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亲芳泽的好事儿被生生打断,纵使裴勍并非易怒之人,也忍不住锁了眉头。
薛亭晚瞧他面色不虞,仍握着她的腰肢不放,只能红着脸在他胸膛上轻轻推了一把,“都来人催了,淳郎快些去罢。”
王公大臣们陪着和献庆帝一起策马去迎塔尔特部落的首领,各家女眷们不用出席,则是在帐中休息。
太后一早叫了宛老太太和宛氏去凤帐中说话,薛亭晚不想去听三位长辈唠后宅密辛,家长里短,索性换了身利落的衣衫,叫了几位贵女一同出来玩闹。
额迭木草原的初秋刚至,四野茫茫,远山连绵,放眼望去,只见层峦叠翠,绿海泛波,风光绮丽,如诗如画。叫人见了,下意识忘掉一切世俗不快,只留下心旷神怡。
营地前留了一小片点篝火的空地,此时被侍卫们支起了三四个架子,燃起了炭火。几个鎏金烤盆里装的皆是特意从京城运过来的银霜炭,这种炭名贵非常,燃起来没有浓烟,不会熏了贵人们的眼。
七八个贵女围在炭盆周围笑闹玩乐,拿了成串的蔬菜牛羊肉放在烤架上烤,一群宫人肃手站在一旁,因德平公主下了令不叫她们插手,宫人们眼看着贵人玩火,却也并不敢上前劝阻。
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奔腾之声,那声音逐渐近了、近了,却戛然而止,转而升腾起一片喧哗乐声。
此行,塔尔特部诚意满满,大老远带了许多猎物赠送给献庆帝,首领布汗和献庆帝下马相见,一边热络交谈,一边搀着手进了御帐□□商要事。
过了会儿,有宫人堆着笑容而至,到德平和薛亭晚面前行了礼,绘声绘色地讲着方才迎接塔尔特首领的热闹情形。
几人正说这话儿,一少年郎君凑了过来,笑嘻嘻地唤道,“阿姐。”
薛亭晚回头见是自家弟弟,纳闷儿道,“阿辰,你不是陪着皇上一起去接塔尔特部么?怎么在这儿?”
薛桥辰扬了扬手中的两卷图纸,“人已经接来了,现下正在御帐中陪着皇上说话呢。为表示咱们大齐的诚意,皇上特地叫我回帐中拿几张机械图纸过去,和塔尔特的大臣们切磋探讨一番。”
薛亭晚闻言皱眉,“你的那些图纸动辄涉及农耕、军机要事,要是被塔尔特人看去了,可怎么办?”
薛桥辰把图纸扔给身后的书童,露出一口白牙,“阿姐放心!我早就和皇上商量好了,这两卷给塔尔特部落展示的图纸,都不是最新的发明,而是早已经推广整个大齐的曲辕犁,塔尔特以游牧为生,不擅耕种,这东西他们拿了也没什么用处!阿姐,我可没那么傻,才不会把咱们的大齐的机密都傻乎乎的给别人!”
薛亭晚见他笑的得意,也点了点头,“那我就放心了。阿辰长大了,知道做事要瞻前顾后了。”
薛桥辰正色道,“事关我大齐的农耕军事,不得不谨慎。如今虽然大齐和塔尔特两国交好,也不可以掉以轻心——来日若有兵戈相见的一天,大齐和塔尔特谁也不会对彼此手下留情。”
上一世,直到薛亭晚被毒死,薛桥辰都还是个半大孩子心性,不听宛氏和惠景候管教,捣蛋逃学惹夫子生气,整日捣鼓自己的小发明却不得重用那时的薛桥辰少不更事,难辨是非曲直,更别提心怀家国天下了。
可如今,记忆中羽翼未丰的青葱少年开始崭露锋芒,从少年纵马度春风,到明白何为“守职而不废,处义而不回”,从懵懂无知,到明白何为家国之重,仿佛只是一夜之间的事。
薛亭晚心中大为欣慰,一双美目都泛上温润水光,正准备开口夸自家弟弟两句,不料薛桥辰目光一瞟,看到烤架上滋滋冒着油光的烤肉,登时便伸手去拿,“阿姐,给我吃一个!”
“没熟呢!”
薛亭晚拍开他的手,哭笑不得地摇摇头,“刚想夸你两句,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又原形毕露了!”
薛桥辰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自大今年开了春,便如柳树抽条儿一般疯长,几日不见,就要猛蹿一截。原本姐弟二人身量差不多高,短短半年过去,薛桥辰竟是生生比她高出了半头,薛亭晚和他说话,都要仰着头才行。
“你该干嘛干嘛去!这四周都是些贵女小姐,就你一个男子在这儿,也不害臊。”
☆、第96章塞上宴曲(二)
薛桥辰被自家姐姐嫌弃了, 一脸委屈, “我害臊什么啊?你是我亲姐,德平公主也是我姐姐。你说是不是,公主?”
德平公主打小把薛桥辰当自己半个亲弟弟, 也笑道,“是是是,就你嘴甜。”
薛桥辰正转着脑筋,想着怎么从烤架上顺走一串烤肉, 一旁的江含霜突然磕磕巴巴地开口, “这这串烤好了, 世子若是不嫌弃,不如尝一尝我烤的吧。”
此言正中薛桥辰下怀,他从江含霜手中接过一串烤肉, 不忘道声谢, “那我就不客气了。”
草原牛肉肉质嫩滑, 烤的焦香不腻, 外头还刷了一层足足的甜辣酱料, 一口下去, 满足到心坎儿里, 回味如甘似蜜。
薛桥辰又咬一口,赞道, “好吃!”
江含霜壮着胆子抬头瞄了眼, 只见少年郎君笑容肆意飞扬, 眸若星辰, 面如晓月,眉眼间皆是不加掩饰的夸赞
江含霜不敢多看,忙低了头,红着脸道,“那我多烤一些!”
薛亭晚无奈,没好气道,“含霜,别理他!”
书童司墨见自家少爷乐的把正事儿抛出了九霄云外,提醒道,“世子,咱们该去御帐那边了!”
“知道了!”
薛桥辰咬下最后一块烤肉,把空签子塞到薛亭晚手中,“阿姐,公主,小心明火烫手!塞外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后风大严寒,你们别玩太久!我先走了!”
薛亭晚捏着手中的空竹签,望着自家弟弟跑远的背影,嘱咐道,“慢点儿跑!”
德平公主笑道,“阿辰长大了。”
烤架下炭火烈烈,果蔬和肉类阵阵浓香扑鼻,叫人垂涎欲滴,薛亭晚见烤的差不多了,叫下人呈上金盏,用清水胰子净了手,吩咐道,“余妈妈,把这些吃食拨出一半,趁热送到太后娘娘帐中,就说是我和公主的一片孝心。”
这些炙烤之物烟大油大,尝尝鲜已经足够,不宜多吃。薛亭晚和一众贵女们平日里饮□□细,本就用不了太多这类油腻之物,思及宛氏和宛老太太还在太后娘娘帐中,索性送过去一些,叫几位长辈也尝尝鲜。
余妈妈应下,和几个宫人一同上前,将烤熟的果蔬和肉类放到食盒里的青底龙凤纹珐琅方盘中。
一旁,怀敏郡主至始至终魂不守舍,未发一言,见身侧多出两个宫人,闻言猛地回过神儿来,差点被烤盆里溅出来的火星子烫到。
“郡主小心!”
薛亭晚和德平公主惊呼出声,上前探看,一旁的宫人也纷纷跪下,连连请罪。
怀敏郡主手背上被火苗燎出一片红痕,痛意钻心,她眼角一红,竟是落下泪来。
怀敏郡主性子一向冷傲,整日如同一只拖着火信子的炮仗,不招惹别人已经是万幸,从来没有在人前如此无助仓皇的落泪过。
一圈贵女见状,皆是不敢上前,薛亭晚见怀敏郡主哭的泪如雨下,心中不免惊疑。
德平公主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恐怕你还不知道——勇毅老王爷病重,已经撑不了几天了。那怀敬俨然是把亲生的妹妹当做和重臣之家联姻的工具,老王爷还没驾鹤西去呢,就忙着把怀敏郡主嫁出去,美名其曰——用这桩婚事为重病的父亲‘冲喜’。”
薛亭晚听了其中详情,心中惊怒交加,这世道女子不易,纵然怀敏郡主出身于显贵之家,顶着金尊玉贵的郡主的头衔,也仍要遵照三从四德——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勇毅老王爷缠绵病榻,无法为怀敏郡主的婚事做主,长兄如父,也只能全权听从怀敬对其婚事的安排。
德平公主又道,“那太常寺卿白大人家的公子是个好色之徒,正妻还没娶,小妾就已经有整整八房!这等沉湎女色之徒,怀敬竟然也劝自己亲妹妹嫁过去!听说怀敏以死明志,誓死不嫁,怀敬这才作罢。不料没过两日,怀敬又差了媒人和提督统领崔大人家议亲,那崔家公子早年在军中和一众世家子弟斗殴,被戳瞎了一只眼唉,照这么下去,只怕怀敏这辈子都要断送在她那哥哥手中了!”
薛亭晚闻言,面带不忍,叫一旁叩首谢罪的宫人退去,上前走近了,自袖中拿出一方丝帕给怀敏郡主掖了掖眼泪,又接过宫人手中的烫伤膏,在她手背的烫伤处细细涂抹了。
德平公主一向看不惯怀敏郡主的行事做派,眼下见她泪珠涟涟的可怜模样,也不由得心软,忍不住安慰她了几句。
“郡主这是怎么了?”
众人正乱做一团,忽闻一声询问,只见一位美人怀抱着一只纯白的猫儿走过来,冲怀敏郡主屈身行礼,“侧妃柳氏见过郡主。”
那女子二八年纪,做妇人打扮,容貌昳丽,却偏偏眼生的很。
怀敏终究是孤傲性子的人,见来者是柳氏,揩去眼角泪光,掩下面上悲怨,面色如常地受了柳氏一礼,又冲薛亭晚和德平公主道,“这是兄长的侧妃柳氏,前不久刚怀了身孕,此行随我们一同来了草原。”
薛亭晚听柳氏自称“侧妃”,正在暗想此人是谁,听了怀敏的话,不禁大吃一惊——怀敬偏宠侧妃,冷落薛楼月的事情,她有所耳闻。可这才成婚几个月?侧妃柳氏竟是这么快便怀了身孕!
正妃尚膝下无子,侧妃却受宠有孕,此乃世家大族之家门大忌。再者,薛楼月那样心思敏感,善嫉善妒的人,素来擅长放暗箭打冷枪,背后伤人,又怎么会容忍柳氏腹中的胎儿安然无恙的顺利生产?
薛亭晚打小不曾亲身经历后宅争斗,因为惠景侯府中除了宛氏一个主母之外,并没有别的姬妾。可别的高门世家中三妻四妾极为寻常,主母未孕,侧室通房不得先行诞下子嗣,乃是不成文的规矩。后宅妇人虽柔弱,可若是争斗起来,手段计谋可谓是五花八门,歹毒阴险,完全不输文官武将们在朝堂的风云诡谲和沙场的奇门阵法。
薛亭晚盯着那侧妃柳氏的小腹看了会儿,忽然望见那柳侧妃怀中抱着的小猫,顿了顿,忍不住道,“今日和侧妃第一次相见,本县主有一言或许唐突——怀孕的女子最好不要养猫,若是被猫儿抓到、挠到了,总归是糟心又危险的事。”
柳侧妃一愣,柔柔笑道,“多谢县主提醒。这狸猫名为尺玉,在我身边豢养许久,自打怀了身孕,身旁服侍的妈妈们也曾劝我把尺玉交给下人去养,可先前有得道高僧说过,这猫儿能为我逢凶化吉,我才把它一直养在身边。多谢县主关怀,往后我少和这猫儿亲近便是。”
柳侧妃这番话说的不失礼数,颇为识大体,说罢,她侧身想把怀中的猫儿递给身后的婆子,不料手上一滑,那雪白的猫儿乱扭动的两下,竟是直奔着怀敏郡主去了。
怀敏素来不喜猫儿狗儿,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脚下趔趄,身形往后一仰,竟是撞上了一堵结实的胸膛。
原是方才,御帐中众人议事完毕,悉数出帐而来,那塔尔特部落的庶王子律琰途经此地,见怀敏郡主几欲摔倒在地,不假思索便上前把怀敏郡主接了个满怀。
律琰的生母是大齐人氏,生的深目高眉,英俊不凡,既有塔尔特人的高大魁梧,又杂糅了大齐男儿的柔和温润。
怀敏郡主突然被抱入怀中,脸上略愣了愣,再一抬头,对上律琰的面容,顿时泛了抹红云。
律琰望着怀中的冷艳女子,竟也是看呆了,那女子一身孤傲,眉眼清丽如霜,是那样的别具一格,与他见过的俗世女子都不相同。
律琰凝望许久,慌忙松开怀敏郡主,不忘拱手行了一礼,用生疏的大齐话朝她道歉,“抱歉,是本王子失礼了。”
怀敏郡主见他周身装束尊贵非常,知道是塔尔特部落的贵客,也只得红着脸回了一礼。
等走远了,律琰忍不住回头望了眼那道倩影,一旁的侍卫古青见状,道,“王子,方才那位是勇毅王府的二女,怀敏郡主。”
律琰闻言,顿时心头一窒。
据他手下密探打听,勇毅王府的小王爷怀敬和大王子律措多次通信,来往甚密。想必,这位怀敏郡主定是和她那位狼子野心的哥哥怀敬同气连枝,支持大王子律措才不会看上他这个庶出的王子。
“古青,休要多言。快走吧。”
律琰的眼神儿黯淡下来,斥责了侍卫一句,继而大踏步行去,再也没有回头看身后那位尊贵的大齐姑娘一眼。
草原的夜晚非常静谧,繁星低垂,圆月当空,星辰和月亮的光芒是那样明亮清澈,仿佛触手可及。
大王子律措帐中。
“大王子的母族在塔尔特部一手通天,将王子送上可汗之位并不算难事,王子又何必非要寻得本王这个大齐王爷相助呢?”
大王子律措把玩着手中的金错刀,看向下首的怀敬,“本王子母族势力虽大,可塔尔特部落中的其他部族对母族怨声已久,已经动摇了父汗将本王子立为王储的决心。更何况,律琰近来深得父汗欢心,他身为区区庶子,大有和本王子比肩的架势,这叫本王子不得不防。将来若有王爷相助,这可汗之位岂非胜券在握?本王子也安心一些。”
随着塔尔特内部的王储之争愈演愈烈,大王子律措渐渐失去布汗的盛宠,眼睁睁看着庶弟强压自己一头,得到塔尔特民众的支持赞扬,律措早就咽不下这口气了。这才多次飞鸽传书和怀敬暗中联系,共商夺位大计。
说罢,大王子律措玩味一笑,“放心,本王子不会叫王爷白白出力气。我听闻勇毅王府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大齐皇帝不仅不体恤功臣,反而生出忌惮之心这叫人听了实在寒心,来日,若是王爷不想屈居人臣,本王子定当鼎力相助。”
这话说的颇有深意,正中怀敬下怀,只见他笑着冲律措拱手,“看来,大王子这个盟友,本王是交定了。”
律措朗声大笑,“恐怕小王爷不知道,我们塔尔特有个习俗,叫做‘歃血为盟’。如此沥血以誓,指天为盟,使上天见证赤诚之心,才能真正成为肝胆相照的盟友。来人!”
说罢,立刻有侍卫呈上一只金盆,律措将金错刀拔出刀鞘,在手腕上划了个口子,将冒出的鲜血滴于金盆之中。
怀敬接过律措抛过来的金错刀,也在手腕上划了一道血口子,将血液滴在金盆清水中。
塞上会晤的第一个夜晚,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已是暗流涌动。
外头草原辽阔,星空浩瀚,天地苍茫。殊不知,阴谋已经在暗地里酝酿,风暴已经在角落里渐成雏形。
☆、第97章塞上宴曲(三)
勇毅王府帐中。
薛楼月踱来踱去, 满面焦虑不安,“夫君去哪儿了?可是在侧妃柳氏帐中?”
婆子答道, “回王妃的话, 王爷自打傍晚去了御帐中议事,就没有回来过, 自然也不曾去过柳侧妃帐中。”
薛楼月这才放心, 挥袖坐于上首, 掀开茶碗,张口问道,“柳氏那贱人今日有何动向?”
“来草原的一路上马车颠簸,柳侧妃孕吐严重,下午在帐子里歇息了片刻, 带着丫鬟婆子在营地里逛了逛, 遇见了德平公主、永嘉县主、怀敏郡主等人。”
说罢,丫鬟偷瞄了眼薛楼月的神色,硬着头皮道, “永嘉县主还还好心告诫柳侧妃, 妇人怀着身孕,若是被猫抓伤伤了风非同小可”
薛楼月听闻此言, 眸底涌起盛怒, 把茶碗往桌上一拍, 尖声道, “她们是不是商量好的?!薛亭晚一向眼高于顶, 怎么突然理会起了柳氏那贱人!?她定是知道柳氏有孕在身, 想看我这个嫡妃失宠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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