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行修蹙起剑眉,准备要回答之时,敏锐地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他眼珠划过眼角,默默瞥向了一旁。
卢明镇也噤了声。
“二位大人都在啊。”一道笑吟吟的声音传来。
王全喜停在几步远,朝两人躬身作礼。
高行修和卢明镇转身,不约而同回了一礼,“王公公。”
“安荣王突遭不幸,陛下伤心过度,不便前来,特意派奴婢前来王府哀悼。”
“还请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卢大人的心意,奴婢一定带到。今日事毕,奴婢就先回宫复命了,二位大人不送。”王全喜道。
他拜别了两人,坐上了回宫的车辇。
起驾之时,王全喜回眸,若有所思地看了卢明镇和高行修一眼,在高行修的背影上尤其停了一停。
他放下车帘,“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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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婵坐在镜前,露珠为她挽发。
“姐姐,听说老将军就要回府了。”
“老将军辞官之后就一直归隐在杭州,将高府上下全部交给了将军,自己则是过起了闲云野鹤的日子,这次不知为何又回来了。”
杭州?苏婵心念一动。
她想起了高行修带她去的杭州的那个府邸,那一次只是匆匆给他母亲上了一炷香,他便带着她离开了,她并没有见到传说中威仪残酷的高老将军,纳妾之日到如今,她都没有见过他一面。
“……听说老将军和将军的关系十分不好。”露珠道。
苏婵蹙了蹙眉。
这句话倒是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其实有些想象不出来高行修和他的爹娘在一起该是何种光景。他一贯独来独往、冷酷无情,将亲情看的如此淡漠,不对,他将任何感情都看的很淡,情感对于他而言反而像是累赘。
不知这个高老将军又是什么样的人。俗话说有其子必有其父,高行修凶名在外,高老将军也不遑多让,这两个人恐怕骨子里都是一样的。
苏婵闭了闭眼,又想起了那兵荒马乱的伏击,那跪在军营外哭天嚎地的难民,一幕幕的鲜血又在她的脑海中爆竹一般绽开……而她要在这样的高门府邸里过一辈子。
苏婵睁开眼,慢慢张开自己的手。
修长的一双手柔软、干净,而这双手也是亲手将匕首推到了安荣王的心脏。
那一日的温热触感至今历历在目……她如今也是双手沾上了血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别人。
阿爹和阿娘要是知道自己如今的所作所为,该会说些什么呢。
想必现在,他们该是在地下团聚了吧……
阿爹。女儿为您报仇了。她多想与他亲口说。
可是阿爹已经回不来了。
她低下头,苦涩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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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出府,你不能困住我一辈子。”
李怀素坐在床上,双臂抱着膝盖,冷冷看他。
“你倒是想,也出不了了。”李怀玉将今日的饭菜放在桌上,坐了下来,缓缓道,“安荣王薨了,今日大丧,这段时间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
李怀素一脸震惊,“什么?”
“安荣王死了?”
李怀玉蹙眉,莫名其妙盯了她一眼,“怎么?”
李怀素赶紧闭上了嘴。
她心里一片乱麻,一张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她恍惚低下头去,慢慢道,“我知道了。”
李怀玉盯着有些被吓坏了的李怀素。
他此时心里疑惑,但终究也没有多问什么。
“过来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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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看着手中的奏折,脸沉的要滴出水来。
北狄去年换了新主,本以为是个安于享乐的,没想到却是在隐忍不发厉兵秣马,如今北狄雄踞北方虎视眈眈,三年之约马上要成为一张废纸。
太子和燕王依旧你争我斗,工部户部近来频频生事,朝堂之上也是唇枪舌战议论不休。
而令他眼前更为糟心的便是安荣王之死,过了这么多天,仍然没有一点眉目。
他称病几日,糟心事却一件接着一件,不禁怒从心起,狠狠将奏折摔在了地上。
安荣王虽然死的意外,但他却并不信这真的是个意外,此事一定另有蹊跷。
安荣王死是小,可皇家的颜面却是大。如今朝堂内忧外患,竟然有人公然刺杀皇族,无疑是将他天家的颜面踩在脚下,叫让他如何能忍。
王全喜捡起地上的奏折,毕恭毕敬送回到皇帝的手上,道,“陛下切莫动气,安荣王之事,一定会有水落石出之时。”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花灯节前后太子和安荣王双双遇刺,朕这心里……总不是滋味。”
王全喜附和道,“听说当夜高府的姬妾也遇了袭。”
“这个朕也听说了。”皇帝道,“就是不知,高行修的那个妾,竟然还和探花郎搅在了一起。”
王全喜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笑道,“奴婢倒是还听说了一件趣事。”
“何事?”
“高将军的那个妾,曾经和李怀玉是有婚约的,只是到了后来……被高将军给截胡了而已。”
皇帝静默了片刻,缓缓道,“倒确实是个趣事。”
“还有……卢太傅卢大人,似乎对高家的这个妾,也有些不同寻常。”
皇帝蹙了蹙眉,久久不语。
窗外一片郁郁葱葱,一片碧云如洗。这是他的皇宫,他一个人的皇宫。可是在皇宫里待久了,总是免不了让外面的猫猫狗狗生了威风。
是时候该出去走走了。
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若有所思道,“如今是盛夏,半月后便天高气爽了,倒是个游猎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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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窗而坐,苏婵低头绣着手中的东西。
这段时间她一直穿素,整个人看上去苍白又消瘦,一阵穿堂风从窗牖拂过,吹起腰后的发丝翩翩,整个人都被暖旭的午后阳光所笼罩,娴静又柔和。
高行修刚从外面回来,径直而入的脚步看到这一幕后生生停住。
他立在门前,静静地凝着她。
自打苏大去世之后,她变得更安静了,有的时候一整天也说不上几句话。她沉浸在悲伤中,不为所动、不问世事,可是她也并不是以泪洗面。
每天她都在安安稳稳地做着自己的事情,让人挑不出错来。可是这样同样令人不安。
她变得忧郁,也变得坚强。
高行修静静看着她,轻轻挥手,让露珠退下。
半个月以来,他过了一段相当惬意的日子。她顺从他、依赖他、体贴他,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心畅意。
冰冷冷的高府不再是令他恶心的存在,他每日都想早点回府,早点看到她。
如今得偿所愿,每日都像是踩在了云里。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如若继续放任自己这样下去,他会变得越来越不似从前。
但是他并不排斥这种感觉。
将她纤细的身影全部笼罩在自己沉沉的目光里,顿了顿,他将脑中暗沉的想法全部清走,抬起脚步,缓缓地走到了她背后。
余光瞥到了一角玄色的衣角,苏婵抬起头,搁下了针线。
“将军回来了。”
“绣的什么?我看看。”
苏婵抿了抿唇,乖乖地抬手,将手里的刺绣给他看,脸色有些微红。
他以前从来不会关心她这些的。
阿爹死之前,她轻易不敢在他面前刺绣,她总觉得这样并不好,他可能会看不起她,虽然他从来也没有说过什么。
一方清秀的手帕,上面绣着一枝挺秀的红梅。
高行修目光锁在那精巧又细致的图案上,他盯着那枝梅。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久远的一幕画面,那间昏暗的柴房里,他曾经透过窗牖看到的那一幕:她坐在廊下,含笑绣着手中的手帕,手帕上赫然绣着一段翠竹。
想到这里,他面色渐渐沉了下去。
他抿着唇,只是盯着它不说话,脸色却有些变了。苏婵看的心中一沉,手指下意识缩了缩,就要悄悄收起来。
他抬手,止住了她。
片刻后,他道,“挺好的。”
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苏婵松了一口气,还以为他刚刚是嫌弃,她弯了弯嘴角,轻轻道,“……多谢将军夸奖。”
高行修找了一凳,坐了下来,随意问道,“你……为什么绣梅呢?”
“梅花傲寒独立,阿娘曾经说过,她很喜欢梅花的风骨。”
“那是否在你眼里,阿娘的风骨,便是梅。”
“……算是吧。”阿娘的某些行为,确实挺像那傲寒的梅。
所以阿娘在她的眼里,便是梅,不染尘俗,不惧寒苦;李怀玉在她眼里,便是竹,挺秀风骨,宁折不弯。