好的母亲,她那时可以不要你的,但是她拼了命也要生下你……她临去前一再叮嘱爹爹要好好待你,莫要让你受委屈……你不要听信别人挑唆,误解了她!”
阿宝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忍了下来,心中对父亲越发不舍,哭道:“爹爹,我不能看着你死!”袁继宗道:“宝儿,爹爹原想等你成亲后便辞官,在你身边陪着你,如今看来是不行了。爹爹不畏死,只担心你无依无靠。卢缙虽然不错,卢家既然不敢接受你,也不值得你为他伤心,你便是同他在一起只怕也是非不断。我已同你外婆说了,我死后,你便去庐江,以目前形势来看,谢家至少还有数十年的风光,护住你应该没问题。将来若是遇到了合适的人,成亲生子,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爹爹也就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